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开始猎杀带着孩童的女人。
每猎杀几个，他身上的皮肤也随之要干裂一次。蜕皮前的痒和痛越来越轻，蜕皮后的痒则依然十分强烈。而且，新生的皮肤越来越暗，越来越黑。他把这当作对自己劳作的奖赏。
然而，持续了一段时间后，他又开始厌倦起来。
猎杀的时间越来越少，沉溺在沼泽中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越来越令人麻木。
直到那个身影出现在沼泽边。
那是个女孩，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女孩。
黑森林的女孩，头发蓬乱，满眼惊恐。只有这个女孩，脚步很轻，神色十分冷静。她踏进沼泽，用皮袋盛装淤泥，却没有发现躺在淤泥中的摩辛。
摩辛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女孩弯下腰时，他才隐约看见，女孩的头发原来是编成了一根根细辫。女孩抬起头时，目光冰凉而冷静。
看到这目光，摩辛忽然忆起：黑牙石下和他对峙的那个少女。
他略一分神，女孩已经转身回去，离开沼泽，消失在黑森林中。
摩辛忽然觉得有些不舍，有些怅然若失，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这种情绪从未有过，他不喜欢。
然而，不由自主地，他又走进了黑森林。
他告诉自己的是：该去猎杀了。
他不让自己问的却是：她在哪里？
然而，他既没有猎杀一个女人，也没看到那女孩的踪影。
他开始烦躁，回到沼泽也再难安宁，只能一次次重回黑森林，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恼怒起来，一眼看到树杈间一个女人怀抱着一个女童，举起长矛刺了过去。那女人只有一只眼睛，却异常狡猾，带着女童，接连跳过几棵树，几乎逃开。摩辛越发焦躁，一直紧紧追击。
那女人抱着女童跳下了树，在地上奔跑。摩辛冷笑一下，跟着跳了下去，一矛刺中女人的后背。女人挣扎着继续逃，没跑多远，就和女童一起摔倒。摩辛追过去，一矛刺中她的胸口。
一个身影忽然从树上跳下，用骨刀挡开了他的矛。
摩辛一眼便认出，是那个敢在寂静中发出连串可憎声音的男孩，黑森林里最放肆的人。
他迅即掉转矛头，刺向那男孩。转眼间，连连刺中几处。最后一刺，将那男孩钉在了树上。他抽出骨刀，割向他的喉咙。
那男孩临死之际，目光竟然转向了旁边，引得摩辛也不由得停住手，顺着那目光望了过去。一望之下，他顿时惊住——
那个女孩。
随即，一道强光爆出……
第22章 光亮
泽恩醒了。
刚睁开眼，一阵强光射来，无比刺痛，他忙又紧闭起双眼。
即便闭着眼，他也仍能感到那刺眼的光亮。他不敢再睁开，浑身的伤痛更让他一阵晕眩，不由得又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醒来。
他试着微微睁开眼，那光亮仍在，却稍微缓和了些。好奇战胜了恐惧，他一点点尝试，双眼慢慢适应了那光亮。
他渐渐看清楚，自己被一团光亮包围。
在这光亮照耀之下，一切变得无比新鲜和奇异，他的身体和周边现出无数从未见过的色彩——
他的皮肤是苍白色的，透出暗蓝色的血脉，沾满深红的血和乌黑的泥垢；他的手臂上裹着的塔奇叶是深灰绿色的，夹杂着浅黄纹路和暗红斑点；伤口上的血凝成了暗红色，仍在渗出的则是鲜红色；身边的泥土是暗褐色的，上面落满了灰黑色的树枝、黝黑色的粪便、灰褐色的树皮；他的大骨刀横在脚边，白色骨质泛出淡黄、淡褐色的斑纹，上面布满了乌红色血污；手柄上缠的皮绳则是油亮的深褐色……
