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川老师和小光根本没搭理我们的喊叫,两人都沉浸在打斗的氛围里。
“先冷静一下,老师!这样太危险了,住手吧。”
“坐下来聊聊吧,喂,小光,你倒是听我说啊!”
这两个人依然没听进我们的话。究竟是怎么回事啊?这个血气方刚的银发男暂且不提,秋田——目前还不清楚本名是什么——估计还是个能沟通的家伙吧,如果彼此坦诚,原本不该发生这种暴力冲突的。
该怎么办?就在我和秋田再度对视之时,那个叫小光的银发男抓起掉在水泥地面的烧水壶,猛地扔了出去。
砂川老师晃身躲过,水壶在空中飞舞,朝着我们躲藏的桌子直直飞了过来,我条件反射般举起怀里的大书包扔了过去。那个依旧滚烫的铁块被书包击中,两者双双落地,发出冷冰冰的锵啷声。
真是千钧一发啊。我手抚着胸口大喘了口气。原本沉浸在争吵之中的两人总算扭头看向我们。
秋田无奈地笑了,问小光:“闹够啦?”
“没有!如果不能让这俩人闭嘴,那大哥你……”
“让她们闭嘴?你是想杀了她们吗?”
小光眼神游离,开始支支吾吾:“我、我不会做这种事啦……”
砂川老师的气势似乎也泄了大半,好似闹脾气的小孩子一般噘起嘴:“是你先动手的,我这属于正当防卫。”
于是,秋田代替小光低头致歉道:“您说得没错,真抱歉,我这就说实话。”
“说了实话又如何?”
“那就看二位的意思了。”
秋田说着,伸手摸到脸颊,扯开了绷带上打的结。覆盖他脸庞的绷带缓缓解开,白色布料之下是他真正的模样。他皮肤苍白,但丝毫没有被火烧伤的痕迹。头发柔顺清爽,一双细长眼,瞳孔漆黑。
我想起来了,我认识这个人。
“我们两个姓了道。虽然刚才说了谎,不过我们确实是兄弟。我叫了道晓人,这个是我的弟弟了道光。”
这个稀罕的姓氏进一步唤醒了我的记忆。了道晓人,就是八年前那起杀人案,通称“了道事件”的凶手。
八年前,宫崎县日之影町的一户民宅里,一个名叫栅木坚治、时年52岁的男性被绞杀致死。主动去附近派出所自首的,就是被害者的外甥了道晓人,时年20岁。自幼时起,代替父母抚养他的祖父母便双双去世,他和弟弟都由舅舅栅木坚治抚养,且常年遭受其虐待。
这起了道事件,也因为晓人日常使用轮椅而引起巨大的关注。他有先天性胫骨缺损症,两岁起双腿就被切除了……
眼前的这个人是个杀人犯。我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个真相。他为什么要躲进这儿的牡蛎小屋里呢?
秋田,也就是晓人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因为11月份的时候福冈监狱发生了一起集体逃狱事件。要是你们不肯放过我,那我会再回监狱的。”
“不要,我绝不会让你回去的!”此时小光突然打断了晓人,大声说,“大哥你从监狱里跑出来又不是为了做坏事!陨石都快撞地球了,犯人还要被锁在监狱里,有什么必要啊?”
“小光,你别说了。”
“大哥你什么坏事都没做!凭什么要你死在监狱里啊!”
原来,在公布小行星撞击地球之前,小光一直生活在东京。后来为了帮助兄长越狱,他逆人流而行,跑去了福冈。同一时期,还有一个暴力团体“刀轮会”正在计划集体越狱,于是小光和服刑人员以及暴力团体成员互相合作,将监狱里的犯人放了出去。
不知为何,小光这段拼命的倾诉深深打动了我。
砂川老师抱着胳膊说:“从个人角度来讲,我肯定是不希望罪犯们在外面大摇大摆地乱晃的。就算陨石撞击地球,我也希望罪犯能服完刑。”
怎么能这么说啊?太过分了。
“你说什么?”小光扯着嗓子质问。
“那我就说最后一遍,我不希望罪犯们在外面大摇大摆地乱晃。不过,只要这些犯人不犯事,我也不会多管。你们能证明自己不是连续杀人事件的凶手吗?”
“啊?”小光疑惑地皱起眉,晓人则瞪圆了眼睛。
“前天这附近发生了杀人案。博多和太宰府也都发生了类似事件。”
老师简单讲了一下连续杀人事件的概要,小光一直默默听着,听到匿名张贴告示的时候开口道:
“发现立浪纯也尸体的人是我。”
这次轮到我“啊”地反问了。
“我大哥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会在这个牡蛎小屋附近的住户家里搜刮食物。昨天,我摸进这附近的别墅和公寓里找吃的东西。吊死在家里的人我倒见得多了,但那人死得实在太惨了,所以我才去通报的警方。”
竟然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吗?不,这其实不算偶然。因为还会留在这附近的人毕竟太少了。
“说到在警察局门口贴的那张告示,为什么匿名?”
