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害者独自住在博多区的一处公寓内。自幼双亲离世,他是被亲戚抚养长大的。从高中退学后,他再也没回过养父母家。”
老师插嘴问:“他是从多大开始学坏的?”
“读初中的时候就已经是问题少年了。”
“高梨中途退学的那所高中,还有毕业的初中,您都知道是哪儿吗?”
“高中应该是六学区的三仓高等学校。哦,还有高梨就读的初中,应该是明壮学园的初中部。您听说过那个学校吧?就是在东比惠站附近的名门私立学校。他亲戚家还蛮富裕的。”
老师手扶着额头,短暂地陷入沉默。很快,她又好似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开口道:“他和糸岛的被害者同岁,是吧?”
“是啊,那边的是个高中生,读的是一所很不错的高中。好像是承南高校吧。”
“没错,立浪纯也。您有他初中时代的相关信息吗?”
“没有,那起案子我就不了解了。”
就在银岛话越说越少的时候,砂川老师猛地站了起来。
“作为一个进行了初期调查的警官,您最在意哪一点?”
老师的语气十分平稳,但这句话却带着一种能瞬间镇住全场的气势,紧张感笼罩了整个屋内。片刻,银岛声音低沉地说:
“……高梨坐的车,究竟是谁的。”
我吃了一惊,条件反射般望向银岛。砂川老师似乎对银岛这句话很感兴趣,歪着头催促他继续。
“驾驶席的门上和方向盘上残留了不少被害者的指纹,但也发现了一些并不属于被害者的指纹。车门内侧附着的血掌纹是凶手的,但除此之外还有三种指纹。这辆车就好似坐过一家几口。说不定这车是高梨从什么地方抢来的。”
“嗯。因为我对这件事的印象是高梨坐在驾驶席上遭袭击,所以先入为主地觉得车肯定是高梨的了。说起来高梨才17岁,还没到能拿驾照的年纪呢。”
“没错。鉴于方向盘上还沾着高梨的指纹,所以我猜他有可能是无证驾驶。”
“车牌照……是不是没办法查询了?”
“福冈运输支局已经关门了。我在车子的手套箱里找过,也没找到车检证,所以我最终也没能搞清楚车子的主人是谁。”
原来如此。老师点了点头,有些烦恼地抱起胳膊。无证驾驶,车里发现了不属于被害者的指纹——此刻想必有很多谜团在砂川老师的脑内盘旋吧。我也一样,每次从银岛口中获得新情报,我都会有种脑浆翻腾的感觉。
“银岛警官为什么要留在这儿呢?”或许是想问的话都问完了吧,老师突然改了个话题。
“因为要照顾父亲。”银岛轻声说道,“去年5月起他的腰部状况突然变差,随后就一直卧病在床。把他独自丢下,我于心不忍。”
“那您的确很不容易啊。”
“倒也无所谓。反正不论跑到哪儿都会死,我并不在意。那种‘小行星撞击地球难民’——是叫这个名字吧?就是那些逃去海外的亚洲人。他们遭受迫害,连饭都吃不上。和那些难民相比,还是留下来更安全。更何况,警察局开门的时候会给员工提供一定的物资。想来,我一边批评警方消极怠工,一边因为有吃有喝而留下来,真是荒唐,对吧?”
银岛的语气带着自嘲。我忍不住说:“我不觉得荒唐。”于是银岛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抬手挠了挠头,问:“你们是真的准备搜查下去吗?”
老师淡然回答:
“地球还没完蛋呢。”
“地球还没完蛋呢。是吗?真是了不起。”
银岛的语气之中既没有讥讽,也没有挖苦。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东西,递给老师。
“这是被害人的手机,我就交给二位了。”
手机屏幕右下方有些裂痕。这是高梨祐一的手机。我很吃惊,这一定是超级重要的证物吧?
“真的可以收下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是的,请您收下吧。”银岛深深地低头致谢道,“真的拜托您了。再怎么说,那种死法……也实在是太可怜了。”
银岛还允许我们去调查那辆从便利店停车场收缴的车,也就是高梨祐一被杀害时坐的那辆车。当时的搜查结束后,银岛就将车子开回了警察局,现在被保管在博多北警察局的停车场内。银岛告诉我们可以随意查看,并且把车钥匙也给了我们。
没有其他警察陪同就贸然着手调查,我对此略有担心。但从眼下的情况看来,调查几乎已经停摆,所以应该也无所谓了吧。于是,我们就这样被银岛留在了警察局内,向着那片停车场走去。
停车场两侧停了两辆很相似的小轿车,离我们较近的一辆是黑色的,远处的那辆是天蓝色的。看样子,其中一辆应该是发现遗体的车,另一辆是银岛或者其他职员用的车吧。
走出正面玄关,砂川老师蹲下身子开始重系鞋带,于是我便独自先往前走。就在我径直走近停得比较靠里侧的车时,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那不是SOLIO啊,那是得利卡D:2吧!刚才银岛不是说发现高梨尸体的车子型号是SOLIO吗?”
“啊?您说什么?”
