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川老师的这番话与其说是在对我讲,不如说是在口头讲述疑点,方便梳理搜查顺序。出于这一判断,我选择彻底扮演一个倾听者。
“……我说,小春你怎么看?”
“啊?是、是……”
砂川老师突然把问题扔给我,吓了我一跳,导致我在回答她时声音尖声尖气,很丢人。我在开车的时候确实没法儿说话。因为我这一声怪腔怪调的回应,车里顿时鸦雀无声。我内心羞愧极了,吐出一句:
“……对不起。”
“没必要道歉啦。”
“不,那个……总觉得……”
砂川老师沉吟片刻,随后语气平和地说:
“小春,你准备一直这样下去吗?”
一直这样下去——具体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我假装听不懂,反问了一声:“什么?”
“我说啊,小春你要拿驾照,是因为想去什么地方,对吧?虽然你车技不行,但是只要能往前开,能倒退,其实就够用了。你差不多该去目的地了吧?”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啊?”
“因为小春你很不擅长应付我这种人吧?”
情急之下,我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记得你说过,你弟弟一直在屋子里躲着,对吧?不过应该还有其他人吧,朋友、恋人什么的,很重要的人。”
这个人神经太大条了,太没情商了,我忍不住感到火大。为什么老师要说这些话,要在我不愿提及的地方疯狂碾压我的意志呢?
都到这种时候了,如果除了弟弟外我还有其他重要的人,那我怎么可能还跑去驾校上课呢?怎么可能陪着她去调查什么危险的杀人事件呢?老师明明都知道,所以才带上我的啊!
“我没有恋人,我的朋友们也都已经死了。”眼泪快要夺眶而出,我拼命忍着,紧握住方向盘,“我只有三个朋友,可是,她们全都死了。”
我在说什么啊?我是在卖惨等着别人安慰吗?明明带着一半的自虐意味说了这些话,老师却笑着说:“有三个朋友,足够了呀。”
老师说得没错,有三个朋友已经足够了。对于我来说,她们是实打实的好朋友。水树、阿绫和七菜子。温热的液体溢出眼眶,濡湿了脸颊。
“对不起啊。”
砂川老师伸出手,用一张也不知道上次是什么时候洗的手帕擦了擦我的眼睛。我不敢单手握方向盘,所以也没法儿推开她的手帕,只好任凭她擦着我的眼泪。
情绪稳定下来一些后,我发现整个车里都回荡着我吸鼻子的声音,莫名有些羞耻。
“老师,您不饿吗?”
我瞄了一眼后视镜,确定自己的背包扔在后座,随后问她。我原本是一门心思想要转移话题才问了这么一句,没想到老师一听我这么说,顿时两眼放光。
“你有吃的给我?”
“我的背包外兜里有干面包,不嫌弃的话……”
我话还没说完,砂川老师便连声说“我吃,我吃”,随后一把抓起了我的书包。一问才知道,其实她现在很难找到东西吃。
“本来我挺乐观的,没想到食物竟然不够了。太感谢你啦!我也没想到自己会粮食短缺这么久。”
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这种处境,她明明可以告诉我的啊。不,是因为我没问,所以她才没说的。
“下次需要食物的时候请告诉我,我这儿还有些存货。”
“哎呀,真是帮大忙了!小春你好温柔。”
老师偶尔会用“温柔”这个词来形容我,但每次听到她这个说法,我就会莫名感到不悦。这不悦的内核应该是一种罪恶感吧。我只是在装好人而已。
我想做个好孩子、好学生、好朋友、好同事,做个好人。我想被人当成好人。但总是做得不顺利。眼下世界正走向终结,我这层伪装也快剥落了。
教练车从月隈JCT下了高速,抵达博多。
3
开过了东光桥,眼前就是JR博多站的筑紫口。我们的目标——博多北警察局就在车站正对面。在老师的指引下,我绕着博多站周边转了一圈,从筑紫口开向了博多口。这座几个月之前我每日通勤都会经过的福冈最大的车站,如今已经是座无人的废弃车站了。
今年4月,我以应届毕业生的身份入职本地的印刷公司。在“厄运星期三”来临前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我每天早上都换乘电车去博多站上班。9月8日,“厄运星期三”的第二天,上司发给我一条信息,只写了“以后营业暂停”这么一句话。自此我再没有去上过班。虽然一周的工资打了水漂,但公司至少通知了我一声,也算可以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竟鬼迷心窍地选了个销售岗。在公司上班的那段日子对于我来说相当凄惨。无论花多长时间,我都无法掌握自己的工作内容,和同期入职的人也混不熟,前辈也为我工作的掉链子程度感到无语。我每一天都在心里祈祷辞职。
“小春,怎么了?你怎么在发呆?”