光亮照耀下，黑森林也完全不一样了：原先密布的塔奇树尽是黑树干、黑树枝和黑树叶，现在全都显出颜色来，暗褐色的树皮布满深黄浅灰色的裂缝，树枝上的叶子则是绿褐色……
他一直听妈妈讲“颜色”，这一刻才终于知道什么是颜色。
他大张着嘴，惊望着四周，像是掉进了一个奇梦中。
良久，他才想起那个女孩，忙望向女孩出现的地方。
然而，女孩并不在那里。
连那个女童和暗影人也不见了，只有那个女童的妈妈躺在不远处。皮肤惨白、头发污乱、穿的兽皮乌黑破烂，深紫色干裂的嘴大张着，露出发黄的牙齿和乌紫的舌头，胸口一大摊乌红的血流到身边的泥土里，已经凝住。
以往看到死尸，都是在黑暗中，这时清晰地看到颜色和细部，泽恩腹部一阵翻涌，顿时呕吐起来，很久才终于止住。他忍痛爬起身，费力挪动脚步，去找那个女孩。
他移动，那团光亮竟也跟着移动，像是生在他身上。
他顿时恐惧起来，忙伸出双手用力挥打。那光亮却无形无迹，根本触不到，更驱不走。他更加害怕，拔腿便跑。无论他跑到哪里，那光亮都始终罩在他身上，根本无法逃脱。
他惊惶无比，妈妈让我寻找光亮，现在终于找见了，但我拿这光亮做什么？
被这光亮罩住，所有人类和兽类都能看见我，我成了黑森林里最危险的存在。
他越发恐慌，忙急急环视四周。幸而附近并没有人或兽，得赶紧躲起来！
他忍着伤口剧痛，慌忙跑了起来。但跑到哪里，这光亮便跟到哪里，这样越跑越危险。
他猛然想起那个女孩的树洞。
然而，有了这光亮，黑森林变得完全不同，他辨不清方向，不知道那个树洞在哪里。急急寻了很久，越寻越迷失。
身上的伤口全都崩裂，血又开始涌出。他再走不动，便靠着一棵塔奇树坐了下来，闭起眼睛，让自己重新回到黑暗中。然而，这种黑暗并不是原先那种黑暗，他依然辨不清方向。
他只得重新睁开眼，却一眼看到泥土上有一串深印，我的脚印？
那个树洞在我醒来时躺着的地方，沿着脚印就能找回去！
他忙站起身，沿着泥土里的脚印，一步步往回找去，绕了很久，终于一眼望到刚才那具女尸。他不敢多看，抬头望向旁边那棵塔奇树，树身上果然有一团黑褐色的干泥，是洞口那个挡板。原先它和树皮都是暗黑色，不容易分别，现在在光亮下，变得十分明显。
他忙从袋里取出皮绳，这才发现皮绳正面是灰黑色，反面是灰白色，绳头拴的石头竟然是深绿色。
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甩动绳子，挂住树枝，爬上去，掀开那块泥板，钻进了洞里……
第23章 亲近
萨萨又慌乱，又惊喜。
那团光亮一直罩在她身上，她移动，光也跟着移动。
那个女童也忘记了啼哭，睁大眼睛，惊望着她身上的光芒。
她环视四周，光亮之外，仍是无尽的黑暗。她顿时恐惧起来：有了这团光亮，无论我走到哪里，所有的人和兽都能看见我，必须赶紧躲起来。
但躲到哪里？
那个树洞？
不行。那里只能藏身，只要出来寻食，立刻就会被发觉。
那还能去哪里？
她想到了南边那片沼泽，那里似乎没有活物的踪迹。
于是，她牵着女童的手，快步向南边走去。
才走了一段，女童就摔倒了，顿时哭了起来。
这时萨萨才想起来：我为什么要带着她？
黑森林里，除去亲人，人类之间，除了食与被食，不可能有任何连接。
我带着她，是要把她当食物？
她望向女童，却没有丝毫想吃她的欲念。
她越发纳闷，怔了许久，才找到原因：我和她其实已经有过连接，她妈妈曾经帮过我，在我受伤时，给过我半截地蚓。
我如果不带着她，她很快就会变成食物。但是我现在被这光罩住，也随时会变成食物。带着她，只会增加负担。在黑森林里，多一丝负担，增加的危险可能是无数倍。