“得利卡D:2是三菱的,是铃木SOLIO的贴牌车。”
“啊?可是这辆车上有血迹——”我扭过头指着车内,向里一看,其中遍布血痕,好像洒遍了红油漆似的。
“这样啊,那可能是银岛记错车型了吧。”
我们用手中的钥匙一试,果然目标车辆是里侧这辆得利卡D:2。看来的确是银岛记错了吧。在案发现场的车就是这辆了,正如证词所说,车窗是开着的。
老师打开了车后座的车门,趴着检查垫子。我还没有勇气踏进杀人现场,所以站在车外面关注着老师的搜查进展。
听银岛说,高梨祐一的手机是在座位下面被发现的。那车内的搜查应该已经结束,不太会有什么醒目的新证物从地上冒出来了。
“怎么说呢,感觉疏漏很多啊。”老师低伏着身子说。
“您指什么啊?”我从窗外张望进去。
“把日隅塞进后备箱的时候,凶手把她的随身物品,什么皮包、眼镜一类的东西也统统倒进后备箱了,对吧?但凶手又把能显示她身份的东西全都带走了,非常谨慎。可高梨的情况是怎么样的呢?遗体就这样被扔在了驾驶席上,掉在座位下面的手机也没被收走。”
“您的意思是,这起案件的凶手和杀害日隅律师的凶手,并不是同一人?”
“我可没那么说,不过凶手应该相当慌张吧。”
之前在高速公路上疾驰时,老师也评价凶手“就好像在紧急交付任务一样”。从29日晚8点到30日凌晨1点,仅五个小时内,凶手就连杀了两人。之所以没收走高梨祐一的手机,可能是因为太着急了?如此说来,凶手又为何要那么急着去杀第二个人呢?无论如何转动脑筋,单靠我这贫瘠的想象力都想不出任何点子。
放弃调查汽车地面的砂川老师从车后座爬了出来,紧接着,她绕到了前座,打开了驾驶席旁边的车门。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竟然一屁股坐进了驾驶席。难以置信!虽然和染满鲜血的副驾驶席相比还算干净些,但被害者可是坐在这个位置上死掉的啊!
“老师,您没疯吧?”
“我一直都冷静得很。银岛可是坐在这儿把车开回了警察局的呢,没问题啦。”
“这不是有没有问题的事啊……您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在想啊,坐在这儿的话,就能看到高梨被害时的情景了……”
砂川老师慢慢靠坐到了驾驶席上,一副超级放松的模样。她甚至还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手机开始摆弄起来。我下意识地去看她的指尖,发现老师手里正拿着银岛交给我们的高梨祐一的手机。
她从手机桌面上选择了一个黄绿色的图标,点开来。看样子是想查看一下信息。
高梨祐一和某人互发信息的最后一天,是“厄运星期三”的五天后——9月12日。从那之后,他就再没有用过这个App。高梨祐一最后的聊天对象就浮在屏幕最上方。看到那个人的名字时,我的心脏突然开始狂跳起来。
NARU:好久不见,你还在福冈?
祐一:还在。
NARU:我有话想和你说。
又是NARU。第一起案件的被害人高梨祐一,还有第三起案件的被害人日隅美枝子——这两人的共同点出现了。被我们发现了。
是NARU。无论日隅还是高梨,都曾和NARU联络过。
4
离开博多北警察局前,银岛还把糸岛发生的第二起杀人案的一些信息也提供给了我们。
“关于昨天傍晚发现的那具遗体,就是和高梨祐一同年龄的被害者,是叫立浪纯也,对吧?我发现高梨遗体的时间是在昨天凌晨4点多,博多北警察局决定终止搜查的时间是昨天的下午4点。对,正好就在下午4点前后,我接到了无线电联络,说是在糸岛也发现了尸体。”
“无线……还能用吗?”
“是车载通信系统。都已经发现了第二具尸体了,我们局长依然坚持‘要服从协调官’,于是调查只能中途喊停。”说到这儿,银岛显得有些泄气。
砂川老师追问道:“关于立浪纯也的手机,您有听说什么吗?”
“没有。死者遗物貌似已经全都还给遗属了。啊,对,遗体也被遗属领走了。”
“立浪纯也有遗属?”
“有的。虽然他的父亲在9月的时候被卷进暴乱之中已经去世,但母亲还活着。不过,立浪的父母在他读初中时就离婚了,所以他也不和母亲住一起。立浪的遗体和遗物都是他母亲不情不愿地领走的。立浪的手机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显然,老师是想翻看一下立浪手机里的信息记录。她一定在想,说不定立浪也和日隅美枝子、高梨祐一一样,和那个名叫NARU的人联系过。然而如此重要的情报,老师却并没告诉银岛。
据银岛所说,糸岛的船越警察局原定于昨天,也就是12月30日就关门大吉的。当天上午11点,有人将案件匿名通报给了船越警察局,随后警方发现了立浪纯也的遗体。发生了这么大的案子,却依然没能推翻关闭警察局的计划,船越警察局于30日下午5点关闭,改名为“地域安全中心”之后也没有进行调查。
“匿名通报?”砂川老师有些惊讶地皱起眉。的确,这个“匿名通报”听上去颇有些蹊跷。
“说得严密点儿,还和通报不太一样。昨天上午11点,当值警察到船越警察局上班的时候,发现警察局正面玄关大门上贴着一张反面朝前的传单,那张纸上……”
“那张纸上?”