“没、没事。”
博多北警察局和太宰府警察局如出一辙,都是死气沉沉的。警察局墙上还留下一行“给我们吃的啊,偷税贼!”的涂鸦,不知是不是那些自暴自弃的老百姓写的。自动门大敞着,冷风呼呼地灌进大厅里。然而,这儿有一点还是要比太宰府警察局强的,那就是博多北的综合咨询处不是一台呼叫铃,而是一个活人。
那是一个眼神凌厉、一脸胡楂的魁梧男人。看年纪30多岁,估计和砂川老师差不多大。他身上披着一件起了球的运动外套,显得颇有些不修边幅。不过单是远远看到他的身形,就知道他一定在坚持锻炼身体。这个人完全是一副铁面警察的架势。
我最应付不来这种有威严感的男人,于是紧贴在老师身后,一边走一边偷看情况。先出声搭话的是那个壮男人。
“市村综合协调官今早用无线联系了我。您是砂川,对吧?”
见老师点点头,那男人也微点了一下头代为招呼。随后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警察证给我们看。
“我是少年课少年事件搜查组的银岛。”
我还是第一次见警察证呢。证件上面写着“银岛荣二”,官阶是巡查部长。砂川老师扬起脸笑了。
“是银岛警官啊。那请您多关照,麻烦您了,真是不好意思。”
“啊,没事。”银岛生硬地点了点头。看样子他不像个健谈的人。
互相问候过,银岛便引领着我们迈步道:“请往这边走。”
银岛把我们带去了一楼的小单间里。房间内的桌上准备了一些资料。这是银岛接到市村联系后事先为我们准备的。
他对我们的第一印象会是什么样的呢?也不知道市村对他做了什么程度的说明。倘若听到是曾经当过警察、如今是驾校教练的人带着她驾校的学生在调查杀人事件,银岛大概只会冷笑一声,然后对我们置之不理吧。然而,此时此刻他既没有显露出吃惊的态度,也没有用迟疑的眼神不礼貌地打量我们。
我读不出他的表情,只见他眼神冷峻地坐到了椅子上,然后请我们坐在了他对面。
“博多北警察局现在情况如何?”
砂川老师用聊家常的轻松口吻问道。银岛露出一个苦恼又无奈的复杂表情,伸手捏着后脖颈,发出咔咔的骨头响。
“什么情况不情况的……如今在编人员有总务课2人、会计课1人、刑事课4人、组织犯罪对策部3人,再加上少年课的我,共计11人。不对,还要加上局长,那就是12人。我们这些人轮流来值班,保证这个警察局开张。不过,在协调官来之前这儿已经快没人了。”
“哪儿都不容易啊。对博多发现的那具被害者尸体的调查进展如何了?”
“哎呀,这个嘛……”对方露出满面愁容。
“看样子不太顺利,是吗?继博多之后,糸岛和太宰府也发生了类似事件。您这边没调查吗?”
