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很久,他捉的那条地蚓全部吃完,女孩却仍没有出来。他担心起来,却又不敢过去看,只能耐住性子继续等。
雾起雾散了不知多少轮,始终不见女孩出来。
他终于忍不住,过去爬到那棵树上,小心凑近洞口,听了很久,没有任何声响。他把那块泥盖轻轻揭开一道缝,又听了听,嗅了嗅,仍然没有声息。他焦急起来,揭开泥板,把头探了进去。里面太黑,看不到任何东西,但能确定,洞里真的没有人。
望着那一洞死寂的黑暗,他顿时呆住,像是一个最美的梦忽然消失,眼里竟涌出泪来。他不愿承认这破灭,忙抹掉泪水,盖好了那块泥板,攀着树枝,回到自己那个树杈,坐下来继续等。
她寻食去了,她会回来。
她寻食去了,她会回来。
她寻食去了,她会回来……
然而,过了很久,女孩始终没有出现。
黑森林也变回到原先的黑森林。
他像从一场重伤中初愈,慢慢攀着树枝,来到那树洞前,揭开泥板,里面仍是一洞黑暗,死寂无声,并散出霉气。
他犹豫了片刻,转过身,爬了进去,双脚很快踩到实处。里面太黑,看不见任何女孩的踪迹,也嗅不到任何女孩的气息,只能摸见光滑的树壁。
他背靠着树壁,坐了下来,想象着女孩曾坐在这里。然而,关于女孩的那一点模糊记忆,像是树影,迅速被雾遮掩,隐没在黑暗之中。
他越发觉得,她是个梦……
第17章 源头
萨萨离开了树洞。
两腿夜兽肉和一条地蚓全都吃完后,那个唱歌的男孩仍守在对面的树杈上。
萨萨始终猜不出他的用意,无法安心,更不敢睡着,随时要观察那男孩的动向,这让她疲惫之极。幸而那男孩跳下了树,应该是去寻食。她等他走远,迅即爬出树洞,盖好泥板,从树枝间悄悄荡走了。
她先来到那片溪水湾,泡在水里,美美洗了一场,才终于把困在树洞里的疲惫和忧闷洗掉。洗完后,走上岸,想到再不能回树洞,她顿时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她呆望着溪水,心底升起一阵厌倦。生命就像这溪水,只有不停地逃离,不停地逃离……却不知道能逃向哪里?
她忽然想去看看这溪水的源头,想知道这无休止的逃离是从哪里开始。
她沿着溪水,逆流而行,向上游寻去。
走了很久,溪水越来越细,不断分出支流,她只能沿着最宽的那道水流继续往上游走。走到后来,那一道水也变成了细细一条,最终消失在一片湿润的泥土里。
她越发失望:原来,并没有什么源头,一切都是幻象。
而人,却想从这幻象中找到安稳。
妈妈为了安稳,搭建出那个家。我也是为了安稳,寻见了那个树洞。
其实哪里有长久的安稳?再牢固的家、再隐秘的树洞,都只是暂时的幻象,都迟早要破灭。
更何况,生命本身就是暂时的幻象,你却要去寻找长久。
她感到一种巨大的可笑,不由得笑了出来,心也忽然随之轻松……
第18章 畜
摩辛沉溺在沼泽中。
除非出去寻食,他片刻都不愿离开。
他已能轻松捕猎人类,却不愿耗时费力,所以只捉地蚓吃。
有一次,一条地蚓钻出来,他没有砍中地蚓的头,只切断了它的尾巴。看到那条地蚓不住地扭动,依然十分强健,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把那条地蚓拖到森林边,用一根皮绳拴紧它的颈部,绳子另一头拴在树上,挖了些土,把地蚓埋了起来。
他回到沼泽,仰面躺陷在淤泥里,沉沉睡了一觉。
等他醒来,浑身又开始痒。痒之后是痛,痛之后则是那极度充满快感的另一次大痒。
