我这愚钝的大脑直到现在也没能明确把握住现状,只好把脚放在油门踏板上,脑子里一遍遍地琢磨着。
中野树为什么没离开福冈呢?难道他真的得知了成吾他们留在福冈的消息,于是制订了一个杀人计划吗?如果他是凶手,那动机除了怨恨应该没有别的了。可眼看着全人类都要灭绝了,他真的还想在这时候杀人吗?还是说,就是因为大家都会死,所以他才不愿失去这个绝好的机会,想亲手去执行自己的复仇计划呢?
“我还是觉得中野君不是凶手。”
我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句。过了几秒,老师开口问我:
“小春觉得成吾是凶手?”
“是的。”
“明明是自己的弟弟?”
“就因为是自己的弟弟,才会这么想。”
“这样啊,因为罪恶感吗?”
或许有这一层原因吧。不过,我还是觉得直接把中野树定为凶手有些太过草率。
“老师您明明也觉得成吾很可疑,不是吗?”
“一开始我确实觉得他可疑。”
“现在不觉得了?”
“与其说不觉得了,不如说,我现在有一个疑问。”
老师说到这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抱起了胳膊。伴田医生帮她处理了右手,伤口暂且没什么问题了。她手上包得整整齐齐的绷带就出现在我视野的一角。
“那就按小春的说法,假设成吾是凶手吧。他开车离开家,一直到博多,然后将第一起事件的被害人高梨祐一杀死在车内。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为什么成吾直接把高梨扔在了驾驶席上就弃车离开了呢?这就是我的疑问。”
第一起事件是银岛巡逻时发现的。他在住吉路上的一家便利店停车场中的某个车子里发现了尸体。这有什么可疑惑的呢?我沉默着,暗示她继续说下去。
“按死亡推测时间来看,被害者里最先死的就是博多的高梨,然后是糸岛的立浪,最后是太宰府的日隅。也就是说,如果凶手把车子扔在了博多的便利店,那他就只能步行去杀立浪和日隅了。糸岛和太宰府距离博多还是蛮远的,要抵达第二起、第三起案件的杀人现场必然会用到车子。那么在博多杀死了高梨之后,没了车子的成吾又是如何前往糸岛和太宰府的呢?”
“有没有可能是跑到别的地方,抢了一辆新车?”
“把一辆能用的车子扔了,再特意另找一个新的交通工具吗?可杀死立浪和日隅明明是在他的计划之内呀。”
“高梨是坐在驾驶席上被杀害的吧?有没有可能是成吾不想再开一辆死过人的车子了呢?”
“你弟弟是比较神经质的那种人吗?”
一个能杀人的家伙应该不会介意驾驶席座位上溅到的血吧?确实,扔了车子的行为并不合理。
反应过来时,我发现坐在车后座的几个人也都在聚精会神地认真听着我们的对话。晓人似乎也很支持老师的说法,开口道:
“我也认同砂川老师的意见。而且,如果成吾君是凶手的话,那他的移动路线也太不自然了。他从位于太宰府的家里出发,先去博多杀了高梨,然后去糸岛杀了立浪,然后返回太宰府杀了日隅。可是,先在太宰府杀日隅,然后再去博多那边——这样子的移动距离才比较短啊。”
晓人的声音好像是在鼓励我一般,十分温柔。小光和七菜子也争先恐后地附和着:
“就是呀,小春,你弟弟不是杀人犯啦!”
“小春姐姐,你就相信他吧。”
这么一说倒也确实,假如成吾是连环杀人犯,那他的移动路径和移动手段都很矛盾。然而我却忍不住想反驳大家,想告诉大家“凶手就是成吾”。
“小春,”晓人语气沉稳地对我说,“你希望自己的弟弟还活着,是吗?”
原来,我潜意识里是希望弟弟还活着吗?
如果中野树是真凶,那弟弟应该已经被杀害了,已经永远沉睡在了一个我不知晓的地方了。我是不是打从心底里觉得,与其被杀身亡,不如夺去他人性命但同时自己也还活着更好些?
“还是被杀了更好。”为了斩断迷茫,我故意这样说道,“与其做个主谋,不如死了更好,不如就已经在什么地方被杀掉了更好。”
车子行驶进博多口,从博多站开往祇园站。驶入博多区政府大街后没几分钟我们就到达了目的地。博多区政府有着距离明壮学园最近,且至今仍在运转的无线基站。仰头望上去,能看到好似长枪一般的天线高高耸立。晓人望了望周围数不清的高层公寓和大厦,带着苦笑说了一句:
“能收到信号的区域可比想象的要多啊。砂川姐,你该不会要一家一家地查吧?”
“那是终极手段啦。”
开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我们准备先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于是先从教练车上走了下来。小光从座位上拉出折叠好的轮椅,动作流畅地帮晓人坐上去。
兄弟两人指着基站的大楼,一边仰望着楼顶的天线,一边在聊着些什么。比起这个基站,我对眼前这些摆放在中央隔离带上的栏杆更感兴趣。
那是分隔了四条车道的白色车用防护栏,但是防护栏的一部分已经被彻底轧扁,歪向一边。
七菜子吃惊地大喊一声:“这是怎么了啊?”随后向着中央隔离带步履轻快地走了过去。周围一辆路过的车子都没有,所以像她这样在大路正中央随便走动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但我又不愿意放着她不管,于是也跟在她身后向隔离带走去。
“是遭遇什么事故了吗?”
