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牡蛎小屋!小春,你来过糸岛的牡蛎小屋吗?”
“只和朋友来过一回。”
“真好呀,地球毁灭之前我也想尝一次这儿的牡蛎呢。”
临海住宅区内有一栋很大的独立建筑。墙壁是砂浆涂装的,非常时髦。这儿就是立浪纯也的家,也就是犯罪现场。听银岛说,这是立浪父亲的老宅改造的房子,不过看外观简直像一座新房。第二起案件的被害者立浪之前和父亲住在这里,父亲被卷入暴乱死掉之后,他也没有逃跑,就独自继续住着。
立浪就读于福冈市西区有名的私立学校,由此可以猜到这个家庭比较富裕。不过从这儿去承南高校上学,电车换乘大巴车要花一个半小时以上,挺不方便的。
扭了扭玄关大门,发现门上了锁。
“到处都是锁啊。”老师轻轻咂了咂舌。
虽然去了船越警察局,也就是现在的船越地域安全中心,但因为安全中心里没有人值守,所以我们没能拿到进入立浪纯也家的许可。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谁拿着他家的钥匙。
单看房子的外观,根本想象不到这儿是一起惨烈的杀人案案发现场。窗玻璃没有破损,门锁也没有被撬过。
“凶手究竟是怎么进去的呢?”
“不知道,乍看之下,感觉这城里也基本没人了,就算立浪在家不锁门,也没什么难以理解的。凶手可能就是大摇大摆从正门进来的,或者是立浪主动请人家进了家门。当然这仅限于凶手和立浪认识的情况。”
砂川老师屡屡看向车库停着的那辆车。那就是一辆没有任何异样的白色面包车。肯定是立浪纯也父亲的车了。
我清清嗓子问道:“您又在意起车子了吗?”
日隅是被塞进教练车后备箱的,高梨是在驾驶席上被杀害的。在听银岛讲述案件细节的时候我也很在意这一点,所以我坚信老师是想找出车辆的共同点,所以才观察立浪家的车子,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总感觉,这个车子好像直到最近还有人坐过。”
“什么?”我下意识地反问,“什么意思?”
“座位上一尘不染。还有啊,你看这个车子,是斜着停在车库里的,就像小春练习停车的时候一样。不知道是不是个急性子的人停的车。”
干吗还要提到我啊?真是多余。不过听她这么一说,我也发现这个车子停放的位置微微有些歪。是谁开过这辆车呢?立浪纯也的父亲已经死了,那应该是立浪本人开过吧?但是他才17岁,应该还没驾照呢。——怎么好像在哪儿听过这番推论?
突然,砂川老师的鼻子发出很大的嗅闻声,把我拉回了现实。
“有股很好闻的味道呢。”
有一阵香气夹杂着海风的咸味飘了过来。“是酱油啊。”我下意识地嘀咕。好久没闻到这种厨房里散发出来的饭菜香了。我环视四周,视线落在了刚才看到的那个写了“牡蛎小屋专用停车场向前50米”的招牌上。
“小屋还在营业吗?”
“怎么可能?”
我们对视了一眼,循着招牌向前走。招牌写得一点儿没错,我们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
在一大片空旷的场地上,整齐排列着临时厕所和塑料大棚。十多座塑料大棚全都是牡蛎小屋,店里还插着旗子,上面写着“糸岛牡蛎”几个字。
酱油香气果然是从这些牡蛎小屋里飘出来的。伴随着宜人的海风,令人食欲大增的香气不断飘散过来。可是停车场里一辆车都没有,当然,也根本没有客人的影子。
能听到的声音就只有鸟叫。还有,跑调的歌声。
——歌声?
