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算不满意,那个人也骂得太狠了。内田不停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可门内的女性根本不理睬她。两人间的地位怎么会有这么大差距呢?
“因为天快黑了……真对不起,我只是想见儿子一面。我已经好多天没见到他了。”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故意把你和你儿子分开了一样。真受不了你!”
“对不起,对不起。”
内田一刻不停的道歉声渐渐融入暮色之中。
突然,从开了道缝的门内探出了一根棍状物,很粗,好像是晾衣竿或者拖把杆。
砂川老师在看到这根棍子的瞬间猛蹬地面,快速跑到了内田身边。就在那根棍子马上就要打到内田头上时,老师顺势将身体滑进了门缝内,果断伸手接住了棍子。
我也慌忙冲过去,只见门内站着一个手拿拖把的中年妇女。她被突然出现的闯入者吓了一跳,但依然摆着架子问:“你是谁啊?”
砂川老师报之以一个挑衅的笑,单手抓住拖把猛地推了回去:“你冷静点儿,我会说清我们是谁的,但你得先把你的武器收起来。”
“你说这是武器?这根拖把吗?”
“没错。你刚刚不是要敲她的脑袋吗?这属于实打实的施暴,不,是犯了故意伤害罪。”
老师和那个女人互相瞪了有三秒钟,那个女人瞄了一眼站在老师身后的我们,注意到了个子又高、发色还很醒目的小光,于是放下了手里的拖把。
这时内田才终于醒过神来,露出惊愕的表情:“你们是刚才的那几个……”
我总算明白内田身上的瘀青都是怎么来的了。
小光身上背着晓人,灵巧地伸腿进来,把门蹬得大敞开:“阿姨,你为什么要揍她啊?”
那女人没说话。看表情她似乎是在琢磨怎么回答才足够圆滑,不,是在琢磨怎么说才能骗过我们。
“问你呢!”小光威慑她道。
“不是笠木老师的错,是我不好。”此时内田突然插嘴,“我没有尽到做母亲的义务,笠木老师只是在训导我。”
“什么玩意儿?什么尽义务啊?”
“总之都是误会。是我不对,什么事都没有。”
内田称呼那个拿拖把的女人为“笠木老师”——所以她真的就是笠木真理子吗?她就是那个领走遗物和遗体的、立浪纯也唯一的家人吗?看她那样子,内田评价她温柔慈爱好似神明真是一点儿都站不住脚。笠木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留在了这个公民馆内呢?
此时,笠木突然态度大变,改用一种十分温柔的音色凑近内田道:“快告诉他们呀,内田女士,这些人竟然都把我当成坏人呢!话说回来,这几个人什么来头,都是谁啊?”
内田战战兢兢地将我们环视了一圈。其实我们只是在附近偶然遇见,她对我们也丝毫不了解。
这时,砂川老师向前一步道:“你是笠木真理子吧?我们正在调查你儿子的事。”
“你是警察?”
“可以这么理解。听说你已经把孩子的遗体领走了。我这次来就是要问你一些问题。”
听到砂川老师这句话,一边的内田困惑地捂住了嘴,扭头看向笠木:“呃,笠木老师,您的孩子去世了吗?”
笠木没回答她的问题,看样子她属于见势不妙就会缄默不言的类型。
内田和笠木真理子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明明应该是住在一起的两个人,却有着很明显的距离感。而且,内田甚至不知道笠木的孩子立浪纯也遭人杀害的事。
这时,我突然回忆起了刚刚在玄关偷听到的对话。
——我只是想见儿子一面。我已经好多天没见到他了。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故意把你和你儿子分开了一样。真受不了你!
对话里的“儿子”,恐怕就是在停车场的时候内田提到的那个读小学六年级的孩子吧。从内田的话推测,笠木有可能是限制了她和自己孩子的交流。她们两人,一个是孩子的老师,一个是孩子的监护人,但怎么看她们的关系都不太正常。
“能请内田女士稍微回避一下吗?”
笠木接受了砂川老师的提议,命令内田先去公民馆办公室等着。
走进公民馆后,我们在大厅席地而坐。环视四周,公民馆深处还有三个日式房间和一个多功能厅,但这个长长的走廊上却一个人都没有。为了能让晓人有地方坐,小光把教练车里的轮椅搬了过来,可是大厅里到处扔着笠木的私人物品,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所以光是搬轮椅就费了不少劲儿。看样子,笠木是把公民馆直接当成自己的私有地产了。
“你为什么还留在福冈?”
“不为什么,我没必要告诉你们。”
笠木半躺着坐在了地板上。内田离开后,笠木的语气更加粗暴了。那态度实在不像个小学老师。不,说起来,其实我上学的时候遇到过不少像她这样态度又凶又差的老师。
砂川老师清了清嗓子,继续问道:“无所谓,反正你留在这儿的理由并不重要。刚刚那位是叫内田,对吧?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我和她是什么关系重要吗?和我儿子的事无关吧?”
