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黑着的时候”和早晨是相连的,夜里就出发的话,早晨一定能第一个到。
现在,没有老师躺在大厅角落的被褥上,不知道是已经起来了还是没睡。
美夏悄悄地走出回荡着呼吸声的大厅,走进了厕所打开灯,突然亮起的灯光照得她睁不开眼。
美夏并不害怕被发现,也没有躲躲藏藏,而是安静从容地走出了大厅,来到了放着行李和换洗衣物的房间。她从置物架上长长的一排抽屉中找到自己的道具箱,取出了一件被包成长方形的“宝物”,然后披上外套走了出去。
幼儿部学舍的玄关没有上锁,美夏站在外面,月光甚至有些刺眼。哈出的气起了白雾,外面比想象的冷多了。
学舍里有的窗户还亮着,看来大人们还没睡。现在是靠近黑夜还是靠近早晨?到底几点了呢?美夏什么也不知道。
沿着每天散步的泉边小路,美夏一个人走进了森林。
夜里的森林是一个未知的世界。一走进森林,月光也就变了样,只能从树缝间挤进来,不再刺眼。小路上有的地方光影斑驳,有的地方则是一片黑暗。
水野老师曾说过,“泉水会向我们展示各种各样的表情”。
想到这里,美夏学着水野老师的语气在心中感叹:“森林会向我们展示这样的表情。”实际说出来之后,美夏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个小大人。
美夏心想:一个人在林间走虽然多少有点忐忑,还是觉得自己挺厉害的。她就这样沿着这条从小不知走过多少次的小路,向泉水走去。
美夏并不害怕,或许是因为老师们告诉过她,森林中的动物和小虫都是她的朋友。老师们还说过,这森林是守护着泉水的森林,是特别温柔的森林。
即便听到寒寒窣窣的响声,听到似乎是猫头鹰发出的咕咕声,看到像怪物一样的树影,美夏也没有停下脚步。她一点也不怕,反而觉得看到了白天里看不到的森林,感到很新鲜。
但是,发现自己迷路后,美夏开始感到害怕了。“咦,是走错路了吗?”
美夏突然发现周围的景色很陌生。
这可是每天都散步的地方啊,怎么可能走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这一定是我知道的地方,只因为现在是夜里,所以看起来陌生而已。
但以往散步时,好像确实没看到过那块巨大的岩石;还有那棵好像生有巨大鳞片的树,如果见过的话一定是忘不了的,可自己却没有一点儿印象。这条路可能是和老师们在森林里探险时走过的路,不是通往泉水的路。我可能迷路了。
美夏突然觉得很害怕。
美夏小声喊着“喂——”,却听不到任何人回应。一个人也没有。
“我该往哪儿走?”美夏再次发问,可依旧没有人回答。
美夏本来打算许完愿立刻回去,但此时脚趾变得比雨天散步时还要冷,远方传来猫头鹰咕咕的叫声。
美夏跑了起来。
因熟知这片森林,即便是夜里来也不害怕,可此时突然感到恐怖。头顶的树枝层层叠叠,看上去就好像有一张陌生而巨大的脸,不断从身后追上来一样。美夏甚至能听到自己紧张急促的喘气声,心脏怦怦直跳。
美夏小心翼翼地把那个长方形的包裹抱在胸前,飞奔了起来。美夏已经记不起,当时的自己是怎样地向着哪里奔跑。
只知道,目标肯定是森林的出口。忽然,一束光闯进了美夏的视线。那是从树丛深处射来的光,一闪一闪的,好像向美夏发出召唤。
是泉水。
水面反射着月光,十分耀眼。
虽然迷了路,走的路线和平日散步时走的不一样,但总算到了泉边。来到了熟悉又开阔的地方,美夏松了口气,也突然感到一阵寒冷。
此时,这是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夜之泉”。四周很安静,只有附近河里的流水声传来。呼出的气变成了白雾,美夏的身体因寒冷而不住地颤抖。泉水映着圆圆的月亮,仿佛一块把月亮封入其中的巨大宝石,十分动人。
美夏把长方形的包裹拿在手里,静静地端详着。这是她心爱的宝贝——爸爸妈妈送给她的画画用的颜料。
美夏想:要把宝物丢进泉水里,然后许愿。可具体要怎么做呢?在什么时机许愿?是在心中默念愿望,还是要大声说出来?抑或是把愿望写在什么东西上,与宝物一起扔入泉水中呢?虽然自己已经会写大部分平假名了,但现在手边没有用来写字的东西。唯一能用的就只有颜料了。
美夏打开了那个写着“16色水彩颜料”的小盒子,盒子里整齐地摆放着蓝色、红色等各色颜料管。
美夏画得很好,所以上次回家见爸爸妈妈时,他们将颜料作为礼物送给美夏。爸爸笑着告诉她:其实美夏是不可以私自带东西进去的,但幼儿部校长水野老师是美术老师,也许会网开一面。还有,最好是把颜料交给老师,和大家一起用,不要独享。
可美夏最终还是没有把颜料交给老师。这可是来自爸爸妈妈的宝贵礼物。从家里回来后,美夏立刻把颜料放进了自己的道具箱。为了不被别人发现,还特意藏到了图画本下面。开始时,她总是会担心颜料被别人发现,但没有任何人跟她提过颜料的事,慢慢地也就不再想了。
美夏的手都冻僵了,她拧开了蓝色的颜料管,颜料的气味有些刺鼻。在学舍里,孩子们也会用颜料玩,比如用颜料按手印或者做彩色墨水什么的。但独享一盒颜料,还是第一次。美夏想,这是爸爸妈妈给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宝物。
她在水边探出身子,将拿着颜料管的手伸入了泉水中。水虽有些凉,倒也不是不能忍受。她使劲把颜料挤了出来。月光下的泉水很快变成了鲜艳的蓝色,特别有趣。美夏很兴奋,使劲把颜料全都挤了出来。
然后,美夏开始许愿,她大声说出了藏在心底的愿望:
“希望能跟爸爸妈妈见面。”
说完,美夏觉得只有蓝色可能不够,便接着把其他颜料也挤入了水中。先是红色,然后是白色……各色颜料逐渐混合在一起,泉水原本纯净的颜色逐渐变得有些浑浊,挤颜料的手也越发冰凉。美夏又绕到泉水的后边,往还没被染色的水中挤入了其他颜色。
“希望能跟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
“我想见他们!”
