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倒是若无其事地回答:“你以为是个人就一定有家人吗?我就是独自一人哟。小春的家人也在动乱之中丧命,现在和弟弟一起生活。”
听老师这样讲,小光露出一个难为情的表情:“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
“我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的。小光你有个这么亲的大哥,我真羡慕啊。”
很难得,这一次我和老师的想法相同。我也很羡慕了道兄弟的深厚亲情。我直视前方,一边开车,一边问小光:“小光,你之前是住在东京的吧?是为了帮晓人越狱才特意跑来福冈的吗?”
如果本来就住在大城市,那说不定是能乘飞机或船舶逃去海外的。就算是想帮哥哥越狱才来的,但他真的一丝后悔的念头都没有过吗?
“你听了可别吓一跳哟!”小光得意地鼓起鼻翼说,“我们要偷渡去韩国!韩国为了和朝鲜的核武器抗衡,建了好多坚固的避难所。据说只要躲进去,就算陨石撞上地球了也不要紧!”
小光说,他和晓人计划坐船途经对马岛逃亡韩国。因为人口急速减少,所以沿海的警备力量松懈,偷渡也更简单了。他们准备在明年2月上旬出发,眼下正在准备必要的燃料和食物。
我本来期待着车里有谁能大笑着嚷一声“这不就是骗小孩的谣言吗?”,然而车里鸦雀无声。
韩国的避难所很安全,这无疑是假的,是“厄运星期三”之后满天乱飞、毫无根据的流言中的一个而已。就算他们乘船跑到了韩国,又该如何冲进“鬼城”里的避难所内呢?而且,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真的能进入避难所,像韩国这种距离被小行星击中的地点那么近的国家,就算有避难所,也会在瞬间被夷为平地吧。所以,这只能说是个完全不靠谱的幼稚计划。
“我们也可以带上小春和砂川姐哟。”
透过后视镜,我看到了他那双闪着光芒、真诚又坦率的眼眸。他是认真的,他坚信那个计划就是希望。晓人一直没说话,看样子哥哥心里有数,知道这个计划相当幼稚。
“只要进了避难所就安全了。来吧,咱们一起走吧。”
砂川老师清了清嗓子:“我会考虑的。”
从抵达糸岛起,太阳就开始西斜了。眼看已经到了下午4点,我突然开始焦急起来。得快点儿找到笠木真理子,要回她儿子的手机,不然我晚上到家就太晚了。
我很担心弟弟,但是教练车就这么一辆,眼下这个情况我也没法儿直说自己想回去了。Seigo有没有好好吃饭啊?他现在是不是也独自待在房间里呢?
开过了波多江站,我们顺利抵达了笠木居住的公寓附近。由于我不小心开错了路,结果我们一行人开始在住宅区兜兜转转起来。坐在副驾驶席上的砂川老师倒没表现出什么烦躁的态度,一直在安慰我。
“可以暂时找个地方停下,稍微歇歇。”
我沿着来时的路折返,转弯过了车站附近的JA产地直销市场。事到如今,就算在大路正中间随便一停,也不会有人跳出来指责。不过反正也要停,我还是选择了宽敞的停车场。
波多江站附近的这家由JA糸岛运营的产地直销市场是全国销量第一的JA直销点,也是糸岛市主要的一处观光地。这里贩卖新鲜的蔬菜、海鲜、副食品,还有鲜花等,种类丰富,我记得自己以前光是在这儿闲逛一圈就已经很开心了。过去,这儿的停车场上挤满了外县来的私家车和观光大巴,但如今已经成了一片荒地。
果不其然,市场入口的自动门玻璃已经被敲碎了,和其他的食品商店类似,这儿已被洗劫一空。
我刚停下车,小光立马推开车门跑到了外面。
“小春,咱们去看一下里头吧,说不定还剩了些什么呢。”
“我觉得应该早就被抢光了吧。”
我没什么兴趣,但晓人和老师都劝我们去看看。于是,我只好和小光两人去探索凌乱不堪的直销市场。
果不其然,店内的食物已经彻底被抢光,从生鲜食品到瓶装罐装果酱,分毫不剩。地板上还洒着斑斑点点的血迹,估计是几批来偷食物的小偷争抢所致。唯有卖鲜花的地方还剩了一些颜色尽失、枯萎的花束。
“还真是啥都没有。”
“这儿也被抢得够呛啊,东京的店也都这样吗?”
