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广平既没确认也没否认,只是低垂着头。
“都是以什么样的理由推辞的呢?”
“第一次,我以工作繁忙推掉市美术协会的采访邀请,想不到没几天一位记者居然凭着不知从哪儿得到的住址亲自登门拜访,无奈之下我只好硬着头皮应对。经过那次专访,世人都知道我其实是位邋遢的无业青年,有时走在街上都会被人认出,这样一来,就更没自信出门了。这半年来,我成天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作画,但成品的质量都不如《朝阳出云海》,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根本就不像是由同一个人创作出来的。在此期间,我又不断收到邀请,或是采访或是聚会,直到有一天,一张宣传单拯救了我。”
“宣传单?”
“对,一款名叫‘鼬鼠’的App。”
“何先生,你刚才说过这款App会危及性命,它主要的功能是什么呢?”
“它可以有效地帮我逃离社交场合。”
“如何帮你?”
“它总能编造适当的理由,让对方不得不放弃邀约。”
“何先生,如果你还想根治社恐,那么请你立即删除这样的软件。社恐是一种心理疾病,它的治疗就在于患者本人是否有勇气克服羞怯心理,如果没有,就只能一步步地被它操控。有人把社恐
比作潜伏在内心里的‘黑狼’,若你没有战胜它的信念,双方实力就越发悬殊,久而久之,你只能选择逃避。”莫楠曾为不少社恐患者做过心理治疗,以他的经验来说,只要患者鼓起勇气向心理医生说出自己的病症,最终,十有八九能够痊愈,回归社会。“能简单地跟我说说这款App如何威胁到你的性命吗?”
“第一次使用‘鼬鼠’是接到广播电视节目的访谈邀请,我害怕极了,以至于根本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当时我才下载‘鼬鼠’没几天,怀着好奇的心情打开了它,把我内心的忧虑发送出去。原本我真的不抱什么希望,但没想到过了十分钟,‘鼬鼠’回复了——‘这有何难?大病一场即可。’”
“它让你谎称生病推托?”
“是的。收到回复后,我心里还嘀咕着这种理由已经用烂了,再说我也没自信能够扮演一位病人。”
“之后你如何处理的?”
这时,何广平突然哆嗦起来,他紧紧捂着头。“你相信吗?我整整发了五天的高烧,在医院一躺就是一个星期!”
“专访的邀约也就理所当然地推辞了?”
何广平微微颔首。“一个月后,又有一场艺术沙龙活动在小区举行,这次,我也理所当然地接到了主办方的电话,他们要我务必参加并且担任嘉宾。”
“于是你又向App求救?”莫楠摩挲着下巴问道。
“对,它这次的回复
是‘这有何难?称家中有贼即可’。”
“后来真遭小偷了?”
“岂止是这样!我辛辛苦苦绘制三个月的《春》真的不见了!而且,我感觉自己正在被人监视着。”
“有人监视你?”
“我家对面是座小公园,两个月前的傍晚,我在阳台作画,突然有道亮光从我眼前闪过,原来对面有人用望远镜盯着这里!我给吓坏了,马上躲到阳台的遮板后,眯缝着双眼细看,才知道那是一个扮成小丑模样的男人,他一边给身旁围成一圈的孩子们发放卡通气球,一边用左手拿着望远镜朝这个方向观望。没过几天,我下楼取一个快件,回到家后,《春》就真的不翼而飞了。”
“这么说来……你恐怕被人盯上啦。后来可还使用过这款App?”
“也不怕莫医师笑话,当时的我打心里认为‘鼬鼠’帮了我不少忙,尽管过程是煎熬的,但最后它真的能够让我摆脱困难。只是……”
“只是后来的代价让你承受不起?”
“要付上万元的会员费不说,它为我编造的借口简直成了人身攻击。有一次,它给我这样的回复——‘去吧,反正你会被袭击’。在做了好几天的思想斗争后,我前去赴约,刚和主办方见面,自己就被场馆二楼掉下的盆栽砸到头,演讲只能作罢。要命的是,前几天我接到父亲的电话,他打算在山庄里宣布自己的遗嘱,还邀请了我的两位哥
哥。因为性格原因,我们三人从小就合不来,所以感情非常淡薄……”
“于是,你这回也向‘鼬鼠’求救了?”
“是的……”
“这次它的回复是什么?”
何广平畏惧地用手遮住额头,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去吧,反正老爷子会在那里死去。”


第二章 暗鸦
五月二十一日晚,市刑侦支队的会议室里灯火通明,主席台上符元华用如鹰隼般犀利的眼神一一扫过在座的刑警,他身后的投影幕布上显示着几个大字——“关于犯罪团伙‘萤’第一次案情分析会”。
在简要的介绍后,符元华示意叶勇德开始汇报关于“萤”的一系列案情。
“目前,经我们查证,犯罪团伙‘萤’是个规模较大的组织,专为心怀恨意的人提供犯罪计划,且行事周密,通常组织成员不会亲自参与行凶。据已被逮捕的组织成员提供的口供,以及我们的调查,目前,已确定和‘萤’有关的事件有:十八年前的‘迷宫庭院事件’、十五年前的‘K村雄风宾馆纵火案’、十二年前的‘傀儡小屋事件’、六年前的‘OL连续无差别杀人案’、去年的‘金枫园小区命案’‘落樱庄命案’,以及前不久发生的‘芸晴公寓蛞蝓男事件’。在‘蛞蝓男事件’中,‘萤’的成员‘蛞蝓’犯下了杀人罪行,经查证,她的动机和死者刘颀伟对‘萤’的调查有关。”
“最早的案子得追溯到十八年前,而近几年‘萤’的行动又开始逐渐活跃了?”