“想和他们在一起!”
美夏不断地大声重复许愿的声音,伴随着白色的雾气升入夜空。
原本在每年年末和正月是可以见爸爸妈妈的,现在不行了。美夏要一直等一直等,等过了春夏秋冬。
那一年,过完正月准备回幼儿部学舍的时候,美夏哭着说不想回去。虽然爸爸妈妈告诉她很快就能再次见面,但她知道,一旦离开就再难以相见。美夏挠柱抓墙地闹,拼命拒绝回学舍。爸爸看着她笑着说,这哭闹方式怎么跟漫画上画的一样?妈妈掩着面说,闹得我都想哭了。
“希望能跟妈妈在一个被窝里睡觉。”
美夏不断地呼喊,喊得嗓子都有些哑了。美夏突然意识到,这样把愿望大喊出来恐怕会被别人听到。她隐约想到,自己的愿望是不能让大人们知道的。她也没有把自己的愿望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水野老师、仁美老师和她的小伙伴们。
来吧,美夏。
和小伙伴们的被窝不同,妈妈的被窝有一种舒适的香味。把脚搭在妈妈腿上,躺进妈妈伸开的手臂里时,全身很快就会暖和起来,比自己一个人睡的时候舒服多了。那时,美夏真希望时间能够静止。
“希望能跟妈妈一起睡觉,希望能喝到妈妈煮的粥。”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次美夏发烧了,妈妈给她做了一种白白的、黏黏的食物,配着切成小块的甜甜的玉子烧和淋了酱油的木鱼花吃。美夏觉得,那是自己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在学舍时,美夏也发过烧。那时,美夏向仁美老师讲了妈妈做的好吃的食物的事,仁美老师告诉她那是粥:“可惜,这里没有粥。”在学舍里只能吃到味噌汤泡饭,可美夏真正想喝的是粥。
“希望能和爸爸妈妈一起喝粥。”
美夏一边不断将颜料换着地方挤入泉水中,一边默默地祈祷着。她的手脚和脸颊都冻得冰凉,慢慢地忘记了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希望能和爸爸……妈妈……”
她哽咽起来,仿佛心中被一种既悲伤又痛苦的、无以名状的东西给占据了。
美夏哭着反复呼唤:“爸爸、妈妈、爸爸、妈妈、爸爸、妈妈、爸爸、妈妈、爸……爸……妈……妈……”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为什么喊爸爸妈妈了,只是不停哇哇大哭。哭着哭着打起了嗝,到最后嗝都打不出来,却仍在不停地哭。
希望能和他们拥抱。希望他们能来接我。希望他们能握住我的手,轻声唤我的名字。希望能被妈妈轻抚。希望能跟他们在一起。
美夏继续大声哭着。突然,她有些后悔把颜料都挤进了水中。这可是从爸爸妈妈那儿得到的宝物啊,那么珍贵。自己小心翼翼地藏了那么久,就这样都挤完了。可是,不挤入水中的话,愿望就不会实现,就没法再见到爸爸妈妈。自己哭得这么大声,别说泉水了,没准爸爸妈妈都能听得见。如果他们听到,会不会伤心呢?