七菜子蹲下身,端详着那些护栏。我也在她身旁蹲下,循着七菜子的视线看了过去。
“9月上旬的时候大家不都慌里慌张地要逃出九州吗?当时市内发生了数千起撞车事故,这些……可能就是那时候弄的?”
伤痕累累的护栏默默讲述着当时事故的惨烈状况。护栏是标准高度,如果教练车侧停在它边上,那上面印着的“太宰府驾校”几个字正好能被护栏挡住。这些栏杆看上去蛮结实的,却也被撞成了直角。撞上护栏的应该是辆黑色的车,栏杆上还留着黑漆。估计当时车身是狠狠剐蹭上去了吧。
“这不是血吗?”
不知何时,小光也来到我们身边,他的手从晓人的轮椅上松开,指了指防护栏的一处。除了车辆撞击后留下的黑漆,栏杆上还有一道红褐色的线。
砂川老师闻声也走过来,盯着白栏杆上飞溅的褐色痕迹看了一会儿,道:“小光说得没错,这是血痕。”
这里发生过事故,还有人流了血。但现在只剩下了一个被撞烂的防护栏,血痕还留在上面。可能警察和消防都没能来帮助那个流血的人吧。
刺骨的冷风吹过冷清的街道。我掖紧了上衣的领口,可寒意丝毫没有减退半分。
“这是最近才有的东西吧?”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慌忙回过头。只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正站在教练车旁。
他有些驼背,穿着一件旧的羽绒外套。虽然他有着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但看面相倒并不老,所以可能是少白头吧。透过肆意生长的额发,能看到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神好像打了个哈欠一样困困的,很水润。如今这世道,像他这样随处可见的平凡男人反倒很稀罕。
“我是说那个栏杆。”男人继续道。
如果是在前天,我在福冈的大马路上看到人大概还会感动吧,但眼下我已经开始习惯了。走出家门后我才发现,福冈意外地还生活着不少人。
“那是‘暴走出租车’干的,你们不知道吗?”
“‘暴走出租车’?”砂川老师重复着男人的话,“还是头一回听说,听上去挺危险的样子。”
老师对男人保持着警惕,挡在了七菜子身前。另一边,那个少白头的男人也一脸狐疑地将我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说起来,你们几个都是生面孔啊,是哪儿的留守市民?”
“留守市民?呃……我们现在住在福冈。”晓人回答。
“那是自然,但你们并没有生活在福冈留守村吧?”
留守村、留守市民。对方说的净是些没听过的词语。
“就是没钱、没渠道、没体力、没办法才留在这儿的人,他们就叫留守市民,或者说留守者。你们也是吧?”
见我们一脸迷茫,男人也很困惑。
“你们从哪个留守村来的?北九州?难不成一直都只有你们五个人一起行动吗?”
“不是的,我们原本也生活在不同的地方。”
听到这话,男人的表情明显变了,他惊慌失措地环视四周。
“等等,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你们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就是正常生活啊。听您的意思,您应该是福冈留守村的人吧?能不能跟我们说说那个地方的具体情况呢?”
“我不会和来历不明的家伙讲话的……”
“如今您才说这个?明明是您先跟我们搭话的啊!”老师勾了勾嘴角,对男人笑了一声,“放心吧,我们不是可疑人员。我们眼下正在调查县内发生的某起事件,所以才来到这里的。”
“警察?那把警察证给我看看。”
“比较难解释的就是这一点。我并不是警察,只是凭借正义感和好事的秉性所以才坚持调查的。”
“说什么呢,根本听不懂!”
男人话音未落,就猛地冲了出去。
砂川老师似乎试图制止他,向男人的肩膀伸出了手。于是那个男人一把拉住了砂川老师的手腕,再猛一转身,似乎想来个过肩摔。然而,砂川老师的反应更快一步。她一个华丽的翻身动作,反而先将男人摔在了柏油马路上。
男人发出“咕嘎”一声,好似青蛙被压扁时的呻吟,随后面朝上躺在了地上。小光立刻跑了过来,按住了男人。
“老师,您还好吗?”