享受完这场大痒后,他全身虚乏,十分饥饿。他走到那棵树边,拽着皮绳,把那条地蚓扯了出来,地蚓竟然仍活着。
他抽出刀,在地蚓身子末端切下一段来吃。那条地蚓仍在扭动,他便重新埋了起来。
就这样,每次饿了,他就扯出那条地蚓切一段。
以前,一条地蚓吃不到一半,就腐臭了。而现在,切了七八次,只剩不到四分之一时,那条地蚓才死。剩下那一截,不等腐臭,也已经吃完。
发现了这个贮存的好办法,他极其开心,又去连捉了三条,全都拴埋起来,轮流切着吃。这样,就不必频繁回到黑森林。
不久,他又有了一个意外发现:地蚓的尾部能再生。
哪怕割去很长一截,只要埋在土里,过一段时间,地蚓的尾部会重新长出来。
他大为兴奋,又去捉了几条,同时畜养起来。
从此以后,再也不必担心食物。
终于能够彻底远离黑森林,独自在这黑暗沼泽中享受宁静和自由。
第19章 搏杀
泽恩在黑森林里四处找寻那个女孩。
女孩却似乎真的消失了,他再也没有发现她的踪影。
希望渐渐变成失望,又慢慢转为绝望。
他却继续漫无目的地找寻。至少,在这无边幽暗、盲目的生存中,有了一个方向。
这无尽的找寻,让他变得有些忧伤。他时常低声吟唱那首黑森林的歌,嗓音却有些潮湿。折磨他的那团热气也已经冷却、消散,他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
关于女孩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唯一能记得的,是她梳着辫子。
他不愿意真的忘尽,又回到了那个树洞,爬进洞里,从里面盖上了泥板。
黑森林虽然黑,却大致还能看到近处的东西。这树洞口盖上后,里面彻底漆黑,看不到任何东西。他从没见过这么黑的黑,除了呼吸,感到连自己的身体都被这黑暗融尽。
他靠着树壁坐了下来,略有些窄挤,那女孩应该正合适。他试图嗅到一点女孩的气息,但这树洞空了这么久,只有潮霉的气味。他伸手在树壁上四处摸,希望能摸到一点女孩留下的痕迹,却一无所获。
他垂下手,忽然发觉侧底边有一处松动,他推了推,一块树皮竟被推开,露出一个小洞,能看到外面的泥土。
他伸手出去一摸,外面是一些干树叶,还有一根骨头、夜兽的后腿骨。他心里猛地一颤,不由得笑出来:她吃了那夜兽的后腿肉!
难怪女孩躲在里面,很久都不用出去。吃剩的骨头,甚至排的便,都能用塔奇叶子接着,从这个小洞丢出去。
想到这些,那个暗去的身影又真实起来,他心里一阵阵翻涌,忽又生出希望:她也许还会回来?
他忙站起身,爬了出去,用泥板仔细盖好洞口,转身正要离开,忽然听到树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女人无比惊慌地奔了过来,脚步踉跄,显然受了伤。右手还牵着一个孩童。而她身后,一个黑影紧随,是个年轻男人。
奔到泽恩脚下时,女人忽然跌倒,孩童也跟着摔倒,顿时哭了起来,是个女童。
后面那个年轻男人手握长矛,快步逼近。女人慌忙翻转身子,把女童护在身后,手里举着一把骨刀,不断尖叫着,向那年轻男人挥舞。
妈妈最后也是这样……被一个男人追杀,受了重伤,却拼力护着我,大叫着让我逃走……泽恩心里一痛,却听见一声惨叫。
年轻男人举起长矛,用力一戳,刺中了女人的胸口。他迅即抽回长矛,又刺向那个啼哭的女童。
黑森林中,人在这种情形下,只有两个选择:自己如果比猎杀者强,就去抢夺猎物;反之,就离开。
泽恩却忽然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冲动,握紧大骨刀,跳下树,一刀挡开了长矛。