“潦草地写着‘发现一具被刺杀的尸体,请调查’,还附有立浪纯也的住址信息。”
这个细节可太有趣了。也就是说,是还留在九州的居民偶然发现了尸体,于是跑来警察局报案的吗?不论怎样,在警察局玄关上张贴告示的人,也就是第一发现者的身份尚不明确。
“那个警察看到告示之后,就按照上面的指示去了立浪纯也家,是吗?”
“没错。那名警察倒也想过是不是恶作剧,但又没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什么恶意。杀人地点位于船越渔港附近的独立住宅之中,也就是死者的家。死者被发现时正倒在起居室内,胸口有四处刺伤,腹部有两处刺伤和三处切割伤。死者两边的手腕和右边小臂都有一些防御性切割伤。这名死者八成也是因出血性休克而亡吧。预计死亡的时间是在29日晚上11点到30日凌晨1点。”
“调查遗体的警察现在在哪儿?”
“很可惜,这名警员已经离职了。眼下正赶上第三波离职潮呢。”
“哎呀,这可真不凑巧。那个匿名在警察局贴告示的第一发现者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对吧?”
“是的。不清楚是从哪儿来的,也不清楚他是干什么的。不过,鉴于这个人昨天上午还在船越警察局外贴告示,估计应该还在附近吧。”
不出所料,这次砂川老师准备去糸岛,主要目的是搜查一下杀人现场,也就是立浪的家里,以及去见见立浪唯一的遗属——他的母亲。这也是船越警察局在关门前找到的唯一一名受害者亲人。现在的时间是下午2点,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和银岛道别,坐上了教练车。银岛还特意一路送我们到了警察局大门口。
“以防万一,我们要不要交换一下电话号码?”
听到银岛这个建议,老师的表情显得有些为难。
“电话应该很难打通了。”
“您说得没错。不过应该可以发短信吧。”
和使用流量包的邮件信息不同,发送给电话号码的短信服务也是通过线路交换网来发送文字内容的,基本的运作方式和打电话一样。我甚至听说过,在灾难发生时,短信似乎更有用。但不知为何,砂川老师对交换联系方式的态度总是很消极。于是就由我和银岛交换了电话号码。
“请二位多多小心。”
银岛轻轻抬手行了个礼。和他道别后,我们的车沿博多站东入口驶入福冈都市高速环线。按老师的指令,这回还是我来开车。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也逐渐习惯驾驶了,打方向盘的动作也流畅了许多。
“不告诉银岛警官,真的合适吗?”
“什么啊?”
“就是NARU的事。”
警方并不知道被害者们和NARU之间有联系。如果受害者之间有共通之处,那“无差别杀人”的前提将会被推翻。可砂川老师没提这一点,而且,她恐怕是故意的。
我的话音刚落,车内便响起一阵干巴巴的笑声。我瞄了一眼副驾驶席,看到老师勾着嘴角,脸上挂起一抹讽刺的笑容。
“告诉他又能如何?那群家伙只能干坐着等待,什么也做不了,不是吗?”
老师的语气听上去非常开朗,但开朗之中又的确包含一些冷漠。我不再作声,用力抓紧了方向盘。
“……也不必说到那种地步吧?银岛警官原本也想继续搜查的呀。关于事件的细节他也都仔细告诉我们了,多好的一位警官呀!”
“可是说到底,他不也没能调查吗?”
我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老师的侧脸没有一丝疲惫,反倒两眼发亮,仿佛浑身都散发着能量。
“嘴上说说而已呗,什么其实非常想继续调查、非常想替被害者昭雪一类的。就算他说这些话是发自真心,但只要实际上没行动,在我看来就是个无情的人。银岛和市村都一样——小春你不这么觉得吗?”
“我、我……”
开过荒津大桥,福冈巨蛋出现在眼前。百道浜坐落于福冈市中心的海滨开发区,拥有福冈塔、巨蛋球场、福冈市博物馆等,是福冈屈指可数的重要游览地。面向右侧能看到博多湾。虽然未来海水在小行星的撞击下会迅速蒸发殆尽,但此时此刻,海面还和往日一样平静,闪耀着蓝色的光辉。
“我不认为采取行动就是一切。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随心所欲地行动。”
“呵,小春你呀,确实很温柔呢。”
开着车从福重JCT沿着今宿道路前进,我们一路驶向志摩船越。
糸岛市是全国首屈一指的优秀渔场,玄界滩出产的牡蛎是该市的名产。冬季正是牡蛎的旺季,加布里、船越、福吉、岐志渔港等地会开设总计数十家牡蛎小屋,吸引大批旅客前来,热闹非凡。但此时此刻,眼前的船越渔港却十分宁静。防波堤正对着一片广袤的黑色海洋,海浪激越地拍打出破碎的浪花。只有用通俗字体写了“牡蛎小屋专用停车场向前50米”的招牌看上去十分有趣,却更显四下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