这种情况下,更需要担心的应该是那个男人吧?我一边心里这么想着,一边慌里慌张地奔向老师。正在这时,我和那个扬起下颌痛苦喘息的男人对上了视线,发现他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上钩了。”
那一瞬间,我的后背顿时冒出了冷汗,我感觉到了身后有其他人的气息。
转过身一看,背后竟站着三个人。他们统统都用布蒙着嘴巴,挡住了脸,手里还拿着武器。站在两边的那两个人手里拿的是棒球棍和一些四角木料,看上去杀伤力并不高;可是中间的那个人却举着一个相当夸张的武器——一把弩箭。
箭的前端直指向老师胸口。随后,中间那个人开口道:“我们聊聊吧,换个更热闹点儿的地方。”
对方的音色高亢清澈,是个女人。
“还有小孩子呢,我们也不想伤害到孩子。”
于是砂川老师举起双手道:
“好,我投降。”
3
身穿条纹衬衫裙的假人模特双手叉腰摆着造型。橱窗里展示的都是秋季服装。从9月7日那天起,这个城市的季节就静止了。
川端路商店街附近一座综合性商场一楼的服装店,就是这群蒙面人的据点。不过,我猜这整个商场应该都是他们的聚居地,而我们所在的这个服装店只是为关押我们而准备的场所吧。
我们的车子被夺走,几个人都被带到了这家店里。随身物品全都被没收了。晓人的轮椅倒是没有被拿走,但是那个举着武器的蒙面人要求我们全都坐在地上,手也要撑着地面。
掠夺、集体死刑、凌虐女性。我脑子里冒出来的净是些负面词语。我们肯定会被关在这儿,一直关到地球毁灭。食物全都被抢走,整日遭受拷问。一想到这些,我就害怕得不得了。可是,那些蒙面人始终没有碰我们一下,甚至还和我们拉开了一段距离站着。
砂川老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挺优待俘虏呢。”
那个手拿弩箭的女性在拘禁我们的途中离开,消失了踪影。负责在店内监视我们的是一开始主动来搭话的少白头男人。除此之外还有两个蒙面人。
“我们会不会被打个半死啊?”
我下意识吐出的这么一句话似乎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七菜子的眼角滚落一滴眼泪。而一旦防线崩溃,不安与绝望将瞬间袭来。
“妈妈、爸爸……”
七菜子终于忍不住爆发痛哭,她难以自持地大声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喊着爸爸妈妈。晓人试图安抚陷入恐慌的七菜子,于是假装平静地对她说:
“没事啦,我们不会被吃掉的。”
“那他们为什么都拿着武器啊?”
“一定是误会了。我们都是人,把话说清楚他们就能理解了。”
“不要!我想回家!”
大街上突然冒出一群手拿武器的蒙面人,然后我们就被押着返回了他们的大本营——换了谁都会哭的吧。更何况,七菜子还只是个孩子,只有可能更害怕啊。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带上她的。
“我、我想死。”
七菜子流着泪吃力地说出这么几个字。听上去真的太让人难过了。大家全都不再说话,狭窄的商店内唯有沉默笼罩。
“我想死,我当初就应该和妈妈一起死的。”
七菜子的父母都死了。我虽然预感到会这样,可是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很揪心。她是被父母留在人世,一直都独自生活着的吗?
“你爸爸妈妈都去世了吗?”
“不知道。但应该已经死了。他们说要一起死,但我太害怕了,就逃跑了。”
按照抽泣着的七菜子的讲述,在12月中旬,长期因小行星撞击地球的事情感到不安和痛苦的七菜子父母计划全家人一同赴死。可是七菜子却因为太害怕死亡,所以扔下了将安眠药一饮而尽的双亲,逃出了家门。就在她独自一人无依无靠地在大街上徘徊之时,偶然遇到了成吾,于是才去了我家。
她一定受尽了惊吓吧,能活到现在真的太厉害了。我真想这样对她讲,可是我的嘴巴和脑子现在都停止了转动,所以只能无言地摩挲着七菜子的后背。
“什么想死啊,你不要这样讲。”打破沉默的是小光。
“为什么?说想死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但是,这么说多难过啊。”
小光一脸认真地爬到七菜子身边,握住她小小的手。
“如果七菜子你是发自内心想去死,那我也没办法。可如果是因为寂寞、因为难过、因为这些情绪导致崩溃才说想死,那我会很难过的啊。”
“什么意思啊?我不懂。”
“也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过,我希望能帮你消除掉那些让你感到痛苦的东西,我想努力让你别再说‘我想死’这句话。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吗?做些什么,才能让你不想死呢?”
小光是那么真诚,他毫不迟疑地想要去帮助七菜子。他真的有一个耀眼美丽的灵魂啊。我还听到,一直在一旁静静看着两人对话的晓人声音很轻地吸了口气。
于是,七菜子流着眼泪说:
“我希望,你们能一直和我在一起。”
突然间,我的脑海深处涌入无数画面,它们好似走马灯,但又没有那么地连续,而是无数片段式的记忆。
我和妈妈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影。妈妈是凯特·温斯莱特的超级粉丝,最爱的电影也是毫无新意的《泰坦尼克号》。一有机会她就会邀请我和她一起看这部电影。记得最后一次和她一起看,是在我大学考试合格的那天晚上。
别这样啊,妈妈。我对着记忆之中的母亲呼喊道。眼下小行星马上要撞击地球了,谁还有心情看电影啊?我没能乘上那艘船,而妈妈你,你把我扔下逃走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身后传来呼喊声。七菜子吓得肩膀一颤。发出呼喊声的是原本在店角落里静静看着我们的那个少白头男人。望着大哭的七菜子,他显得坐立不安。他也没搭理另外两个蒙面男人,向我们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