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仍跪在那里，咧开缺了几颗牙的凹瘪的嘴，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他居然在笑。
泽恩听到，也不由得跟着笑了。
老人见他笑，笑得越发大声了，干瘦的肩膀也随之颤抖起来。
泽恩也放声笑了起来，既开心，又纳闷：我是神？
第26章 果
萨萨带着索索在黑森林里穿行。
有了光，黑森林变成了另一个世界，时时让她晕眩，连方向也彻底迷失。一路上不时听到响动，却没有人或兽来攻击，那些声响反倒纷纷远离她们。
难道他们怕我身上的光？
萨萨不敢确信，反倒加快了脚步。索索也再没有哭，一直尽力跟着。
走了很久，她才大致辨清了方向，黑森林中央地带树更密集，越向南走越稀疏，南边泥土更湿润。她便看着泥土，向南边赶去。
光亮照着地面，行走起来便捷了很多，再不用怕被树枝或石块磕绊。途中，她捡了些兽皮，把索索和自己的赤脚全都包裹起来。
最惊喜的是，她还摘到了几颗塔奇果。
塔奇树叶底会结一种扁圆的果实，但生长得极慢，结得极少，很难遇到。原先想找一颗都无比艰难，只能凭运气。现在有了光，她抬起头一眼就能发现。
走到黑森林边缘时，索索已经走不动了。萨萨察看四周，见没有危险，便在树下铺了张兽皮，让索索坐下来休息。
她爬上树摘了几片塔奇叶，整齐排放到两人中间，又从袋里取出那几颗扁圆的塔奇果。索索睁大眼睛望着，十分好奇，似乎从没见过这东西。
萨萨不由得笑了，索索没见过索索。
她抽出骨刀，学着妈妈的样子，去砍塔奇果。但那果壳十分坚硬，她连砍了几刀，都没能砍开，还险些砍伤自己的手。她拿起来仔细看了看，暗褐色的果壳上布满一条条深绿、暗红交错的纵纹，其中有一道凹缝，从顶到底绕了一圈，正好把塔奇果分成两半：应该从这道凹缝下刀。
她再次抓起骨刀，对准那道凹缝砍了下去，果壳果然被砍裂。她再用力一刀，塔奇果被砍成了两半，露出了里面的果肉。那果肉竟是紫红色的，在光芒的映照下，闪耀出诱人的光泽，美得令人心颤。
索索张大了嘴，发出一声惊叹，眼珠闪动着惊异的光芒。
萨萨忽然发现：最美的不是色彩，而是光。光不但让色彩显现，更能让色彩变幻出无数奇异之美。
她拿起一半塔奇果，用刀尖沿着果壳内壁划了一圈，又在果肉上切了个十字，而后递给索索。索索用两只小手小心接过，却只是惊望着，看来不知道这能吃。
萨萨笑着拿起另一半塔奇果，用刀划过，抠出一块果肉，放进嘴里，果汁顿时溢满口腔，香甜微酸，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滋味。萨萨只在幼年时吃过两次，一直在怀念。今天终于再次尝到，她眼里几乎要涌出泪来。
索索看到，忙也学着抠出一块放进嘴里，随即顿时定住，眼睛睁得又圆又亮。片刻后，她才小心咬起来，边咬边发出一阵阵奇异的声音，像是要哭，又像是受了惊，其中更含着无比的欢欣和激动。
萨萨忍不住笑出了声，险些喷出嘴里那块果肉。她忙用手护住，也慢慢品尝起来，久违的幸福滋味，从舌间流向心间……
第27章 伤口
泽恩发觉了一件事——
自从身上有了光，自己醒来后到处乱走了很久，但除了这个老人，并没遇到一个人或一只兽。
难道他们都怕这光？都躲起来了？
只有这个老人，或许记得一些关于光亮的古老传说，所以才敢接近自己。
但是，这光是从哪里来的？
他尽力回想，似乎是自己和那个女孩眼中同时射出了一道光线，两道光线碰到一起，爆发出了一团强光。
但这团光为什么会罩在自己身上？
难道自己真的成了神？
他不由得笑了笑，自己的身体没有丝毫变化，还是会饿，伤口仍在疼，也没有任何异常能力增加。
那老人见他笑，又跟着咧开嘴笑起来。
他忙摇头说：“我不是神。”
老人听了，连连摇头摆手，不断叫着：“神！神！”
泽恩指了指腹部的伤口：“我不是神，神不会受伤。”
老人眼里露出些疑惑，却仍用力摇着头，随即从袋里取出另一截地蚓，挤了些汁液在手上，站起身要凑过来，却又立即停住了脚，眼里满是畏怯。
他要替我敷治？
泽恩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感动，这是他和陌生人类之间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让他十分惊诧，更有些惧怕。
他盯着老人仔细审视，老人的目光中没有丝毫敌意，只有热情、关切和崇敬。而且，老人手中捧着地蚓，并没有武器。