符元华转过头,盯着投影幕布上的犯罪现场,扑杀、毒害、枪杀、勒毙……被害人的死法不一而足。这种行为简直是对警方的公然挑衅!
“不错。”叶勇德切换到十八年前‘迷宫庭院事
件’的旧照片,这次的汇报材料之所以翔实,还得感谢前几年公安系统从上到下花了大把精力,把所有执法旧档案悉数电子化,“现已逮捕的‘萤’成员中职阶最高的是上官亮,这家伙是组织的三号人物。根据她的口供,‘迷宫庭院事件’确是‘萤’涉及的第一起案件,那是由组织的头目亲自参与的犯罪案件。”
“有没有问出关于他们头目的线索?”
“很遗憾,目前还未从已逮捕的成员中问出有用的信息,他们非常狡猾,从他们口中打探到的只是浮于表面的东西。只知道他们的头目代号正是‘萤’,性别不详,这个组织是由他一手创立的。”
“这方面恐怕得再增加人手。这样吧,小于也加入侦查队伍,主要任务是调查过往的几起和‘萤’有关的案件,有些线索在你们新人的视角下更容易暴露出来。我会吩咐人把最初几起旧案的资料交给你。切记,如果有新的想法,一定要立即汇报。”
“是!”于敏忠的回答坚定有力。
听闻于敏忠是公安大学犯罪心理学的高才生,当年各项成绩都极为出色,也是那届的优秀毕业生,符元华对他寄予厚望。他认为,那些旧案的资料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一些文字、图片的堆砌,流水账般记载着的一些事情,只有小部分人的慧眼能够挖掘出隐藏在背后的新线索,而于敏忠很有可能就是这类人。
“另外,上次的‘蛞蝓男’事件,在逮捕罪犯的同时,在废旧校舍周边还发生了一起命案,经你们调查,与‘萤’有关吗?”
叶勇德脸色又阴沉下来,将投影切换到下一帧。
“被刺杀的巡警名叫罗琦海,男,五十九岁。经检查,确认是被利刃刺中胸口导致死亡,死亡时间是凌晨两点二十分左右,也就是符队组织攻坚的时刻。另外,从现场勘验的情况看来,凶手并未留下指纹、足迹一类的线索,具备一定反侦查意识。”
“确定没有移动尸体的痕迹吗?”符元华看着坐在侧向的法医问道。
“没有,S校舍旁的那条小巷就是第一案发现场。”年轻的法医侯洛勇翻开影印成册的勘验报告,简短地回了一句,“凶手只需一次正面攻击,就能让对方毙命,且案发现场周边完全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可以说这是个经验丰富的犯罪者。”
“老叶,假设当晚攻坚时,‘蛞蝓’有同伙在场,并见状逃跑。那么,他选择哪条路线最为隐蔽?”
“根据现场调查,校舍外有一株百年大榕树,如果沿着它的枝干翻越过去,就会来到围墙外的小巷子,即本次命案现场附近。”
“这么说来,行凶者极有可能是‘萤’的成员?”
“确实如此,罗琦海平日里属于老实巴交的那种人,不会有人对他心怀杀意。”
“案发现场周边是否有监控摄影?”
“很遗憾,小巷
还没有加装监控设备。”
“也就是说,行凶者逃过所有在场警员的眼睛,躲进巷子里,不料被老巡警撞见,最后痛下杀手……对了,在逮捕‘蛞蝓’后,有个年轻女子进入了旧校舍对吧?说是莫楠医师的……表妹?”