“海浪峡谷之间,两朵绽放的花儿肩并着肩。”
有人在唱歌,唱的是演歌。声音听上去很年轻。
“兄弟船是父亲的遗产,它虽古老但又坚韧无边。”
“它是我和哥哥梦想的摇篮。”
年轻男人的花腔唱调十分夸张,那歌声乘着风飘到我们耳畔。
“哈哈,你唱得真差啊。”
此时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打着拍子般插了进来。那是一个温柔又快活、含着笑意的声音。唱演歌的男人似乎被这个“唱得真差”的评价搞得不太开心了,中断了歌唱。
“我唱得有那么差吗?”
“嗯,遗传了奶奶。”
“好过分!”
“我觉得也别有一番风味,蛮好的。哈哈哈,但一码归一码,确实差。”
另外那个男人笑得太开心了,引得这个唱演歌的男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笑得那么开心,令人忍不住想多听一会儿。感觉已经很久没听到如此平和的对话了。
我们躲在阴影下偷看那两个男人。从招牌这边看过去,他们就站在离我们最近的牡蛎小屋前。那个唱歌的男人双手抱着一个纸箱子,似乎正准备把一些物品运进塑料大棚。另外那个笑得很开心的男人好像坐在什么东西上,看上去很矮。
“小春,我们上。”
“啊,为什么?是要去和他们打招呼吗?”
“嗯,打招呼……也算是吧。”
在这种偏僻地方见到生人,我其实心里已经非常不安了。不过,虽然我讨厌“一期一会”这种词,但情境放在世界末日之际,又要另当别论了。
然而,老师却压低了声音忠告我:“那两个人看上去好诡异。”
“……听他们聊天,感觉就是两个普通人啊。”
“人不可貌相。那种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如果有人来问路,肯定会爽快地带着人家找路的普通人,也能一脸无动于衷地去杀人哟。”
“您这个说法未免太极端了。”
“但说真的,世界快要毁灭了,还在这种地方待着的人,不可能是什么普通人吧。”
似乎是感受到了脚步和气息,他们双双回过头。看清两个人的体态之后,我顿时噤声。
那个说对方唱歌跑调,还笑得很开心的男人,就是那个远远看过去好像坐在什么椅子上的人,坐的其实是轮椅。他的头和手脚都缠满了绷带,基本看不到脸。面部覆盖的白色绷带之下,显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眸,正望向我们这边。
老师毫不畏怯,语气开朗地和那两个人打招呼。
“小哥,你唱得真好听。”
那个把演歌唱跑调的男人表情明显十分僵硬,面带怀疑地望着我们。他个子很高,还留着一头醒目的银发,和那个看上去很冷酷的银岛属于不同类型的“难接近”。再定睛一看,我发现他耳朵上戴了十多枚耳钉。
“你刚刚唱的是什么歌啊?”
银发男语气生硬地回答:“鸟羽一郎的《兄弟船》。”
这个歌手和这首歌对于我来说年代过于久远,我并不了解。不过看上去那个银发男和绷带男也不像是会听这首歌的年纪啊。虽然看不清绷带男的脸,但听声音他应该和我年纪相仿。银发男估计也差不多吧,甚至可能还未成年。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呢?”砂川老师直率地问道。
“我们俩,呃,在搬战利品。说起来,你们俩又是在干什么呢?”银发男代表绷带男回答。
“这附近发生了一起案件,我们正在查案子。”
“查案子?”银发男猛地皱紧眉头,“你们是警察?”
“以前是。”
“以前?什么意思啊?就是说你现在已经不是了吗?”
“没错。现在也就算个志愿者吧。我们正在走访调查,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最近发生过什么事?”
一瞬间,银发男的眼神之中闪过一丝不安。随后他弯下腰去询问边上的绷带男。
——大哥,怎么办?
