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因为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这里是你平时登记时刻表的地方吗?”莫楠指了指阳台。“不,是在我自己的卧室。”
莫楠站在卧室窗前,视线穿过眼前两幢小区高楼的缝隙,刚好看得金枫园二期公交车站。
“这样观察也怪难受的。”
“因为在这里一抬头便能看到挂在墙上的时钟。”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有时也会看手机时间。”
“是的,看时钟的频率会高些。”
“六月六日当天呢?”
“我忘了,应该是时钟,不过整点时都会核对手机时间,确保二者没有误差。”
“原来如此。”莫楠走出卧室,在房间来回踱步,“闫先生,你的房间可真简单,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呢。”
“是呀,所有电器都是房东留下的,我的生活用品本身就少得可怜。”
“冒昧问一句,二八〇路公交各班次到达楼下那个公交车站的间隔都在半小时左右,在此期间内,你是站在这儿持续观察,还是……”
“除了饭点,其他时间几乎都会在卧室。”
“闫先生自己做饭?”
“其实……为了节省开支,向柯云萍借钱之后,我的午餐和晚餐不是泡面就是便宜的便携式自热米饭。”
“这可真是糟糕的生活习惯。”莫楠顿时深感协助眼前这位患者走出困境的必要性,“六月六日你也是靠这些宅
男食物打发的?”
“是的。”
“用餐时间呢?”
“中餐是十二点左右,晚餐则是七点过后,和林斌一起享用的。”
莫楠双眉紧锁,突然陷入沉思,额头上浮现出了三条“小波浪”。
“闫先生,请先配合警方做好笔录,今天先好好休息,我们明早再进行下一个疗程,届时我会在楼下等你。”
“好……下一个疗程不是在‘星光之岬’进行吗?”
“不,是在二八〇路公交车里。”
第四章 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
莫楠从昨天与闫子帆的接触中了解到,有些人必须以一种特殊的、绝对的、完美的方式来安排某件事,或者他们需要一遍遍地重复做某个特定的动作,追求某项特定的事物。作为计数强迫症患者,闫子帆将这样的心理寄托到对时刻表过分遵从,他不停地在记录中检查、确认过往数据,试图以此获得宽慰感。一旦这种认同状态遭到挑战,他便会深陷郁闷和沮丧。因此,想要根治他的深度强迫症,就必须从他最耿耿于怀的小事上下手。
闫子帆的情况不禁让莫楠回忆起去年诊疗过的一个计数强迫症案例,患者是名幼儿园教师。如今幼儿园的环境与几年前不可同日而语,教学设施完善的私立幼儿园大都学费高得离谱,然而,身为幼师的患者A却从未享受到高薪,他的工资甚至还不到高中教师的三分之一,这样的幼师、幼儿两头压榨现象在国内已经非常普遍。一次在幼儿园六一儿童节晚会上,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小霞在表演过程中不慎从台阶上跌下来,鼻梁骨骨折。虽然这纯粹是女孩自己不小心造成的,但小霞的家长指着A的鼻子破口大骂,结果A被停薪两个月,小霞的家长甚至还在幼儿园门口拉起了横幅,一群不明真相的居民纷纷在网络上转发,到了最后,竟演变成A涉嫌虐童。受到重创的A辞职后
,发现自己患上了计数强迫症,上下楼或是过人行天桥时,他总会一遍遍地数着台阶,一旦他脑子里察觉“似乎数错了”“哪里不对劲”,就会强迫自己再重新数一次。如果他的感觉不好,还会退后一步,然后再往前一步循环数数。用不了多久,小区附近的居民都视A为异类,而A也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终日闭门不出。最后,A来到了“星光之岬”,莫楠通过药物疗法配合认知疗法,让A意识到强迫症并不是自己的伙伴,即使台阶的数目不对,也没什么好灰心的。尽管现在A偶有强迫性思维出现,但他也会本能地想办法驱逐它们。
根据以往的经历,莫楠对闫子帆进行了评估,他认为这位患者除了深度的计数强迫症,还伴有视线恐惧症,从而导致社交能力较弱。因此,他以乘坐闫子帆最关注的二八〇路公交车的名义,让他走出家门,感受与外界的交流。
“你可以把自己包起来。”
上车后,闫子帆明显感觉很为难,莫楠给他戴上了口罩和帽子。
二人搭乘的这辆二八〇路公交车与林斌六月六日乘坐的是同一辆,司机也是同一位,当班司机名牌上写着他的名字——“贾海童”,年纪大约四十岁。从金枫园二期车站出发,到达和顺里车站时,车上的乘客陆续多起来,闫子帆也开始紧张,额头沁出许多汗水,身体不断扭动。
“
你坐靠窗的位置,我坐你外面。”
换了位置过后,闫子帆的情绪有了好转。他注视着窗外的景色,虽然依旧没有说话,但面部表情轻松了许多。
“莫医师,一个月前我曾经在那儿遇到了柯云萍。”
闫子帆指着窗外的见福便利店。
“买泡面时遇到的吧?”莫楠打趣道。
“还真是,那家便利店买二送一的宣传单都送到家门口了。我遇见柯云萍时感觉她的表情十分僵硬,连一句正常的寒暄也没有。”
“她买了些什么?”