“想调查的东西可是相当多呢。”
虽然声音没有什么波澜,但听上去相当坚韧有力。这就是作为警察的职业素养吧。
“我不是刑事课的人,不过糸岛事件的相关信息我也有所耳闻,本来我们应该共同推进调查工作的。”
“听说在发生了那件事之后,糸岛的船越警察局已经被废除了。”
“是的,船越警察局已经关闭,博多北警察局也快被废弃了。如今我们领到的任务,是要在协调官抵达之前整理好资料。这资料简直堆成山了。”
“原来如此。”砂川老师叹着气应和道,“这就是博多北警察局采取的方针是吧?”
“嗯,是的。我们局长甚至说了‘每个来访者都要照顾,哪有个头?’一类的话。”
看来,他虽然有做警察的热情,但奈何无法忤逆环境。银岛说罢很不甘心地咬着牙。虽然他看上去不可爱,甚至眼神很凶,但说话间的斟词酌句给人留下一种非常细腻的感觉,这也令我略略安下心来。
终于,双方切入正题。老师请求银岛再复述一遍博多发生的这起案件的始末。
“被害者高梨祐一,17岁,现居博多,是个无业游民。发现该事件的过程——12月30日凌晨4点10分,我当时正在博多区住吉四丁目的住吉公园附近巡逻,然后在住吉路十字路口附近的一家便利店停车场内发现了尸体。”
“啊!”
我一个没忍住,大声惊呼。原来他就是第一发现者!随后我的目光和银岛撞在了一起,我手足无措地问了一句:
“银、银岛警官,您还在坚持巡逻啊。”
“嗯,是啊。从早到晚坐在桌边我心里也不踏实。高梨祐一的遗体被扔在便利店停车场中一辆铃木SOLIO的驾驶席上,浑身遍布刺伤。”
砂川老师听到这儿皱起了眉头:“遗体被扔在车里?这个信息我还是头一回听到。”
“没错。我听说太宰府那起事件里的尸体是被塞进了教练车的后备箱里,对吗?”
“所以您这边的尸体也是在车里,是吗?”
看样子抛尸在车内似乎是两起案件的共同点,但正在这时,银岛却否定了这个猜想。
“高梨祐一是坐在驾驶席上的,和太宰府那起事件有很多不同之处。而且,听说糸岛的被害者是在他自己家中被发现的。所以我认为,凶手没有那种特意要把尸体塞进车中的特殊癖好。”
话题继续了下去。
昨天的凌晨4点刚过,银岛发现了尸体,于是展开初步调查。他在座位下面发现了一部手机,怀疑是高梨的。或许是高梨和凶手在扭打之际,从他的口袋里滑脱出去的。除手机外,没有其他能显示他身份的物品。银岛将车内搜索了一遍后,立刻联系了和警方合作的医生来验尸。医生推测其死亡时间是在12月29日晚上8点到10点。给出了尸检结论之后,那名医生就于昨天离职了。
高梨祐一是坐在驾驶席上断的气。他全身遭受了总计九处刺伤,但致命伤是从头右侧一直划至颈部中央的一个巨大的切口。死因是颈静脉切断导致的失血性休克。和日隅美枝子不同的是,这起案件似乎没有挪动尸体的痕迹,犯罪现场可能就在车内。
砂川老师插嘴问道:“为什么能确认车内是犯罪现场呢?断定凶手不是在外面杀了被害人,随后将尸体搬进车内的证据是什么?”
“因为窗户是开着的。可能凶手是把胳膊探进了停靠车辆的车窗内,将坐在驾驶席上的被害人刺死了。”
“明知道外面有人拿着刀,他还会打开车窗吗?”