银发男的口型的确是这个意思。好奇怪。
“你们愿意出力维护福冈的治安环境吗?”老师又继续逼问道。
这次是绷带男开口了:“嗯,当然愿意了。好久没在福冈遇见除我们之外的人了,我很高兴。”
绷带男一边说着“咱们就别一直站外面聊了”,一边伸手指了指牡蛎小屋。看来这个人更善言谈,性格也更随和。
另一边,银发男则粗暴地把手里抱着的纸箱子放到地上,十分露骨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他抓着绷带男的轮椅扶手,利落地避开塑料大棚的台阶,把绷带男推进了屋。看得出他早已习惯推轮椅了。
砂川老师假装老实地跟在他们身后,探头瞄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纸箱子。那是银发男刚才称之为“战利品”的货物。箱子里只塞着一些罐头和应急食品,没什么不对劲的。
绷带男冲我们挥挥手,招呼道:“请进吧,其实我们俩也是擅自闯进来的。”
“你们俩是住在这里吗?”
“是啊,屋里留了不少方便使用的物件呢。”
牡蛎小屋很宽敞,毛坯风格的水泥地面,还有两排营业用的那种带铁板的桌子和折叠凳。墙上贴着菜单,字体醒目。
牡蛎一大份、虾夷扇贝、乌贼、烤饭团等文字在眼前跳动着,光是看到就感觉饥肠辘辘。
桌子之间的通道上摆着几个煤油炉。这些炉子原本只是用来保证塑料大棚里的客人们不受冻的,但在没电没天然气的今天,这些温暖的煤油炉简直能救命。
入口附近的炉子上摆了个烤网,冒着烟。一直飘到外面的那股香味果然是从这儿传来的。烤网上面摆的是去壳的牡蛎。真没想到,如今这世道竟然还能弄到海产品,我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就是战利品啦,牡蛎罐头。”绷带男的观察很敏锐,他马上和我说,“我们搜寻过附近的住宅区,发现有些住户的置物间里还剩了一些罐头。比如青花鱼罐头、金枪鱼罐头一类的。难得找到一个牡蛎罐头,我想不如烤着尝尝看。”
看样子,他们所说的战利品,指的就是在城市里到处搜罗得来的物资。绷带男伸手拿起摆在烤网边的空罐子,将包装转向我们,只见上面写着“牡蛎熏制油渍”几个字。
“糸岛真是个好地方呀。尤其是这个牡蛎小屋,实在是太棒了。对了,不嫌弃的话,一块儿尝尝牡蛎吧?虽然这个牡蛎不是糸岛产的,而且只是罐头……”
绷带男喜滋滋地笑着,似乎对自己的提议很满意。虽然他脸上缠着绷带,很难看清表情,但应该是笑着的。不过,一边的银发男却略带责备地低声“喂”了一声,可绷带男根本不为所动。
“大家一起吃更香,来,快坐,快坐。”
在绷带男的催促下,我们围着桌子坐了下来。我将书包抱在膝头,感觉到了身后煤油炉发出的热气,整个背部都温暖了起来。绷带男兴致勃勃地翻烤着网上的牡蛎,银发男则在他边上无可奈何地叹息着,并开始准备烧水壶。看样子是想用另外的煤油炉烧水泡茶。
眼下的气氛就好似远足或露营一般放松,但这种感觉只是表象。因为砂川老师正快速环视着牡蛎小屋的内部装修,毫不掩饰她的戒备心。
“对了,你们俩叫什么名字呀?”
老师一边盯着炉子上的银色水壶,一边开口问道。银发男和绷带男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递了个眼色。
银发男回答:“我……叫日野。这家伙叫……秋田。”
自报姓名时这诡异的停顿给人带来些许违和感,不过也不能当场指出来。于是我默默对两人点头致意。
“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呢?”
“亲戚。”
“表兄弟?”
“是啊,有意见?”
“当然没有了,你这火药味有点儿重啊,日野。”
银发男,就是自称日野的那个人,刚才称呼秋田“大哥”,如果秋田是他表哥的话,这么称呼倒也说得通。紧接着,砂川老师又问:
“为什么没有逃离福冈?”