“还好吧,这儿要比关东那边惨多了。”
这时,小光看到了一家冰激凌店的看板,于是惋惜地噘起嘴:“我好想吃冰激凌啊,草莓牛奶口味的那种……”
“事到如今不可能吃到了吧。”
看了一大圈,小光估计也心满意足了,很快他就说了句“好了,就这样吧”,结束了这番搜索。
“真的算了?里头的房间说不定还能剩点儿什么呢。”
“我就只是想看一圈,已经看够了。”
说罢,小光又环视店内一周。
“本来我挺犹豫的,不知道出发去韩国之前应该住哪儿。我没在福冈生活过,对这地方也不熟嘛,所以就想着,要是能吃到什么美食就好了,所以就来了糸岛。可是这儿啥也没有,只能找到点儿罐头牡蛎。”
小光带着调侃的语气哧哧笑着说道,可我听在耳朵里却觉得心好痛,连客套的笑都很难挤出来。
到了这个地步,我却仍旧没有把家中储备了很多食物的事情告诉大家。虽然存货有限,但只要省着点儿吃,多少也能分晓人和小光一些的。可我却没开口。是因为我不信任小光他们吗?的确,毕竟我们才刚刚认识啊。谨慎点儿总没错,我做得对。我在心里给自己找着借口,但同时,心底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你这样做和你父亲有什么区别?
把便利店里所有食物都运回了家的父亲,不肯把食物分给家人之外的任何人。便利店雇用的员工们来家里问他:“能不能分点儿吃的?”结果他撒了谎:“我家什么都没有!”还把那些人全都赶走了。随后他甚至在大门口设了个路障。而我就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我当时拼命告诉自己:为了活下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几个月前的这些难受的记忆翻涌起来。
正在此时,小光出其不意地唤了我一声,问:“听说到明年2月,挪亚方舟就要上太空了,是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他口中的这个挪亚方舟,其实只是个比喻。
2022年6月2日,在公布小行星撞击地球的新闻前,某国的企业家就成立了一个民间宇宙企业,准备制造一艘前所未闻的、巨大的载人航天飞船,载员50人。不知他从哪儿提前得到了这个机密情报,于是开始做起了逃离地球的准备。
2023年2月28日,这艘航天飞船会飞离地球和国际空间站对接,以躲避撞击时的冲击。说是50个乘机人员的选拔标准参考了对人类贡献程度的高低,具体人选还是凭CEO(首席执行官)个人的判断。真是好笑。虽然全世界都将这项计划比喻成“虚伪的挪亚方舟”,该计划也遭到一片骂声,但同时貌似也在稳步推进着。这不是谣言,是胜似谣言的真相。
登船名单没有公开,但今年9月下旬,传闻日本内阁总理大臣获得了登船的权利,引发了国内外的疯狂指责。如果要和往年一样举办流行语大赛的话,估计首相那句苦涩的“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就让我们同舟共济吧”一定能得最高票。
小光叹息着小声嘀咕了一句:“有钱人能买到活下去的权利啊,真好。”
“不过,就算逃到了太空也不一定就能获救吧。”
我指出了这项计划的弱点,虽然这样似乎无法安慰对方。
其实,现代航天技术并不能建构起一个让人类在封闭空间长时间自给自足、生活下去的环境。所以挪亚方舟的目标,是在小行星撞击地球,以及该撞击产生的次生灾害尘埃落定的这一段时间内,暂时躲在国际宇宙空间站避难。随后它还会再返回地球。但是,对于次生灾害何时结束的相关预测还很模糊,就算想回归地球,地表恐怕也无法提供足够的支撑。如果始终无法回到地球,那资源不足、食品短缺的问题将无法避免。最重要的是,制造一艘能载50人的大型航天飞船,这可是史无前例的。最惨的莫过于船上的所有人一起死了。
“——所以呢,我认为挪亚方舟计划并不怎么聪明。你看,那些真想活下去的有钱人,不是都跑去欧美建造无比坚固的避难所了吗?”