手上满是水和颜料,黏糊糊的,她想洗手,又实在不想再次把手伸进那寒冷刺骨的水里。手虽是自己的手,却冻得像塑料一样硬邦邦的。
外套和睡衣上也沾满了颜料,甚至泉水边的大片草叶上也被溅到了。颜料管几乎都被挤空了,全都瘪瘪的。
美夏突然担心起来:就这样把颜料用光了,爸爸妈妈知道了会不会伤心呢,会不会生气呢?说不定爸爸妈妈会不喜欢我了。
想着想着,她感到一阵浓浓的睡意。虽然此时她痛苦又难过,那睡意却是那么暖而柔,就像在妈妈的被窝中做的一场梦那样甜、那样暖。
◇◆◇
“美夏。”
她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于是醒了过来。眼皮重得睁不开。不只是眼皮,浑身上下都是沉重的。
“美夏。”
小滋的寸头出现在美夏的视线中,他看上去有些担心。
“小……滋……”
美夏感到浑身发烫,后背也很难受。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就好像被人从背后拽倒了一样,晕头转向。
被泉水打湿的草贴在了脸颊上,湿漉漉的地面散发出泥土的味道。近处放着三个水桶,洋一站在水桶后面,有些惊恐地看向这边。美夏想起他们是来打水的。
美夏感到了太阳的存在。她想,已经是早上了。
小滋问:“你还好吗?”美夏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她用尽全力想开口回答,却只是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小滋和洋一对视了一下。然后,小滋背起美夏,向森林外走去。像去年夏日祭时那样,美夏轻轻地摸了摸小滋短短的头发。他的头发比去年又短了些,摸起来仍然有些扎手,和原来一样。
“小滋。”
“嗯?”
洋一抱着水桶走在后面。美夏有些急促的呼吸触到了小滋的脖子,热乎乎的。
“你的头发不会长长吗?”
美夏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小滋应该也有些奇怪。过了一会儿,小滋还是回答了,他说:“我妈给我剪的。之前见面的时候剪的,现在很短。”
“这样啊。”
一点头,美夏又要哭出来了,于是使劲闭上了双眼。为了不使自己滑下去,她努力抱紧小滋的后背。可因为浑身无力,好几次差点从小滋背上掉下来。从泉水处流出的溪水一直在耳边哗哗作响。
◇◆◇
在雪中,美夏总是觉得就像溺水一样喘不过气来。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即使闭上双眼也感觉置身于一片白雾之中,不知身在何处。头枕在枕头上,却好像要与枕头一起下沉到褥子的深处一样,身子似乎要被褥子吞下去。
大人们都很慌乱。美夏睡在一间小屋子里,这里既不是平常大家睡觉的大厅,也不是学舍的保健室。
她想起了在小滋背上时的感觉,但小滋不在这里。
大人们把她从小滋背上抱下来时,小滋很担心地朝她看了看。她不希望小滋离开,但小学部和中学部的那些她不认识的男老师把她抱了起来。
她又困又倦,再加上头疼,即使醒着了,意识也不清晰,就好像在做一个长长的梦。
刚躺下时,被子凉凉的很舒服,但眨眼间就被她滚烫的身体焐热了,毛毯也被蹬乱了。她听到好像是仁美老师说了一句“不好了”。
美夏的枕头,那个好像要把她的头一口吞下去一样的枕头,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冰枕。每当头转动的时候,里面的冰块都会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枕着这些硬硬的冰块,虽然很舒服却咯得头疼。
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美夏能感到的只有窗外光线的变化。也不知道是什么天气,似乎是在下雪,也许是因为自己一直有一种溺在雪里的错觉。暖炉的热气让窗户蒙上了一层白雾。虽能感到屋内的热气,可身体内部依然是冷的,只有皮肤表面热辣辣的。
“美夏,吃得下去这个吗?”仁美老师端来了食物。是白白的饭,像汤一样的饭。是粥!美夏立刻点了点头。那气味有点像做手工用的糨糊加热后的气味。美夏起不来,仁美老师扶着她坐了起来,用勺子喂她。粥触碰到干燥的嘴唇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喝过水了。
一直梦寐以求的粥竟是无味的,也许是因为没有加甜甜的玉子烧和淋了酱油的木鱼花吧。美夏不太确定。仁美老师拿着一个形状既像小鸟又像笛子的容器喂美夏喝水,用比以往都要温柔的语气说:“美夏,别担心,烧一定会很快退的,让身体自然恢复是最好的治疗方法。”老师竟然对自己如此温柔,温柔到美夏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大家都没有生美夏的气。”老师说。
美夏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做了让大家生气的事。夜里独自外出大概是不允许的。虽然也有小学部的孩子去泉水边许愿,但都是在早晨,大概没有人是半夜溜出去的。
“美夏。”
这次美夏听到的不再是仁美老师的声音了,是一个男人,是幼儿部学舍的校长水野老师的声音。
外面天色已经黑了,美夏隐约看见房间入口处暖炉里蓝红色的火焰,还能感到一些温热。仁美老师不见了,粥也不见了。从那之后,不知过了多久。
水野老师坐在床边低头看着美夏。
“……老师。”
美夏想叫“水野老师”,可嗓子深处就好像黏在了一起,没能清楚地说出“水野”。
水野老师的眼睛就像出现在图册或录像里大象的眼睛一样,温柔,又有些神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从水野老师身后又出现几位老师,基本都是小学部或中学部的。美夏比较熟悉的幼儿部的老师——包括仁美老师——反而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