她正在犹豫，女童仰起头，睁着泪眼望向她。颤动的泪水，让那对明亮的眼眸更加光彩动人。
萨萨又生出一个疑问：黑森林里的孩子，再小，也会本能地惧怕、逃避陌生人。她为什么会跟着我？她相信我不会吃她？那纯净的目光里，的确没有惧怕，这是为什么？
萨萨越发惊疑和为难，望着女童，她的心里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亲近，如同和妹妹的那种亲近。
她俯身帮女童抹去泪水，叹了口气，轻声问：“你叫什么？”
亲人离开后，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有些发涩。
女童并没有答言，望着她，眼中露出茫然。
萨萨忽然想起来，黑森林里，言语交流只在亲人之间。亲人之外，人类彼此恐怕都听不懂对方的话。
她想了想，指着自己：“萨萨——”又指了指女童。
女童居然立即明白，发出嫩嫩的声音：“索索。”
“索索？”
女童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些笑意。
萨萨有些吃惊，“索索”是塔奇果，难道她所说的“索索”和我的意思一样？
她随即想起，女童刚才大声叫“妈妈”，读音也完全一样。
妈妈曾说，人类原先曾经结过群，那时的语言应该是相通的，后来才渐渐分离。
她又问：“索索，你不怕我？”
索索眼中又露出茫然。
萨萨对着她做出凶狠的样子，索索看到，居然咯咯笑了起来。
萨萨十分意外：“不怕？”
索索笑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
“光——”索索伸出手指，指向萨萨身边的光团。
“光”的读音也一样！
萨萨也不由得笑了，她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她伸手牵住索索：“起来，我们继续走。”
索索竟笑着点了点头。
第24章 呕吐
摩辛逃回沼泽，扑进淤泥，浑身抖个不停。
他正要刺死那个放肆男孩时，强光忽然爆出，他的双眼一阵刺痛，顿时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微一睁眼，光亮又射进眼里，他慌忙闭上眼，拼命爬起来，转身飞快逃离。才跑了十几步，额头突然一阵剧痛，撞到了一棵树，疼得他不由得又睁开了眼睛。
他发觉，光亮是从背后射来的，弱了很多，却也照得眼前的黑森林和以往完全不同，无数诡异的色彩涌进他的视线，无比混乱，无比恐怖。
他吓得怪叫了一声，忙又闭上眼睛，向前伸出双手，不断摸寻着，继续向黑暗中逃去。
磕磕绊绊，逃了很久，再小心睁开眼时，眼前终于没有了光亮，世界又恢复了原先的幽暗，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却不敢停留，加速向南边狂奔。
一直奔到沼泽，把全身都沉陷进淤泥中，他才略略找回了些安全感。
然而，之前所见的一切不断地在他脑海中闪现，让他头晕目眩，不由得呕吐起来。肠胃都吐空了，他却仍不住地抽搐干呕，后怕更让他失声痛哭起来。
他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
原先，他最憎恶的是目光，而那光亮，比目光强无数倍，不但射向他，更像是要把他的血肉、灵魂全都逼出来。一旦被那光亮捕获，结局只有死。
过了很久，这巨大的恐惧才渐渐消去，创伤却深深留在他心底，让他忍不住一遍遍回忆当时的情景。
他猛地一颤，忽然忆起：强光爆出之前，那辫子女孩忽然出现，她和那放肆男孩在对视。
他心里一阵抽痛，却忍不住仔细回忆两人的目光。