我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后,开始对自己话说太多的行为感到后悔,可小光却一脸钦佩地赞扬道:“你懂得好多啊!”
随后他又补了一句:“我啥也不懂,但我希望那个飞船掉下来。”
“是啊。”
我们返回停车场。走到教练车前面的时候,我俩双双停下了脚步。车旁边站着一个陌生女人。那个女人正和车外的砂川老师说着什么。坐在后座的晓人则一脸担忧地透过窗子看着她们。这个人是谁啊?
女人看上去35岁左右,淡黄色的外套上沾着油污,头发乱七八糟地缠在一起。用一个字形容就是:脏。然而,最异常的其实并不是她的外貌,而是她的状态。她始终满脸堆笑。
事到如今还留在九州的人肯定有什么特殊原因。我急忙后退几步保持警惕,可那女人似乎注意到了从市场走出来的我们,于是面不改色地慢慢向我们凑了过来。
她开口道:“对不起,那个,请问,能分我些吃的吗?”
砂川老师似乎是要保护我们一般,向前迈出一步。
我将陌生女人从头到脚观察了一番,确定她没有拿任何武器。随后,我发现停车场正中间不知何时停了一辆没见过的薄荷绿自行车。可能是她的车?这么说来,她的移动方式就是骑自行车了,她甚至没有小汽车。
“突然跑来跟你们搭话,冒昧了,但我真的好几天都没吃到东西了。”
女人说着,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我略微犹豫了一下,伸手到背包里掏出了干面包和谷物棒,递给了她。
“不嫌弃的话……”
女人快速抓过吃的,对我说:“谢谢您!真是太感谢了……”
她咧开嘴再度满脸堆笑。不可思议的是,她明明已经处在极度饥饿的状态,却并没有当场吃下我给的食物,而是小心翼翼地把食物放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里。
随后,女人用失焦的眼睛环视了我们一圈,问:“你们也是去笠木老师那儿的吗?”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名字,我不禁眨了一下眼。小光也对坐在教练车里的晓人使了个眼色,两人轻轻地互相点了点头。立浪纯也的母亲笠木真理子是小学老师。这个女人口中的笠木老师,指的会不会就是立浪的母亲呢?
“一定是吧?因为好多人去投靠笠木老师了呢,我带你们去吧!”
我张开嘴,正准备回应这女人的提议,旁边却伸过来一只手制止了我。砂川老师看了我一眼,似乎想暗示我些什么。于是我闭上嘴,让砂川老师来回应处理。
只见老师轻描淡写地撒了个谎:“不必了,我们只是在找吃的,碰巧走到这边而已。”
“是吗?但是这附近的超市已经都被洗劫过了,应该什么都没剩下吧?”
“嗯,确实不怎么样。对了,您说的笠木老师是谁啊?”
“你看,那边不是有所小学吗?她就是那儿的老师呀。不过她现在已经不是老师了,毕竟那种私立小学早就关门了。”
女人伸手一指,西九州汽车道高架桥的对面,能看到一栋奶油色的教学楼。那是一所附带幼儿园的教会私立小学。的确,那儿就是笠木真理子工作的地方。
公布小行星撞击地球的消息后,最早关门的就是私立中小学。而公司、公共设施、公立学校,还有各种组织的管理层都对这种突发事件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有些机构甚至到10月中旬都还在没头没脑地继续运转着。从这一点来看,私立学校做出判断,决定关闭学校的速度相当快。
“笠木老师把一大批没有及时逃跑的居民都带去了市里的公民馆照顾,是个特别好的人呢。”
“在公民馆里?”