他犹豫了片刻，决定冒险，便忍着痛走了过去，伸手从老人手掌中抓了一团汁液，又退回几步，把汁液敷到几处伤口上。后背还有一处伤，他弯过手，却抹不到。
老人一直在原地望着他，这时怯怯出声，不知在说什么。但看神情和手势，是想帮泽恩。
泽恩又犹豫起来，正面还能防备，背对着他，实在太危险。
老人也看出了他的顾虑，似乎被刺伤，嘴角一抖，目光一颤，眼里竟滚下泪来。
泽恩大惊，更有些慌，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内心有个声音告诉他：你可以相信他。
你能活到现在，全靠冒险和奇迹。现在身上有了光，更是奇迹中的奇迹。你已经接受了老人的地蚓，就再冒一次险吧，也许能换来更多的奇迹。
他咬了咬牙，朝老人点了点头，慢慢转过身子，背对着老人。
老人似乎也在迟疑，等了一阵，泽恩才听到他的脚步声慢慢移近。
泽恩的心顿时咚咚跳响，全身的肌肉也立刻紧绷起来，随时准备逃命。
老人走到和泽恩相距一步时，停了下来。
泽恩一直用力听着，老人的呼吸声就在身后，很急促，是胸口发出的一阵阵喘嘶声，像是死亡逼近的声音。泽恩的后背发紧，浑身暴起寒栗，再也难以忍受，几乎要大喊一声，立即拔腿逃开——
忽然，左背上的那个伤口一阵清凉，接着是一阵微痛。
老人真的在替他涂抹地蚓汁液，很轻，很小心。涂抹完后，他立即退后了几步。
泽恩浑身一松，那种感动重新涌起，他转身望向老人，指着自己——
“我，泽恩——你？”
“穆巴……”
第三卷 成长篇 神灵
第1章 说话
泽恩和穆巴成了伙伴。
虽然言语不通，他却止不住地想和穆巴说话，穆巴也一样。
他们借助手势，不断说着话。开始时异常艰难，一句简单的话，需要想各种办法反复比画，对方才能勉强明白。泽恩却丝毫不觉得繁难，反倒无比开心。
说话的冲动，像被泥土阻拦的溪水，一旦从破口渗出，再无法抑制。
渐渐地，他们能领会对方的词语和手势越来越多，两人更惊喜地发现，除了“神”，他们之间还有不少词语发音也很相近，比如“妈妈”“人”“塔奇”“地蚓”“夜兽”“光”……
从对话中，泽恩知道了“穆巴”的意思是长久，他的妈妈希望他能活得长久，他居然真的活到这么老。更让泽恩惊奇的是，穆巴比画着说，他以前也曾见过一个发光的人类。
“哦？什么时候？”
“我，小时候。”
“那个人呢？”
“不见了……”
“他去了哪里？”
“不……光，不见了。”
“哦？光会消失？”
“嗯。”
“那个人呢？”
“死了……”
原来，以前也有人类发出过这种光亮，泽恩顿时轻松了不少。但听到这光亮会消失，人也会死，他又有些失望。看来，即便有了这光亮，人依然是人，不是神。
他继续和穆巴说着话，越说越敬佩穆巴，这个老人心里不知道藏了多少记忆，那记忆似乎和黑森林一样深广。
穆巴袋里的地蚓吃光后，他们一起去寻食。在光亮的映照下，黑森林变得无比新奇，每走一步，泽恩都惊叹不已。
光亮把他和世界分隔开。光团之内，处处都清晰、新鲜而丰富；光团之外则仍是那个幽暗的黑森林，其中不时传来一些响动。泽恩先后看到几个人类的身影，他们在树枝间飞蹿，迅速逃藏到黑暗中。他忙向穆巴求证——
“人类都怕这光亮？”
“嗯。”
“夜兽呢？”
“怕。”
泽恩大为开心，以后再不用惧怕了，黑森林再没有威胁了。
不过，光亮也带来了麻烦。
人和兽见光就逃，再难捕到。而且，只要想到人肉，泽恩顿时会记起那具女尸，并涌起一阵剧烈的恐惧和反胃，他再不敢吃了。
只有地蚓，似乎感不到光亮，捕杀起来轻松了很多。但地蚓肉在光亮中看着依然极其恶心，只有饿得受不住时，泽恩才能闭起眼，强忍着吞下去。
有一次，泽恩抬头望向树枝，一眼看到一片塔奇叶下坠了一个扁圆的东西，拳头大小。他忙掏出绳石，荡上树，伸手摘了下来，嗅了嗅，是塔奇果！小时候，妈妈摘到过一颗。
泽恩仔细看了看，果皮是暗褐色，布满了纵纹。他跳下树，把那颗塔奇果放到地上，用大骨刀对准，用力砍下，却砍斜了，塔奇果飞滚到一边。
穆巴笑着捡了回来，蹲在光亮里，用左手按稳塔奇果，右手抽出骨刀对准，轻轻一砍，果壳居然应手而裂，分成了两半。一股清香透出，露出紫红润亮的果肉。
泽恩不由得惊叹：“塔奇果原来是这种颜色！”
穆巴笑着点了点头，也十分欢喜，却并不惊奇，看来他以前在光亮里见过。他拿起半个塔奇果，递给了泽恩。泽恩接过来，用手指抠出一块果肉，放进嘴里，那酸甜的滋味激得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他只记得塔奇果极其可口，却早已想不起这滋味，这时重新尝到，顿时忆起和妈妈分食那颗塔奇果时的情景，心里涌起另一种又甜又酸的情绪。他怕穆巴看出来，忙笑着继续吃起来。半颗塔奇果顷刻间便吃完了，穆巴把另一半又递给他。