“您提的这个问题非常合理。但是根据车内飞溅的血痕推断,高梨就是以坐着的姿势被杀害的。从顶棚到仪表盘,再到副驾驶席,整个汽车内部染满鲜血,但被害者坐着的驾驶席位置却没有多少血。驾驶席车门内侧的车锁上有一个染血的掌纹,推测也是凶手留下的。”
老师微微颔首数次,又开口道:
“那事情就是这样喽——29日晚9点前后,凶手发现高梨将车子停在了便利店的停车场内,于是命令高梨将车窗降下来。虽然尚不明确被害者和凶手之间是否认识,不过高梨的确服从了对方的要求。随后,凶手趁车窗打开,把胳膊伸进去,割开了高梨的颈静脉。从车门内侧凶手留下的掌纹可以判断,此后凶手又打开了车门,在高梨身上留下数记刀伤。”
砂川老师摆出寻求对方同意的态度,银岛却突然支支吾吾,表现得暧昧不清。
“怎么了?我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其实,我们在被害者身上发现了不少有生活反应的皮下出血。”
银岛说着,把桌上的资料递给我们看。搜查资料上还别着好几张遗体照片,用的都是不需要打印的拍立得。那些照片太过触目惊心,我下意识地别开了视线。银岛说了声:“抱歉,吓到你了。”随即低头道歉,把照片调整到我看不到的角度,真是个温柔的人。
银岛一边指着砂川老师手中的资料,一边继续讲解道:
“您看,就是这里。左大腿外侧和背部有好几处皮下出血,说明他在被害之前曾遭受猛烈的击打,或者是被攻击了。不过因为无法解剖,所以还不清楚受伤的原因。”
我眯眼瞄了一下,那张照片拍到了被害者的背部,依稀能看到后背上的瘀痕。
之前是听谁说过来着?——日隅美枝子的身体上也留下了好几处有生活反应的伤痕。
“他是在遭受暴行之后才被杀害的吗?”
“没错。刚才砂川女士您提到那个凶手在车外杀死被害人,随后将其搬进车内的可能性时,我是持否定意见的,但您的猜测也不见得就是错误的。”
“为了击打被害人后背,凶手就得把高梨从驾驶席上拉出车外才行,对吧?”
“……可是,车内是犯罪现场这一点并没错,这一事实也是无可动摇的。所以……虽然很难想象,但被害人也可能是在其他地方,因为其他一些原因才受了那些伤的。然后又偶然遇到凶手,惨遭杀害……不,这种情况也太罕见了……”
“基于太宰府的被害者遭受了更加严重的伤害这一点,估计这名被害者的确是在惨遭凶手的暴行后被杀害的。高梨祐一身上的瘀伤应该也是被凶手殴打的结果吧?”
“那就是说,凶手是把高梨从车里拉出来施暴,随后又逼他坐进驾驶席,杀掉了他?”
老师和银岛都沉默了。搞不清楚的事情太多,推论陷入了迷宫。比如,我们在寻找日隅美枝子身份的时候费了那么大一番工夫,为什么确认高梨祐一的身份就那么简单?
我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银岛警官,您是通过座位下面找到的手机来确定高梨祐一身份的吗?”
回答是“否”。因为银岛以前就认识这个被害人。
“高梨祐一初中毕业后不久,就在打工的地方引发了一起伤害事件,被送进家庭法庭,还蹲了三周的少管所。我听说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从高中退学的。当时这个事情并不由我直接负责,是我当时的上司经手的。”
高中退学之后高梨祐一成了无业游民,这个信息我们已经知道了。只不过,没想到他还受过这边少年课的“照顾”。
“他的事明明不是由银岛警官直接负责,但您记得很清楚呀。”
“因为他外形真的很显眼。”
银岛从搜查资料之中挑出一张照片,递给我们看。那是被害者生前的照片。高梨手机的相册里几乎不剩什么了,这张照片算是了解他本来面貌的重要资料。
“这发型好醒目啊。”
砂川老师看了一眼照片,评价道。照片里的青年留着一头金色的莫西干发型,面对镜头摆了个剪刀手。他穿着印了连锁快餐店标志的围裙,这张照片可能是在他打工的店里拍的吧。这种容貌的确会让人过目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