年轻男人吃了一惊,抬头盯向泽恩。他的皮肤比一般人类要暗很多,身影几乎要融进黑暗。目光却极亮、极冷,没有丝毫颤动。
看到这目光,泽恩猛然记起——黑牙石下的那个暗影一样的少年。
他也长大了,目光却没有变,只是更冰冷,更锋利。
暗影人似乎也认出了泽恩,目光中猛然闪出恨意,利刃一样割过来。
泽恩知道他是个劲敌,挥起大骨刀,用力砍了过去。暗影人侧身一闪,长矛一转,反击过来,动作极迅疾。泽恩急忙避开,更不敢大意,挥刀又攻。几个来回后,他发觉,自己远不如对方。
一时冲动,跳下来救女童,却连自己的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他只能拼力对战。然而,暗影人的长矛劲利之极,不断刺向他的要害部位。他连连躲避,被逼得退到树边,脚踩到那根夜兽腿骨,身子顿时一滑,坐倒在泥土上。
暗影人逼近一步,长矛疾刺,他急忙要闪,矛尖却已经刺进了腹部,大骨刀顿时脱手。年轻男人抽回长矛,迅即又向他胸口刺来,他忙忍痛滚开。
这时,旁边那个女人忽然醒过来,大声叫喊着,伸出手用力推女童。女童哭着爬起来,拔腿要跑。暗影人立即转身,举矛去刺女童。
泽恩忙拼力一扑,抱住暗影人的腿,将他绊倒,随即从腿侧抽出一把小骨刀,向暗影人后腿疾刺。暗影人翻身躲开,一脚踢中泽恩的脸。泽恩痛叫一声,只得松手。
暗影人迅即爬起身,举起长矛,向他疾刺。泽恩连连躲闪,却远不及那长矛迅疾。左腿、腹部、后背接连被刺中。
他连连痛叫,拼力摸到大骨刀,爬起来,背靠树身,正要反击,长矛又刺穿他的右肩,把他钉到了那棵树上。泽恩痛叫一声,几乎疼晕过去。暗影人左手迅即抽出一把骨刀,向他的咽喉划来。
泽恩再也无力躲避,本能地扭过头,却一眼望见那个女童,才跑了几步,又摔倒了。
沮丧顿时冲散了恐惧,他苦笑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竟这样死去。
可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忽然从黑暗中现出,很轻,很平静,风一样。
是那个女孩!
女孩扶起了女童,并向他望了过来。
那目光虽有些冰凉,却含着惊异、赞许和关切。
泽恩心里猛地一颤,顿时觉得世界一亮。
暗影人的骨刀已经刺了过来,他的目光却被女孩的目光吸住,根本无法移开,也不愿移开。
而且,他的心底猛然腾起一股滚烫的激流,目光随之发热、剧颤,眼中竟射出一道细细的光线!
而那女孩,眼中竟也射出了同样的光线!
两道光线相遇,猛然放出一阵强光,刺得他双眼剧痛,顿时昏了过去……
第20章 色彩
萨萨从未如此震惊过。
瞬间爆发的光芒,让她两眼刺痛无比,几乎晕了过去。
很久,她才敢慢慢睁开眼,却一眼看到,无数奇异而锐利的东西猛然冲向自己,她惊骇无比,慌忙又闭上了眼。
然而,那一瞬间所见,似乎具有无比强大的魔力,她忍不住又小心睁开了眼。满眼的奇异和锐利,仍让她无比眩晕。
反复小心睁闭了许多次后,她才渐渐适应,也才渐渐意识到:那奇异和锐利是妈妈曾无数次说过的光亮和色彩。
她无比激动,同时又十分害怕。而光亮和色彩的巨大魔力,让她根本无法抑制住好奇,她不断偷偷望向四周,并一点点分辨出这些色彩的轮廓和边界,慢慢认出了周围的事物:那是塔奇树……那些也是……这是泥土……这是我的手、我的胳膊、我的兽皮衣……这是枯枝……这是塔奇叶……那是骨头?