越想，心越痛。
两人的目光中含有一种情绪，他从未见过。
那是什么情绪？
无论如何用力，他都难以想清楚，但两人对视的目光，像是骨刀，不断狠狠割刺着他的心。
正是那对视，爆出了强光。
恐惧再次从心底爆发，这让他猛地从淤泥中跃起。
眼睛睁开的瞬间，他一眼看到，黑森林里忽然显出一点光亮。
他惊得一颤，几乎又叫出声来，却看见那光亮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向沼泽这边逼近。
他惊慌无比，忙将脸埋进了淤泥里。
最后一瞬，他看到那团亮光中有个身影：那个女孩……
第25章 神
泽恩在那个树洞里躲了很久。
光亮把树洞里照得十分明亮，他屈膝坐在里面，不停细看树洞的内部：树壁是灰白色，很光滑，布满无数深灰色的细纵纹。每一根细纹都不一样，千变万化，无比繁杂。他越看越着迷，也才体会到光亮的好处：这世界原来这么丰富、这么美。
他正在赞叹，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嘶吼声：一群夜兽。它们自然是发现了那具女尸，迅速奔到，争抢起来。一片凶狠、惨厉的嘶叫声顿时爆响在耳边。泽恩听得心惊肉跳，慌忙用皮袋堵死了底侧那个小洞，怕光漏出去，被夜兽发觉。
他又恨起这光亮来，却始终没办法让它消失。
当夜兽群走远，四周恢复安静，他饿了起来，却只能忍着。
然而世界上最不能忍的就是饥饿，死亡也不能克制它。
饿得实在受不住，泽恩只得费力爬出了树洞。身上几处伤同时发作，他重重摔到了地上，趴了很久，才强迫自己费力爬了起来。
刚站稳身子，泽恩却一眼看到光亮外立着一个身影。
他惊了一跳，仔细一看，是个老年男人：一张惨白尖瘦的脸，头发灰白稀疏，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身体干瘦佝偻。他披着一块破烂灰白的兽皮，双臂和双腿都细瘦得几乎只剩骨头，手里握着根灰黑色长矛。
看清之后，泽恩越发恐惧，转身想逃，却没有气力，只得将手里的大骨刀举在身前，准备搏斗。
然而那个老人并没有动，一双幽黑凹陷的眼睛一直盯着泽恩。
看到那深陷的眼窝，泽恩猛然想起来，这是黑牙石下几乎杀了自己的那个老人。他当时就已经很老了，居然能活到现在？
他强忍着痛，握紧了大骨刀，准备拼命。
那个老人灰紫的嘴唇忽然颤抖起来，张开嘴，发出一串苍老发抖的声音。
除了妈妈，泽恩第一次听到人类说话。他听不清老人在说什么，甚至无法确定那是不是语言。
老人又重复了几遍，声音越来越激动，应该是在说话。
泽恩仔细分辨，勉强听出一个词：“神”。
妈妈曾讲到过：神，无所不能，但很久很久以前就离开这世界了。
泽恩不知道老人是不是真的在说“神”，但看他神情十分激动，却没有敌意。他正在纳闷，老人忽然丢掉手中的长矛，跪到了地上，头不断磕向泥土。
泽恩从来没见过这种举动，吃惊无比，愣了片刻后，猛然想到：他看到我身上的光，把我当作了神？
老人忽然停了下来，双手颤抖着从腰边的皮袋里取出一样东西，双手高举，递了过来。
泽恩一眼看到，几乎要呕吐：一块深褐色黏滑粗圆的东西，布满暗绿花纹，断口处是红褐色，不断滴下墨蓝色黏液。若不是闻到熟悉的土腥味，他几乎认不出这是一截地蚓。
老人抬起脸，嘴里不住念着“神”，目光滚烫颤动，充满了敬畏。
他真的把我当作了神？送食物给我？
泽恩虽然心有顾忌，那截地蚓看着也十分恶心，但那熟悉的气味催动饥饿，他便走过去一把抓了过来，并迅速退了回去。老人抬头望着他，眼中闪出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