“出于职业习惯,我必须问你一下,毕竟有可能涉及其他犯罪。”
我感觉场上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笠木瞪着老师,随后好像是想开了,叹了口气,说:“我在这儿照顾内田的儿子。”
据笠木所说,这个身穿浅黄色外套的女人叫内田瞳。内田的儿子洋司就在笠木供职的私立小学读书,笠木则是他们班的班主任。去年1月洋司遭同班同学霸凌,得了恐慌症,还开始惧怕起了人群和幽闭空间。内田瞳认为,带着无法外出的洋司逃离福冈太困难了,所以决定留在本地。笠木作为前班主任很可怜这对母子,所以才承担起了照顾他们的义务。
此时晓人在一旁插嘴道:“那洋司的父亲呢?”
“不知道,大概是自己跑了吧。”
据说洋司现在还独自躲在公民馆深处的某个日式房间里。但笠木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呢?她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个重情重义、会照顾无处可逃的母子俩的人啊。
我开口提出了内心疑问:“那个,其他人呢?”
听到我的问题,笠木紧皱起了眉毛:“啊?你什么意思?说清楚点儿。”
“刚、刚才我们在外面和内田女士也聊过几句。她说您把周围的居民都聚集起来,经营了这个避难处。所以我想问……躲在这里的其他人都在哪儿呢?”
“啊,你说其他人是吧?其他人……其他人现在都出去找吃的了。”
笠木的回答有些含混。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似乎在隐瞒什么。在我们几个人的轮番提问下,笠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砂川老师继续问:“笠木女士,你不出去找吃的吗?”
“我吗?我不是得照顾洋司吗?我们各司其职。”
“是吗?就算各司其职,我觉得你对内田女士的态度也挺不礼貌的。”
“最近食物短缺,洋司也基本吃不到东西。我是希望他能摄入些营养,所以才训斥了内田女士。”
笠木口齿伶俐地解释了一通,但她的说法听上去十分单薄,好似水上漂着的一层油花。于是,小光一句话直中问题核心:
“你不就是把那个阿姨当找食物的员工使唤吗?而且还拿拖把打她、威胁她!”
“你这孩子真没礼貌!有手有脚的人负责维系生命线,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都这时候了我还得替她照顾她家里蹲的小孩,她做这种事算给我付辛苦费了,好吗?”
晓人带着愠意反问:“打她,也算辛苦费吗?”
“我可没打她。那是她跑路的丈夫打的吧。”
这明显是个毫无依据的谎言。内田脸上的瘀青明显还很新。笠木一定在对内田施暴。
反正所有人都会死。既然要死,那最好能在人生的最后活得舒服一点儿。就算需要利用他人,也想在最后的最后,活得舒服。由此可见,因为某些原因放弃离开福冈的笠木,估计是用了些花言巧语欺骗了内田,并且利用了她吧。
这个人很邪恶,而且她根本无意掩饰这种邪恶。毕竟地球都快毁灭了。
“对了,你们不是来打听我儿子纯也的吗?”
笠木明显是在转移话题。而砂川老师的目光也愈来愈冷峻了。
“好,内田女士的问题我们稍后慢慢聊。——请问,关于事件当晚立浪纯也的行动轨迹你知道些什么吗?”
此时的笠木似乎感到自在了一些,她露出一个无畏的笑容。
“谁知道那蠢货干了什么啊?”
我们已经事先听说,父母离婚后,被害者和笠木之间鲜有交流。两人明明都住在糸岛市内,而且都没有逃跑,选择留在了福冈,可据笠木说,他们两人之间完全没联系过。
“你最后一次见你儿子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一年前?不,可能是一年半以前吧。”
“纯也的死亡时间大约在29日晚11点到30日凌晨1点。这段时间你在哪儿?”
“你什么意思?怀疑我?”
“抱歉,就是得形式性地问一下。”
“我早就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了。拿着裹尸袋的那个警察问我有没有不在场证明,内田做证说我前天晚上一直都在公民馆。”
“是吗?那你确实领走了你儿子的遗体和遗物,对吗?”
笠木轻轻点点头,承认了。
“我们的调查有了新进展,现在需要再次调查留在现场的遗物。请把你儿子的手机拿出来吧。”
一听到砂川老师这句话,笠木突然露出了一个得意的微笑,态度傲慢地挺胸摆起架子。她不作声,也不配合。于是,砂川老师压低声音威胁道:
“你这样给人的印象很不好。”
“你对我印象不好又怎样,谁在乎?”
“你说什么?”
“你们也不是什么正经警察吧?一点儿都不像公务员,好吗?”
她看了一眼晓人的轮椅,还有小光的银发,发出冷笑。
“我们是拿到了警方的搜查许可的。”
“我可是听说警方根本不干活儿了!你们不就是在虚张声势吗?呵呵。原来如此,你们想要那蠢货的手机,是吧?”
她不再用那种虚张声势的方式说话了,面对一脸困惑和焦躁的我们,她夸张地大叹一口气:
“还没听懂?我的意思就是:要是帮助你们能有好处拿,那我也可以把纯也的手机交出来。”
只见砂川老师的眉头跳了一下。我则没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真离谱”,于是被笠木瞪了一眼。
“要好处?”
