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死，与其顺从，当然不如选择反击。
他左臂上绑的那片塔奇叶子被砍成了两半，伤得不轻，他却并不觉得有多痛，笑着涂了些地蚓汁液，割了块兽皮包好。等下面安静后，他溜下了树，在地上摸索找寻。
那个男人的大骨刀果然遗落在地上，泽恩一眼看到，忙抓了起来。他开心无比，这是自己活到现在最大的战利品。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宽大的骨片，就算最强壮的人腿骨，也没有这么大。
他握在手里，挥舞了几下，虽然略有点重，却很有威力。
他正咧嘴笑着，脚底忽然一松，脚腕随即被缠住。
泽恩忙挥起大骨刀，朝脚底用力砍去，这刀果然锋利，地蚓的头唰地被砍断。他笑着把地蚓从土里拽了出来，砍成几段，塞满了皮袋。将大骨刀插在后背，攀上树去。
他不愿再躲避危险，攀着枝条，在树枝间不住飞荡，即便弄出响声，也毫不介意。沿途有许多黑影，听到响动，都悄悄伸头探看，却没有一个敢跳出来攻击他。
泽恩越发开心，不由得哼起妈妈教他的那首歌。
有一次，妈妈又带他到山上等星光。他们在黑牙石上坐了很久，虽然仍旧没有等到星光，由于带足了食物，心里十分安宁。妈妈便低声唱起这首歌，又一句句教他唱，说这首歌和黑森林一样古老悠久。
那之后，妈妈再也没有机会唱这首歌，泽恩也从来不敢唱。
现在，他终于敢唱了。
他先低声哼着，哼了几遍后，眼里竟涌出泪来。
他不再压抑，索性放开了声音，高声唱了起来。
他从来没这么畅快、放肆过，像一头挣脱了死亡的夜兽，无所顾忌，让歌声响彻寂暗的黑森林……
第18章 洗浴
萨萨住进树洞后，发觉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坐在里面，再也不用时刻担心四周，终于可以安心睡觉。而且，树洞里能存放整条地蚓，可以吃很久。
唯一的危险是，一旦被人发现，一根长矛刺进来，根本无法躲避。但相比于外面随时会死，现在只是可能会死，已经无比幸福。
她丢开这点担心，放心吃，放心睡，只在进出洞口时，多留心一些。
安稳了一阵后，她手脚上毒泥的痒消退了，头上、身上却痒了起来，很久没有洗浴了。
她爬出树洞，寻见了那条溪水，来到那片宽阔的水湾，脱掉兽皮，把身子浸在水里。水很冰凉，她不由得连打了几个冷战，猛然想起和妈妈、姐妹们在这里洗浴的情景，伤心涌起，泪水顿时滚落。自从她们离开后，她一直不敢哭，这时再也忍不住，便把头埋进水里，放声痛哭了一场。
哭过后，她才慢慢洗净头发、身体。等回到岸上，像是新生了一般。
她捡起兽皮正要穿，忽然感到危险，一抬头，见前面不远处立着一个黑影，是个成年男人。
萨萨不由得一颤，再想到自己全身赤裸，更是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羞惧，甚至比死更让她恐惧。她忙用兽皮遮住身体，慌忙跳进了水里。回头一看，那个男人已经走到水边，将脚伸进水里，要逼过来。
萨萨站在水里，抱紧兽皮，从来没这么惊慌失措过。
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一串声音。
是个少年，竟然在唱歌。
那旋律萨萨无比熟悉，妈妈常低声唱给她们听。
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首歌被如此响亮地唱出来。那歌声像是一把闪亮的骨刀，劈开了寂静的黑暗，整个黑森林都被惊醒。
水边那个男人也被歌声惊到，忙回头去望。歌声越来越近，向这边快速飞来。那个男人慌忙转身，沿着溪岸急步逃奔而去，转眼就消失在黑暗中。
而那歌声快要接近小溪时，忽然转向，朝着黑森林深处飞荡而去。
萨萨一直仰头跟寻着那歌声，直到余音消失，世界重回寂静，她却仍惊怔在水中……
第19章 羞辱
那串声音响起时，摩辛正将猎物逼到绝境。
他从没听过这种声音，惊得一颤，不由得停住了手。
黑森林里，发出声音，是在呼唤死亡。除了幼儿的哭声，人只有在受重伤时，才会忍不住发出声音。这两种声音虽然音色不同，却都一样惨厉，而且不会持续太久。
摩辛最爱听这种惨厉的叫声，那意味着可能有食物了。
但那串人声，完全不一样。
它不但连成串，而且按一种很有生命力的节奏跃动，起起伏伏，弯弯转转，充满了放肆的快乐。