“因为秋田住院了。他卷进一场火灾里,受了很重的烧伤,没法儿随意活动。”
“是吗?所以日野你陪他一起留在这儿喽?你们关系真好呀。”
日野语速很快,似乎想赶快结束对话。看他那样子,好像是隐瞒了些什么。秋田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健谈,而是静静看着日野和砂川老师对话。
火上的水壶开始冒起白色的蒸汽。
日野眼神凌厉地打量着老师和我。
“你们究竟在查什么?”
“在此之前,我想再听听你们的事。请问你们为什么要用假名?”
“啊?”
“早露馅儿了。尤其是日野你啊,演技超差。”
我慌张地捂住了嘴巴,不这么做的话我怕自己会叫出声来。整个塑料大棚内的空气都紧张起来。
“因为受了严重烧伤所以动不了了,这设定未免太粗糙了吧?如果脸上的烧伤严重到被绷带缠成这样,估计喉咙早被烧烂了,根本就说不了话才对,但听秋田的笑声可是相当嘹亮啊。其实你根本没被烧伤吧?”
水壶开始吱吱响了起来,水已经烧开了。
“之所以绑着绷带,是因为必须挡住脸。既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也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真面目,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的想象力开始一股脑儿地向着不好的方向膨胀起来。日野口中的“大哥”,如果是反社会团体成员之间的一种称呼——再明确一点,就是黑道上的“大哥”,该怎么办呢?
“我说,你应该是个犯人吧,秋田。你是趁着世界末日从监狱里跑出来的,对不对?”
最开始行动起来的是日野。他一把抓起背后的折叠椅,挥向了坐在他对面的砂川老师。老师一脚踢飞自己的椅子,起身在地面滚动躲避攻击。折叠椅猛地撞到了水泥地面上。
老师手边没有任何能拿来当作武器的东西啊!可正当我想到这儿时,只见她一把拿起了炉子上的水壶,将沸腾的水泼了出去。日野慌忙躲闪,手指还是被开水烫到了,大喊了一声:“好烫!”
两个人顿时拉开距离,互相瞪视。
“你们是来抓大哥的吧?!”
“不懂你在说什么,能不能详细讲讲?”
他们两个人似乎有些鸡同鸭讲。虽然毫无根据,但我总觉得这两个人似乎并没有犯什么罪。然而,老师和日野之间已经是剑拔弩张了。紧接着,日野又拎起折叠椅直冲砂川老师的脑袋挥去。
我急忙跑到后面桌子的阴影里躲了起来。稍停片刻,我又将秋田的轮椅也拉了进来。
趁日野动作有破绽,砂川老师迅速和他拉近了距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瞄准对方脚踝,猛然一脚横扫过去。日野顿时失去平衡,摔趴在地。但他刚想迅速支起上身,就被老师一把勒住了脖子。
“再挣扎我就勒死你。”
短暂的两三秒内,日野发出痛苦的呻吟,但很快他又大声怒吼着,上半身猛然反弓,留着银发的后脑勺猛地撞向砂川老师的下颌,甩开了她的束缚。紧接着他拉开了一段距离,开始抓起手边的各种东西,牡蛎夹子、手电筒一类的,向砂川老师扔过去。老师则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没错,没错,你很聪明。面对一个打不过的对手,就应该拉开一定距离冲对方扔东西,恐吓对方,这样最有用了。”
“闭嘴!”
砂川老师也拿起了自己手边的牡蛎夹子扔了过去。怎么说呢,这俩人打得也太没章法了。
我和秋田就这样惴惴不安地看他们俩打了一会儿,不知何时起,那种紧张的氛围逐渐消散,我们俩变得就好似置身事外看别人吵一场莫名其妙的架似的,真的很滑稽。于是,我们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个人都困惑地歪着头。
“他们为什么要吵架来着?”
“不晓得……”
于是,我和秋田几乎是同时出声。
“快别打了!砂川老师!”
“小光,住手!”
那个自称日野的银发男,本名应该是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