他忙摆手：“你也吃！”
穆巴却笑着连连摇头，泽恩强行把塔奇果塞回他的手里，穆巴才呵呵笑着，不再谦让。
泽恩心里又一阵感动，忽然看到穆巴身上微微散出些光来。
“穆巴，你身上也有光了！”
穆巴忙低头左右看了看，他站在泽恩的光团里，被光映着，自己看不出来，便后退了几步，站到黑暗中。
果然，他身上发散出了一圈淡光。
穆巴双手颤抖，激动无比：“谢谢！谢谢神！小时候……那神……也给了我光亮……可……很快，熄灭了……”
“不，是目光！”
泽恩忽然醒悟：是赞许的目光，激发出对方的光！
光亮虽然神奇，但对另一个人的赞许才是这神奇的根源。正是赞许的目光，点亮了被看的人。
我的光是那个辫子女孩激发出来的……
她看到我阻止暗影人杀那个女童，她望向我的时候，暗影人的骨刀正刺向我。她的目光里不但有赞许，还有生死关切，所以目光的激发力极强，自己身上的光才这么亮……
泽恩心里一阵热涌，不由得低声问：你在哪里？
第2章 奇迹
萨萨牵着小索索，来到了沼泽边。
光照之下，沼泽极其宽阔，一直延伸到黑暗中，看不到边际。黑褐色淤泥上，漂浮着无数深深浅浅的幽绿霉苔。
萨萨见几十步外隐约有一处隆起，就牵着索索慢慢走了过去。走到中间，淤泥越来越湿，索索的腿已经完全陷没。萨萨不敢再向前，便拽起索索，一起回到了干地上。
她见树林边有一截粗树干，中间已经空了，顿时想到了一个办法。她把那截树干费力拖到淤泥边，让索索坐到上面，慢慢推到沼泽里。等树干开始浮起来时，自己也爬了上去，用一根长树枝撑着，缓缓划近那片隆起处。
她把树枝伸过去戳了戳，自己没猜错，是个硬实的土丘。她极为开心，牵着索索，跳了上去，在小丘上绕着查看了一圈，既安静，又安全。虽然不大，但足够她们居住。
“索索，我们在这里建造一个家！”
索索没有听懂，茫然点着头。
“等建好，你就知道啦。”
她牵着索索又坐上空树干，划回到森林边，捡了许多树枝，分几趟搬到小丘上。
照着妈妈的办法，萨萨用树枝搭起了一个小小木棚。有了光，萨萨做起来比妈妈更精细，也更快。木棚搭好后，外面用泥厚厚涂满，里面则铺上一层兽皮隔潮保暖。
新家终于建好，她也累出了一身汗。再看索索，她也浑身污泥、头发蓬乱。萨萨便蹲到小丘边，用一块树皮舀起沼泽表面的水，先替索索从头到脚冲洗干净，而后自己也用一块兽皮蘸着水擦洗了一遍。
洗干净后，她才牵着索索一起走进了新家，关上门，面对面坐下。环视四周，两个人不由得一起笑起来。
这个家比原先那个还好，因为它有光。
索索的头发还在滴水，萨萨用兽皮给她擦干，替她仔细编了几根小辫。光亮照耀下，发辫闪着光泽，索索那张小脸显得尤其鲜嫩可爱。萨萨忍不住凑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索索睁着明亮的眼睛，既吃惊，又开心，抿着小嘴，露出了笑。
萨萨也笑了起来，心里随之涌起一阵暖流。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和陌生的人发生连接，而且能这么亲近。途中，她已经教会索索以姐妹相称，这时，她由衷地觉得，索索真的是自己的小妹妹。
她望着索索，笑着赞叹：“索索，美！”
“姐姐，美！”索索似乎听懂了什么是“美”。
“真的？”
“嗯！”索索用力点头。
“哦？哪里美？”
“嗯……”索索一边念着听不懂的词语，一边伸出小手指，依次指向萨萨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发辫、手、兽皮衣……
萨萨无比开心，从来没有人清楚地看过她，包括她自己。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长相，也从来没有想过。索索是第一个看清楚她的人，也是第一个说她美的人。在索索的目光里，她才第一次间接看见了自己。
她笑着说：“你也很美，你的眼睛、嘴巴、小鼻头……”
索索又抿着嘴笑起来，正笑着，她身上竟散出淡淡的光来。
“索索！”
索索吓了一跳，眼中现出惊恐。
“别怕——”萨萨忙伸手拍抚她，“你也有光了！”
萨萨见在自己的光的映照下，看不真切，忙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又关起门，透过门缝，向里望去。
棚子里暗了下来，索索身上果然散出一圈光，虽然有些微弱，却也将她的身体全都映照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