“第一发现者不是会被问来问去的吗?我怕暴露了大哥的事情,所以没报名字。”
尽管如此,小光并没有无视那个杀人现场。虽然他脾气不好,但一定不是个生性恶毒的家伙。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他们。
看着打翻在地的烧水壶和倾倒的桌子,晓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所以,咱们要不要喝杯茶?这次不要再吵了。”


第三章 主谋
首谋者
1
“你竟然专门跑去驾校考证?你好奇怪啊!”
小光指着我捧腹大笑。他似乎觉得在人类灭亡前还跑去驾校上课的人很滑稽,所以很爱听我讲话。我就只是做了个自我介绍而已,没想到他对我的态度就像很亲近的好友一样。而且刚刚他还和砂川老师一通乱打,现在竟然能如此地平心静气,真是令人惊讶。
此时,重新开始烧的那壶水也沸腾了。砂川老师毫不犹豫地接下了晓人递过来的茶,喝了起来。小光已是一派轻松的模样,老师也是一副毫无顾虑的样子,或者说情绪转换过快了。最终感到迷茫的只有我而已。
此时小光开口问:“你是学生吗?”
“不是,我已经上班了。读大学的时候就去驾校报名了,但在就职前的春假没上完课,所以工作之后又去上了一段时间。”
“那你现在是23岁?咱们同龄呀!”
聊天的过程中我大概也知道我们是同岁了,但他没怎么具体谈及自己在“厄运星期三”之前是做什么的。小光的头发已经褪色了,还戴了一耳朵的耳环,很难想象他穿着西装去公司上班的样子。虽然我弟弟Seigo也戴了好几副耳环,而且染了头发,但和小光相比,视觉冲击力还差得远。
“现在就算是无证驾驶也无所谓了吧?你好认真啊。”如此评价我的是晓人。
“我很愚钝的,不找人好好教我就特别不安。”
此时小光插嘴道:“认真过头了就有点儿恶心。”
和比较照顾人感受的晓人完全相反,小光说话超级耿直。但不可思议的是,听他这样的话我并不会觉得火大。仔细端详,我发觉他的脸其实颇有几分幼态,再加上那种任性的说话方式,甚至显得有些可爱。想到这儿,我便自然而然不再对他用敬语了。
“砂川老师以前是警察,但现在是驾校的教练。我们就是在驾校认识的。”
“哦。”
“今早我们本来是去驾校开车的,结果在后备箱里发现了尸体。因为死者也是被害身亡,所以我们开始寻找凶手,一路找到这儿其实只是巧合,我们也没想要逮捕你们。没关系的,不会让你和你大哥分开的。”
“既然如此,怎么不早说啊?”小光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刚才真是抱歉了,老师绝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那她还拿煮沸的水泼别人?”
“真的很抱歉。”
我稍稍瞪了一眼坐在一边理直气壮的砂川老师,再度道歉。
烤网上的罐装牡蛎很好吃,虽然牡蛎肉干巴巴的,味道也咸过了头,但光是能用热乎的食物填饱肚子,我就感动得快哭了。作为回礼,我从书包里掏出了小熊饼干分给他们,兄弟俩高兴极了。
大家就这样把桌上的食物分吃干净,随后话题终于转到了事件上。老师整个人都结结实实坐在椅子上,摆出一副聆听的态度。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
“昨天早上。”小光说。
“这个你刚才说了,我是问具体时间。”
“那我不记得了。”
这才刚开始,弟弟的证言就变得颇不靠谱。于是晓人代替弟弟说:
“小光每次都是趁天还没亮就溜进别人家里的,所以当时应该还没到凌晨5点吧?”
老师的记忆力可能真的超群,她根本没有记笔记的意思。而我则再度打开手机快速记录起了情报。
“请把发现遗体时的情况详细说说。”
于是,小光开始一边回忆,一边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嗯……我记得当时玄关的门是开着的。我本来还想,这回不用撬锁了,蛮幸运的。然后,推开门的瞬间,有一股温乎乎的气流涌了过来,还带着血腥气……”
昨天凌晨5点左右,小光为了搜刮食物,潜入渔港附近的立浪家。玄关笼罩在一片血腥气之中,令人感到难以言喻的恶心,不过小光还是一脚踏进了屋内。这时,他看到了身负无数刀伤、倒在地上的尸体。
地板上残留着从尸体伤口喷出的大量血液,而且血迹尚未彻底干涸。小光不慎踩到血泊里,还打滑跌坐在了地上。就算是没有断案经验的普通人也看得出,被害人是不久前才遭受杀害的,凶手可能就在附近。小光感觉到了危险,立刻夺门而出。在牡蛎小屋等待的晓人见弟弟回来时裤子和鞋上都沾满了鲜血,也大吃了一惊。
“我当时慌极了,于是大哥提醒我‘快去报警’。可是万一大哥暴露了不就糟了吗?所以我就去警察局贴了张纸。”
“原来如此,是晓人让你去的啊?”砂川老师问道。于是晓人轻轻点了点头。砂川老师又追问:“你看到什么奇怪的人影,或者听到什么可疑的响动了吗?”
“一个人影都没有啊。”
“什么都行,你发现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了吗?”