“就是薯片、饼干之类的零食和一些碳酸饮料,因为我是结账后才看到她的,所以也没多聊。”
“原来如此。”公交车不断前行,莫楠注意到再往前的和通里站附近有个较为隐蔽的情侣主题酒店。有一次,一位不知浪漫为何物的工作狂向莫楠请教如何讨老婆欢心,莫楠就推荐了这家酒店。
“对了,你说林斌六月六日找你收房租,他确实是下午两点二十分到达楼下车站的吗?”
“还需要再向我确认吗?昨天那位刑警也说过,IC卡上的记录也是准确的。”
“我不是怀疑你的证言……当时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没有,我们聊了一会儿。他说那天特别清闲,就坐在客厅看起了电视。我这人平常除了记录公交时刻外,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只是招呼了一下林斌。”
“然后他就一直在客厅看电视?”
“是的。”
“
什么节目?”
“是一场周中进行的中超联赛。”
“全程都守在电视前?”
“应该是吧,我几乎都在卧室里,所以不是很清楚,但不时能听到他的欢呼声。”
“他看完比赛就回去了?”
“这倒没有。我们还一起用了晚餐。”
“下楼?”
“不是,林斌打包带上来的。”
“哦。房东人还不错嘛,他跟你很熟吗?”
“我想也许是因为不论手头多紧张,我都按时缴纳房租的关系。林斌还说遇上我这么省心的租户真是太好了,呵呵。”
“省心……”莫楠也跟着笑了起来,“那天晚上你们都吃了什么?”
“林斌买了些下酒菜,我们都喝了不少酒。”
“可我记得你在‘星光之岬’时不是说为了等待二八〇末班车的抵达,一直守在卧室里,直到晚上九点?”
“是呀……晚上七点,我记录下二八〇路公交车到达金枫园二期车站的时间后,林斌刚好把饭菜以及啤酒扛上来。他知道我的习惯,于是,我们就在卧室一边聊天,一边吃饭喝酒。直到九点半之前我还是清醒的,后来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六点三十三分,林斌在七点左右给我来了电话,稍微问候了一下。”
“我明白了,所以你声称晚上七点至九点这段时间绝对没有二八〇路公交车经过。”
“平日我有闹铃的习惯,为的是赶上登记首班车的时间。六月七日还好有闹钟
叫醒我,否则一定错过了。”
“原来如此。”
不知不觉,车辆已经驶达华侨博物院站。莫楠向闫子帆叮嘱一番后,坐到了前排,司机吹着口哨,看上去心情还不错。
“贾师傅,您在这儿上班多久啦?”莫楠抓紧和他套近乎的机会。
“问我吗?”贾海童通过后视镜瞟了一眼莫楠,他操着东北口音,看上去是个健谈的人,“有两三年了。”
“听说最近公交公司制订了公交时刻表,把到站时间精准率纳入考核,有这回事吗?”
“可不是……现在刷IC卡都要摁指纹,而且上下车都要刷一次,一遇上工作日的乘车高峰期,哪里还会有什么精准率一说?”
“冒昧问一句,您对这个人有印象吗?他在六月六日乘坐了这路公交。”在十字路口等待红绿灯时,莫楠将手机递给贾海童,屏幕上显示着林斌的照片。
贾海童思忖了一会儿,突然发出“哦”的一声。“那天下午,我有印象,大概在两点多的时候。”
“你是说他上车的时间?”
“不,我哪能记得这么清楚?”贾海童笑道,“那天他遇上了‘卡串串’。”
“卡串串?”
“是的。早在十年前,这帮人利用公交两小时免费换乘的漏洞,组织了专门替乘客刷卡赚差价的恶劣行径。现在,他们借口没带零钱乘车,待集齐足够的零钱,却又用事先准备好的IC卡刷卡数次,赚取中间的折扣差价
。”
“呵呵,世上真是无奇不有。”
“据说‘卡串串’一人一天能挣好几百呢。”
“当天林斌也把零钱给‘卡串串’了?”
“没有,你说的这个人原本就坐在车上。他斥责对方守在刷卡机前造成混乱,但对方也不是好惹的,两人发生了一点口角,差点儿动手打起来。最后还是乘客和我一人一句才平息纷争,所以我有印象。”
“‘卡串串’一共刷了几次?”