恐惧之余，摩辛听出那声音发自一个少年，和他一样的少年。这顿时在他心中激起一阵强烈的憎恶，他甚至感到一种羞辱，不由得颤抖起来。
等那声音远去，他才回过神，忙去看那猎物：一个怀抱幼儿的女人。
然而，那女人已经逃了。
刚才是那女人怀中幼儿的哭声吸引了摩辛，让他涌起一阵渴望和冲动，想要攻击人类，吃很久没有吃过的人肉。
这时，那幼儿不再啼哭，黑暗中听不到任何动静。而那串可憎的声音竟还未停止，反倒越来越响，并向他这边飞来，越来越近。
摩辛慌忙躲到树杈的暗影中，向那声音的来处望去。
很快，一个瘦小的身影在树枝间飞荡而来，又飞荡而去。
经过身前时，摩辛一眼认出，是山上那个受伤的少年。
他顿时想起，那少年在他的矛尖前，从容地割解脊椎、抽取骨髓，慢慢吞吃掉后，才笑着爬上陡峭岩石的模样。
憎恨和羞辱再次涌起，而且更加强烈，摩辛的心随之一阵阵抽搐，他不由得握紧手里的骨刀，想要追上去杀掉那少年。
然而，那串可憎的声音，充满了无可战胜的威力，让他丝毫不敢靠近……
第二卷 青春篇 光亮
第1章 绒毛
泽恩越来越无所顾忌。
发出声响原本是黑森林中最大的禁忌，但自从他放声歌唱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的歌声所到之处，藏在黑暗中的暗影全都纷纷逃避。歌声变成了他强大的武器。每到一个地方，他先大声唱歌或喊叫，惊走附近的活物，而后独享一片安宁。
偶尔有人类来偷袭，他便挥起那把大骨刀，大声吼叫。几乎没有哪个人类能够抵御这叫声，不超过三声，他们便会惊慌逃开。
有一回，他正在捉地蚓，一群夜兽奔了过来，他也挥刀大吼。奔在最前面的那几头夜兽也被惊到，虽然没有转身逃走，却也顿时停住。这点间隙，已足以让他荡上树，轻松逃走。
他再也无所畏惧，原本藏满危险的黑森林，忽然变成了一个安宁的世界，时刻威胁他的死亡也悄然远去，他自由了。
只有睡觉时，世界才又变回原先的那个黑森林，死亡也重新逼近，仍然必须时刻警醒。对此，他想不出办法，也并不太介意，毕竟自己已经比所有人类都轻松畅快。
不过，畅快了一阵后，另一种情绪渐渐升起：孤独。
妈妈离开后，他一直很孤单，但那孤单融在黑森林的黑暗和危险之中，他的全部精力都用于逃避死亡，艰险求生，根本没有余力去想其他。现在，歌声和叫喊将他和其他人类远远隔开，与黑森林也有了一种隔离。
无边的黑暗中，他被孤立出来。
像是从一场盲目混乱的噩梦中醒来，却独自坠入一个陌生冷寂的世界。
他在黑森林里四处游荡，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心里很渴，却寻不到解这种渴的水。
渐渐地，连唱歌和喊叫的热情也被一点点耗尽。他甚至想回到原先的寂静黑暗中，却没想到，当危险降临时，他竟然喊不出来了——
当时，他正在茫然乱走，心里郁积了一团莫名的怒气，无处发泄，甚至想遇见一群夜兽，搏斗一场。
夜兽没有出现，一个黑影挡在了他的面前，是个成年男人，又高又瘦，却筋骨有力。
泽恩胸口正闷，便憋足气力，大张开嘴，朝那个男人吼叫起来。
然而，发出的只是一阵嘶哑的声音。
他大为吃惊，有些慌，忙又用力喊了一声，却仍然十分嘶哑。
那个男人也微有些惊诧，但立刻露出狠意，举起长矛，向他刺来。泽恩慌忙躲开，顿时惊出了一身汗。死亡的威胁，让他感到久违的恐惧，重新遍满每个毛孔，让他忘记一切。
他本能地从背上抽出那把大骨刀，大声嘶喊着，连连挥动，向那个男人拼力进攻。那个男人被他的嘶喊和疯狂吓到，抵挡了一阵后，眼中显出惧意，不敢再斗，转身逃走了。
泽恩大口喘着气，既后怕，又感到一种畅快。
他以为嗓子嘶哑只是由于干渴，忙去寻见个水洼，猛喝了几大口。嗓子却依然嘶哑，而且很久都不见好转。
他有些慌，有些失落，甚至有些愤怒，却毫无办法。
就在这时，他的身体也出现了变化：他无意中摸到，自己的嘴唇上面竟长出些细绒毛。
他心里一惊，猛然想起妈妈曾感叹过：“等你长出胡须，你就变成男人了，就要离开我了……”
他有些慌乱，又有些兴奋：我要成为男人了？
第2章 独自
萨萨不时能听到那歌声，也看到过那男孩的身影。
那男孩和黑森林里所有的人类都不一样，头发飘飞，身形舒展，自由自在，无所顾忌。
萨萨很惊奇，甚至有些羡慕，却不愿靠近。
妈妈说，男人能让女人怀孕。