“嗯……这个嘛……其实……”
即使符队没有提起这事,叶勇德也打算和盘托出,但不是现在这个时间,也不是现在这个场合,符队突如其来的发问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叶勇德,你打算瞒着我到什么时候?”符队的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


第三章 铁笼
何宴在远离尘嚣的山庄待了不下二十个月了。起初,他的长子何广泉向他提出这个荒诞的请求时,他还面红耳赤地斥责那个不孝儿,但冷静下来后,何宴倒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两年前,何宴的老伴被癌症夺去生命,这让他不禁开始思索:他的三个儿子里,有谁真正能挤出时间照顾他?何广泉自不必说,投身于人工智能领域后,金钱对他来说只是数字而已,相对地,也很难挤出和家人见面的时间,在何宴的印象中,一年到头除了过年那天,其余时间根本别想见到他;次子何广涛是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按理说他应是三个儿子中最有条件赡养老人的人,并且他也尽力尝试了几个月,无奈父子俩的性格实在南辕北辙,儿媳妇又是锱铢必较的个性,加上生活习惯本就不同,三个人在一起成天大吵小闹的,最后只好作罢;至于三子何广平,是他们之中最没出息的一个,从小见到生人就怯场,本以为这糟糕的性格会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而改善,却不料病症越发严重,一年到头何广平几乎将自己锁在屋里不出门,这让何宴在恼怒之余也常常思忖三子的个性究竟是遗传谁的基因。
逐渐适应了远离尘嚣的山庄生活后,何宴反而开始习惯这种乏味的日常。原本何广泉打算给他雇几位用人,但遭到何宴的反对,他认为自己还有能
力自理,并且他还有足以支撑精神世界的爱好。在何宴七十五岁那年,他结识了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成员,对方向他介绍了丹顶鹤,何宴立刻被这仪态优雅的鸟类吸引。不仅如此,丹顶鹤还象征中国文化的吉祥、长寿、忠贞,有仙鹤、白鹤之称。何宴一旦喜欢上一类事物,便会将这种热爱发挥到极致,为此,他加入了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定期捐赠款项,还以荣誉会员的身份走访肇庆星湖湿地公园,四十多只丹顶鹤在落霞中编队飞翔恐怕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场景了。
不过,从肇庆回来之后,何宴才意识到在这座山庄生活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自由。彼时,长子何广泉正在研发一个新型人工智能项目,主要服务对象便是空巢老人。几年来,养老的问题一直引发社会舆论的关注,年轻人生活节奏过快,无暇赡养老人,而一些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的老人又不愿住进养老院,国内外接连发生空巢老人在家中去世一个多月才被邻居发现的案例。何广泉的项目旨在为肩负养老责任的年轻一代提供“物联网养老”,他在山庄内嵌入智能门禁、感应智能灯、360度无死角监控、远程医疗监控等电子设施。也就是说,何宴的一举一动都在何广泉的掌控之中,用何宴的话说,这座山庄已经成了囚禁他人身自由的“铁笼”。
纵使心里怒不可
遏,何宴却无处发泄,而且从新闻报道来看,何广泉的这套智能化养老项目受到不少年轻人的支持,这更让何宴感到莫名的困惑。从那时开始,他便彻底中断了和三个孩子的联系。丹顶鹤保护协会的秘书吴婧娟成了他唯一无话不谈的好友,丹顶鹤成了他活下去的支柱,为了守护这逗人喜爱的仙鹤,何宴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爸!你宁可把钱花在丹顶鹤上也不愿意关心亲生儿子……你、你有资格做父亲吗?”
“住口。阿涛,你也太放肆了。”
听完何宴草拟的遗嘱后,何广涛几乎直接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朝着自己父亲咆哮着,幸亏哥哥何广泉将他一把拉住。
“再怎么着急也得等父亲宣读完吧。”
“我已经说完了。”何宴在三个儿子前方正襟危坐,面对何广涛近乎疯狂的抗议,依旧板着脸不为所动。
“爸……再怎么对我们有看法也不该把遗产全部捐给丹顶鹤保护协会吧?之前您和阿涛虽然有些不愉快,但好歹他也照顾您七八个月了,这样做会不会太刻薄了些?”
“刻薄?广泉,难道你就对我好吗?你出息了,赚了钱,却把我关进这铁笼里,我丝毫感觉不到家人的温暖,别看这座别墅富丽堂皇,可在我这老家伙眼里,这和监狱有什么区别?”
“爸,您这样说就不对啦……这里空气好,景色宜人,我还特地为您购置了一些健
身器械,既然您不喜欢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这里您总该满意才是呀。”
“你试试一天到晚和监控探头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感觉!”何宴愤怒地指着大厅的一角,那儿原先架着一台高清监控器,不止如此,整幢别墅最初每个房间都安置一台,这样,何广泉打开App就能看到自己父亲的一举一动。
“这也是为了您老人家好……再说,您提出反对后我不是当天就把它们都拆下来了嘛。”
“说得好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正在研发的叫什么‘智能养老’的玩意儿,按我说,这就叫作大逆不道!正是你们这种人,把人情味儿都给玩没了。”
何宴不止一次对着电视机里的何广泉怒不可遏。他把自己当作‘小白鼠’,通过一系列人体感知设备,获取何宴的生命体征指标。如此一来,只要何宴不出这幢别墅,那么屋内所有一切,包括空气污染指数是否超标、老人的脉搏是否正常、冰箱里的水果是否过期……这些都逃脱不了何广泉所研发的App的掌控,一旦数据有异常,系统就立刻展开纠错工作。有一次,何宴偷偷打开一瓶陈年老酒款待前来造访的吴婧娟,这时App却立即将预警信息发送给何广泉,远在百里外的何广泉只需轻轻一摁,物联网技术就会将柜子自动上锁,无论何宴如何使劲,都无法打开。打从那天开始,何宴便给这幢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