“三次,还是用三张不同的卡刷的。”
“我说的这个人大约于两点二十分在金枫园二期下车,对吗?”
“这我就不记得了。乘客那么多……我只对他们发生争执有印象而已。”
今天一大早,莫楠就接到叶勇德的电话,林斌的不在场证明大致没有问题。之所以说“大致”,是因为公交公司的系统出现了漏洞。一周前,数据传输软件的制作方没有与公交公司数据分析部门核对数据格式,导致日期数据的子项闭合失败,出现乱码,而且多次发生数据缺失的情形,直到今天才重新升级修复。也就是说,林斌的公交卡上只显示最后一次上下车的时间和站点,并不能看出日期。不在场证明出现了微瑕,尽管警方不在意,但莫楠坚持让叶勇德调查当天IC卡刷卡及投币情况。经过调查,当天二八〇路公交车上用旧版IC卡完成刷卡的只有三次,其余乘客均使用嵌入指纹识别器的新版I
C卡,且每张IC卡都只刷了一次,不存在多次刷取的情况。另外,公交公司的数据系统正处于待完善的状态中,刷取新版公交卡的记录只能显示流水号,无法查询实名。投币的乘客共有十八位,其中纸币两张,硬币十六枚,钱币上都没有与林斌相符的指纹。也就是说,如果贾海童对林斌有印象,那么后者一定是通过刷新版IC卡乘坐二八〇路公交车的,他的IC卡记录的上下车时间和站点显示,下午一点四十分在滨海中心书城站上车,两点二十分在金枫园二期站下车。综合以上几点,林斌的不在场证明完美无瑕,不存在作案的可能。经过莫楠刚才的搭话,贾海童又给林斌的不在场证明敲下了实锤。
“咦,你们怎么在这儿?”
莫楠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他转头一看,原来是靳璐和刘颀伟。
“这句话该是我说才对吧。”
“你忘啦,今天是我的话剧演出!”靳璐不满地回了一嘴。
“话说,莫医师您在研究时刻表吗?”刘颀伟疑惑地看着莫楠手中的卡片,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时间,像极了他曾读过的松本清张的推理小说。每当看到这些时刻表,他脑子就一团乱麻,根本辨不清东南西北。
“兄弟,您可别学他。”贾海童接过话茬,“自从制订了公交时刻表,公司隔几天修改一次,乘客不晕,我们倒先晕啦。”
莫楠手中的时刻表
是公交公司最新修正的版本,自六月一日开始施行(表2)。
表2 公交公司最新发布的二八〇路公交途经“金枫园二期”车站(金枫路→保税区方向)标准时刻表
“还挺精确的。”莫楠喃喃自语,丝毫没有理会刘颀伟的问题。
“各位朋友,你们好!下一站,终点站——金枫路站,感谢乘坐二八〇路公交车,感谢一路上对我们的支持和帮助,欢迎再次乘坐。”
听见播音,靳璐吓了一跳。“不会吧,下一站是终点站?”
“就说咱们坐错方向了。”刘颀伟指着车上的路线图,无奈地说道,“现在经过的是金枫园一期,要回去的话得沿着二期方向才对。”
“真是的,明明那么像,连风格都一样。”靳璐抱怨道。
“也难怪,两片小区都是中间高、东西低的布置,而且建筑风格几乎相同,不少人把这两个地方搞混。”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莫楠忽然转过头来大喊。
“我、们、发、现、坐、错、车,你满意了?”靳璐以同样分贝的音量回敬道。
“不,下一句!我问的是下一句!”
第五章 瑕疵初现
门铃响了,林斌吓了一跳,没有任何人约定要和他见面。何况外头还下着大雨,这种时候到底有谁会来呢?
林斌迟疑了一会儿,门铃再次响起,他有些烦躁,惴惴不安地向玄关走去。
“您好,请问是林先生吗?”来者的年纪大约四十岁,微卷的大背头,五官有点像欧洲人。
林斌警惕地什么都没回答。
“其实我刚咨询过保安人员,听说您这儿的房子准备出租,所以想来看看,不知您是否方便?”
——原来是来看房的。
林斌这才放心地推开门。
“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我姓莫,是一名上班族,公司就在附近,所以想来这里看看有没有房子出租,如果价位合适,我打算长期租。”
“真不巧,我刚刚才和另一位租户签订租房协议。很抱歉……”
“啊,这可伤脑筋了。”
“不过,我在二期还有房子,可以租给您。”林斌指了指客厅的沙发,“请坐。”
莫楠把随身携带的包往沙发上一放,说道:“这里和二期的户型倒十分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