一阵又一阵的震惊几乎让她窒息,巨大的恐惧中,混杂着莫名的兴奋和惊喜。
一片泥土、一根枯枝、一道疤痕,竟然都显现出无比神奇的色彩。脚边那两片干枯的塔奇叶,第一眼看,颜色似乎一样。但再一细看,差异极大。每一片上的颜色,都无比丰富,似乎有无数种颜色在叶面上交织汇合……
惊望着这无限纷繁的色彩,萨萨不由得涌出泪来,难怪妈妈那么渴望它……
很久,她才被身边一声幼嫩的感叹声惊醒。
扭头一看,是那个女童,睁大了眼睛,惊异地望着她。
女童小小的身体上,也充满了无数种色彩。蓬乱的头发上,不知道沾了多少种颜色的泥垢碎屑,嫩嫩的皮肤上涂满了无数种颜色的污迹。尤其是那双晶亮的眼睛,映射着无限的色彩,不断变幻出极其细微、无比绚丽的光泽……
从女童的惊异目光中,萨萨才发现,有一团光罩在自己身体上,四周如此炫目神异,正是被这团光所映照……
究竟发生了什么?
萨萨正在惊异,女童忽然扭过头,惊叫起来:“妈妈!”
萨萨也忙望了过去,一个女人躺在不远处,身上也是无数的色彩,却一动不动,像是被那些色彩埋葬。她的脸沾满泥污,已经僵冷。两只眼睛却仍然睁着,左眼眼珠干枯萎缩。从左眉到鼻梁,有一道深深的旧伤痕。
萨萨一惊:那个独眼女人?
女童大声哭起来,张开双手,要扑向自己的妈妈。
萨萨忙一把拽住她,牵起她的手,快步离开了那里。
临转身时,她一眼看见,前面那棵塔奇树下,还有一团光芒。
光芒里躺着一个年轻男子,身上到处是鲜红的血,一动不动。只看得到他的侧脸轮廓,被光芒映出一道硬挺的线条。
是那个唱歌的男孩?
第21章 乐趣
摩辛原以为自己喜欢这沼泽,喜欢这宁静,并能长久喜欢下去。
然而,持续了一段时间后,他心里渐渐躁动不安起来,忍不住想要做些什么。
尤其是那让他无比享受的痒,快感渐渐变弱,间隔也越来越长。他想,换肤后,才能有那痒。自己的身体一直沉溺在沼泽里,皮肤始终是湿的,没办法干裂。得离开沼泽,把皮肤晾干。
于是,他又重新回到了黑森林。
黑森林却变得有些陌生,更有些索然无味。
树枝间不时出现的人类身影,一个个仍旧那么紧张、不安和警惕,随时在饥饿,随时在恐惧。他觉得很可笑,想到不久以前,自己也和这些人类一样,他又感到了耻辱。
他不愿再和这些人类有丝毫的牵涉,便尽量避开,独自在树枝间穿行,只求晾干自己的皮肤。
然而,当他攀住一根树枝,刚跳到另一棵树上,忽然听到一声尖亮的惊叫,是个幼童,躲在他旁边的一根粗枝边。摩辛一愣,忽然发觉一个黑影猛然向他扑了过来,是个女人。
女人右手握着把骨刀,不停地向他挥舞。左手则迅即把幼童揽到自己身后,神情极其狠厉。幼童在女人身后吓得哭了起来,女人继续一边挥舞骨刀,一边不时回头发出嘘嘘声,并用左手不断拍抚身后的幼童。
摩辛无比惊愕,女人竟然不用“摩辛”制止孩子的哭叫。而且,那嘘嘘声、那拍抚,竟然充满疼爱。
摩辛忽然感到一阵憎恶,并随之找到了一种乐趣。
他抬手攀住头顶的树枝,轻轻一跃,绕到树的另一侧,随即一个盘旋,荡到女人身后,瞄准哭声处,一刀刺了过去。一声惨叫,那个幼童被刺中。女人顿时尖叫起来。
摩辛轻轻一笑,留下哭喊的女人,飞荡开去。
所有的生命都应该在幽暗中孤独而冷酷地生存,那女人却妄图用那种嘘嘘声来反抗黑森林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