“没错。不过不是要钱哟,那东西如今就是堆废纸而已。我要水、热乎食物,什么都行,统统给我。你们不是警方的人吗?那肯定能拿到配给的啊。”
“没有好处你就不帮,是吧?”
“当然了。”
老师看上去似乎费了一番力气想要保持冷静,可最终还是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来。
“你看到你儿子的尸体了吧?你至少想象得出他死前受了多少苦吧?!”
“不知道,我没仔细看。”
“不是你领回来的吗?”
“只不过是突然冒出一辆巡逻车,然后警察就把包在裹尸袋里的尸体塞给我了而已。我直接把它扔院子里了,没看。”
我紧握的拳头因为愤怒而发抖,气得说不出话。
或许是场上陷入了沉默的缘故,周围的声音都变得异常清楚。钟表走动的声音、麻雀的鸣叫,还能依稀听到待在办公室里的内田瞳的喘气声。然后是自己鼓膜深处的耳鸣声——实在是太安静了。
此时,晓人开口道:
“没有孩子的声音。”
听到这句话,我顿时感觉心口吹进一股冷风。内田的儿子应该就在这里,可是我们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
和弟弟一起生活时,我们俩虽然几乎不说话,但我每天都能听到他生活着的声音。他走在廊下的脚步声、拖拽椅子的声音,只要是住在一起,就一定会听到各种声音。
我一跃而起,穿过大厅向长长的走廊奔去。原本一脸卑劣笑容的笠木大惊失色,猛冲向我。小光则扑上去拽住了她的腿,将她绊倒后拦住了她的行动。
趁着落山的太阳留在天际的朦胧光亮,我逐一查看着昏暗的日式房间。一个人都没有。我推开多功能厅的拉门,还是一个人都没有。我又打开大厅一侧的后门,检查后院,也一个人都没有。
到处都找不到内田的儿子洋司。别说洋司了,这儿根本一个人都没有,整个公民馆都是空的。内田被骗了。
不知何时起,砂川老师也跑到了我身边,她站在空荡荡的日式房间门口,眯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我感受到她浑身散发出来的强烈怒火,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突然,砂川老师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被小光绊倒在地的笠木的头发,一路拖拽着她走过廊下。笠木尖声惨叫,可砂川老师根本不为所动。
我慌忙追上去,只见老师将笠木扔到大厅的地上,直接跨到她身上坐下来。小光和晓人由于太过震惊,僵在原地一动没动地围观全程。
“你把洋司带去哪儿了?你都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
砂川老师眼底闪着晦暗的光,一把抓起笠木胸前的衣服。笠木眼神乱瞟,好似求救一般看着我。
“别瞎瞟,说话!”
砂川老师一巴掌扇到笠木脸上,她的脑袋猛地被打偏向一边。
“你以为我不敢动你,是吗?再不开口我把你脑袋打爆!”
笠木声音微弱地哭叫起来。她嘴唇被打裂了,鲜血滴落下来。
“老师,快住手!”
我实在无法袖手旁观,冲上去从背后抱住老师想要制止她。可我的力气实在比不过,老师第二次、第三次痛殴笠木的脸,我一边拼命抱着老师,一边对笠木大喊:
“笠木女士,你快把实话都说了吧!不然这个人会把你打死的!”
大概是明确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遭受威胁了吧,笠木终于老实交代了。
事情的开端自然还是那颗小行星。自从在班上遭受严重的霸凌后,洋司就极度恐惧他人的目光。哪怕小行星撞击地球的消息公布之后,他也无法走出自己的房间。内田夫妻绝望地意识到,他们不可能全家逃离福冈了。内田瞳的丈夫彻底丧失了判断力和理性,于是在9月中旬带着儿子一起自杀了。
内田瞳无法接受孩子的死亡。10月上旬,内田不知从哪儿听说了笠木还留在福冈的消息,于是跑去笠木家。据说,内田当时是来找笠木咨询孩子不愿意走出房间该怎么办的。
一开始笠木相信了内田的说法,很亲切地和她交谈。内田又不断恳求笠木去说服儿子,把儿子领出房间。无奈,笠木只好答应去找洋司面谈。可走进她家后,笠木惊呆了。面对孩子和丈夫腐烂的尸体,内田的态度就好似他们还活着一样。于是,笠木就利用了内田。她假装相信了内田的胡言乱语,下命令说:“我会照顾洋司的,你给我出去找吃的。”而内田则真心诚意地相信着笠木,一直拼命收集食物供奉给笠木。
笠木将洋司和内田丈夫的尸体装进农用独轮车,运去了小学的沙坑。从警方那儿领回来的立浪纯也的尸体,也同样被她丢弃在沙坑里撒上了沙子。自从9月学校关门,这所私立学校就一直没人进来过,可以说是最适合遗弃尸体的地方了。
听完笠木的坦白,老师仍旧猛烈地摇晃着她。
“是你杀了洋司,对不对?洋司和立浪纯也,都是被你杀掉的!”
“不是、不是的!我只是把尸体埋了而已!他们当时早都死了!”
笠木看上去不像是在撒谎。不过,她的确利用了洋司的死。这几个月,笠木恐怕就是靠掠夺内田瞳的食物和生活用品活下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