“是啊,就是那边那个波多江第二公民馆。”
那个人简直就像第二个整形外科医院的伴田医生啊。我发自内心地感到钦佩,真是到处都有大好人啊。与此同时,那个女人也还在继续夸赞着“笠木老师”。
“她真的好像神一样。以前她是我儿子的班主任,我儿子不愿意去学校的时候,她也特别照顾我们家。”
“这样啊,您儿子多大了?”
“小学六年级了。”
聊到这儿,我突然感到古怪。这几个月里,我从没在福冈见过拖家带口的,尤其是带着小孩的家庭。
晓人从车窗里谨慎地开口问了一句:“您也住在公民馆吗?”
“我……”对方支吾了一下,接着说,“是的,我和儿子都靠她照顾了。”
“那您现在是要回公民馆吗?”
“是,对啊。”
我定睛一看,发现这女人浑身是伤。脸颊和手背上是大大小小黄绿色、紫色、红色等颜色的瘀伤。这意味着她平日里在持续遭受暴力对待。我突然感受到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惧,于是不知不觉地一步、两步,和她拉开距离。
“真的特别感谢你们送我吃的,那我就先走了。”
最终,这个女人并没说自己叫什么,一瘸一拐地走向自行车。
“您等等,我们还有话想问……”
然而,那个穿着淡黄色外套的女人似乎并没听到晓人的呼唤,眼看着越走越远。
“砂川姐,就这样放她走吗?我们可以请她带我们去公民馆,去见笠木真理子的呀。”
“我是故意放她走的。”砂川老师说着,勾起嘴角笑道,“尾随她。”
“就等这句了!”
小光表现出强烈的兴趣。看样子,最先习惯调查行动的可能是小光。
老师开着车,隔了一段距离尾随着那个女人的自行车。虽然拉开了一段距离,但这条路上根本没有其他车,所以也算是正大光明地尾随。女人一定察觉到自己被跟踪了,但是她仍旧慢悠悠地蹬着那辆薄荷绿的自行车。如此一来,整件事就显得越发诡异了。
骑到车站附近的一片住宅区前,女人停下了车。这儿是波多江第二公民馆前,也就是她刚刚提到的笠木老师照顾众多居民的避难所了。只见她迈着飘忽的步子,晃晃悠悠进了住宅区。
老师把教练车停在了三栋楼开外的地方。她尽量不发出声音,蹑手蹑脚地下了车,打头阵向公民馆正门走去。晓人说了句“我在车里等你们”,可小光却不依,半是强迫地背起晓人跟在了老师身后。
只见那女人直愣愣地站在玄关的门廊上,动作完全静止。此时,门开了道缝,她貌似在和公民馆里的某个人对话。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就这么点儿?”
女人回答:“对不起,我实在是找不到了。”
“我说你呀,内田女士,你真的一家一家认真找过了吗?”
“当然。”
“那没办法了,你得把搜寻范围再扩大才行。”
“可是……我骑着自行车实在是走不了太远。”
我们在停车场遇见的女人似乎叫内田。从声音判断,那个隔着门和内田说话的人也是位女性,声音听上去要比内田的年龄稍微大一些。
于是,这女性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突然粗暴起来。
“你不是当妈的吗?你不想让你的孩子吃上饭吗?得有吃的,有吃的才行!拿这么点儿玩意儿没精打采地回来,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
我从对话中大概摸清了情况。公民馆里的女性应该是要求内田出去寻找食物,然而内田带回来的战利品,也就是我送给她的谷物棒和干面包,并没有满足公民馆里那个女人的需要,所以她才如此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