小光望向右上角,仰头思索了一番道:
“说起来,他穿得特别正式,我觉得这一点挺奇怪的。”
老师很感兴趣似的转了转她深黑的眼珠,问:“穿得很正式,你是指被害者吗?”
“嗯。你想啊,现在还有谁会穿得板板正正的呢?反正自打‘厄运星期三’起,我一直都只穿针织衫或者运动服,一般人也都会这样的吧!可是死在那个屋子里的人却穿着衬衫一类的衣服,好像是高中制服。”
被害者身穿高中制服——我在笔记上补了这么一句。真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得知了尸体被发现时的案发状况。
接着,砂川老师把太宰府和博多的搜查情况也告诉了二人。太宰府驾校车子的后备箱里被扔了一具尸体,我们通过被害者胃里的名片查明了她的真实身份。令我非常吃惊的是,砂川老师把没有对银岛透露的、有关NARU的事情告诉了眼前的兄弟俩。
“接下来你们两位要继续去寻找凶手吗?”晓人问。
“没错。”
“一直查到地球毁灭吗?要怎么做呢?”
首先,我们要去寻找立浪纯也的母亲。
银岛此前已经把立浪遗属的情况告诉了我们。他的母亲名叫笠木真理子,是糸岛市私立小学的教员。和立浪的父亲离婚后,她就独自生活在供职的学校附近。银岛把她的住址也告诉了我们。想找到她应该不难。
笠木真理子领走了立浪的遗体和遗物。如果立浪也和其他被害者一样与NARU有关的话,现在笠木手里那部属于立浪的手机应该还留着相关记录。
这时,小光冷不防说了一句:
“也带我们一起去嘛。”
“为什么?”砂川老师瞪着眼问道。
“我可是第一发现者,自然有权利见证一切喽。听你讲了这么多,我也来兴致了。”
“你可真是厚脸皮。难道不该好好感谢我放你们一马,不追究越狱的事吗?”
“吵死了!暴力狂!”
两个人说着说着又开始互瞪起来。看样子他们俩性格相当不合。
我原本置身事外地旁观着这两个人你争我夺,老师却猛地冲我这边转过脸来,问我:“小春,让小光跟着我们,你能接受吗?”
“呃……可以啊。”
“那好吧。”
好、好吗?
随后,砂川老师又去询问晓人:“你怎么办?”
晓人慢悠悠地摇摇头:“我就算了,我行动不便,会拖你们后腿的。”
晓人的语气里并没有任何自卑的情绪,可是这么一来,反倒显得更寂寞了。小光一脸不高兴地刚要开口,我却抢在他前面说:
“一、一起走吧。”
下意识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于是我又趁势继续说:“因为,要是砂川老师又和小光吵起来,我一个人搞不定啊。”
“可是,我会给你们添麻烦吧。”
晓人的态度依然没变,这时砂川老师助力道:
“小春她是问你想去还是不想去啦。”
晓人似乎烦恼了好一会儿,随后嘴角放松下来,微微笑着说:
“那就麻烦大家了。”
我们走出牡蛎小屋,领着兄弟俩走向停在附近的教练车。小光和晓人并排坐进车后座,轮椅也被折叠起来装上了车。
晓人在小光的帮助下倚靠在了座位上,随后又开始将刚刚摘下的绷带缠回到脸上。我对着后视镜中的他问道:
“那个绷带,是拿来挡脸用的吗?”
“嗯,是小光为我准备的。”
渐渐地,晓人那温柔的笑容就被白色绷带一点点遮住了。
“我是他的亲戚,浑身都被火烧伤了,是他把我从医院里带出来的——这个设定也是小光的主意。不过,如今这绷带也就只能算是个摆设了。”
“抱歉哟,我脑子不咋好。”小光闹起了别扭。
兄弟之间闹脾气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我不由得垂下眼帘。
在我心底里潜伏着某种冰冷的东西。我知道,那东西的真面目就是罪恶感。我是因为越来越害怕和砂川老师结伴行动,所以才将晓人和小光拉进我们这场旅程的。
2
立浪纯也的母亲笠木真理子和立浪父子一样生活在糸岛市内,不过她的住处距离船越渔港略有距离。从JR筑肥线的波多江站出站后只需步行几分钟就能到达,算是在一个比较方便融入街区生活的环境里。
此时,坐在后座的小光探身向前,天真无邪地和正在开车的我搭话道:“小春,你拿驾照是想干什么啊?”
车刚开出去没多一会儿,小光就开始很随意地喊我“小春”了。
“我拿不到驾照的。考场已经关闭了,考不了试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距离陨石落下来就只剩两个月了呢,你肯定是有什么目的,所以才要学开车的吧?”
“我想开车去个地方。”
“哪儿啊?”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简短地回了一个“回忆里的地方”。对方没有再追问下去,转而又去问砂川老师:
“话又说回来,小春,还有你这家伙,你们俩都没离开福冈呀!”
“什么叫‘你这家伙’?你至少得称呼我砂川姐才对吧?”
“砂川……姐,你、你的家人呢?”
小光这问题问得可真够直接的。老师有家人吗?我也不知道。我之前认定这个话题是不能触及的,所以就没问。但说实话,我其实很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