在黑森林里，只有怀孕的女人能暂时拥有安全。怀了孕，女人身上会散发出一股怪异的气味，不论人或兽，都不愿靠近，直到哺乳期结束。
所以妈妈不断怀孕，不断生育。
她说：这是女人的天命，也是女人才有的幸运。黑森林里所有人类都只是食物，只有母亲和孩子之间，彼此才是人。我喜欢做人。
幼年时，萨萨自然很喜欢有这个妈妈，也喜欢做她的女儿，内心却隐隐觉得，自己似乎不太想做妈妈。
妈妈和姐妹的猝然离开，猛地割断了她所有的依恋。她再也不愿和任何人有任何连接，更加不愿成为妈妈。
怀孕的女人固然暂时安全，养育孩子的妈妈却没有这个保护。在孩子长大离开之前，作为妈妈的负担是她独自一人的许多倍。一条地蚓，她自己能吃很久。加上三个孩子，则只够吃两三天。危险来袭时，她自己立即就能逃走，为了孩子，却不得不拼死抵抗……
我只要自己一个人，不需要任何人。
妈妈把爱和操劳当作人的证明，萨萨却觉得安宁才是。
独自住在那个树洞里，她储存好食物，不受任何打扰，也不用怕任何危险。树洞虽然没办法挡住死亡，却给她隔出了一片安宁。
在这片安宁里，可以细细感受自己的呼吸，可以静听外面的各种声音，可以把头发编出无数种花样，可以把树洞的内壁擦得干净光滑，可以在饿的时候让自己再饿一会儿，可以在想妈妈的时候尽情流一会儿泪，可以在想唱歌的时候低声哼起来……
可以想任何事，也可以不想任何事，心是自由的。
这安宁，甚至让她能仔细打量死亡、设想死亡。
经过了正视，死亡也不再那么可怕，至少让她有了准备。
第3章 畏
摩辛发觉黑森林似乎缩小了。
上树不用再借助木钩，许多树枝轻轻一跳便能攀住，枝杈也似乎变细了。
变化的不只是树，人类、地蚓、夜兽、穿的兽皮、拿的长矛、用惯的骨刀……所有东西，似乎都一起变小了。
直到有一次，右手无意中摸到自己的左手腕，让他惊了一跳，像是摸到了别人的手腕。他摇了摇，又摸了摸，才确信是自己的，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手腕变得比以前粗了很多。而且，不只手腕，全身各个部位都变大了。
这时他才意识到，不是黑森林缩小，而是自己长大了。
这让他感到有些愕然，开始时时留意自己的身体。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嘴唇、腋窝、下腹部都开始发痒，细细的毛发从这些部位纷纷钻出。他想到那些成年男人，自己也要变成那样？
伴随这些变化，他的食量也越来越大。以前一次只能吃一小段地蚓，现在却要三四倍。这些食物让他的身体迅速长高，体格越来越强健，力量也不断增长。很多以前很吃力才能完成的事，现在轻松就能做到。
这让他对这个世界的畏惧越来越少，时时涌起征服一切的渴望。
此外，还有一种冲动，也开始萌生。
这种冲动，像是一种饥渴，却不知道该用什么填充。它藏在身体最深处，持续不断地催促他、搅扰他，让他浑身发热发胀，烦躁难安，却无法抑制，也无法抗拒，更不知道该如何消止。
这冲动逼着他在黑森林里漫无目的地急走、找寻，直到他听见黑暗中传来的一阵喘息声，女人的喘息声。
这喘息声立即让他热血上涌，呼吸急促，心狂跳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攀着树枝，朝着那喘息声小心走去。等他靠近，那喘息声忽然停住，继之而起的，是一个男人发出的一种怪声。
那怪声摩辛无比熟悉：那是从喉咙中发出的、朝向死亡的、惊愕绝望的临终之喊。
随即，那边又响起一阵咀嚼吞咽声，十分贪急，是女人在吃肉。
摩辛顿时惊醒，慌忙跳下树，急急逃离。
巨大的后怕，让他猛然记起曾在自己身边、唯一安全的那个女人，也顿时明白了幼年的疑惑。
幼年时，他跟随着那个女人，只吃一种食物：人肉，而且都是成年男人的肉。
每次捕食时，那个女人都会发出一种奇怪的喘息声，就像刚才那个黑暗中的女人。这喘息声很快就能吸引到成年男人，让他们从黑暗中现身，慢慢向她靠近。
那个女人似乎从来不怕那些强壮的男人，继续发出那种喘息声，等男人凑近，一刀割向他们的喉咙……
摩辛也终于明白了自己身体内的那股冲动，正是它，催逼着男人靠近发出喘息声的女人。
这冲动，是死亡的诱惑。
第4章 躁
泽恩又能唱歌和吼叫了。
他嗓子里的嘶哑渐渐消失，声音重新响亮起来，而且比以前更有力量。
同时，他也感到体内生出了一团热气，让他时常烦躁不安。无论在树枝间飞荡，还是在地上狂奔，都没办法让这团热气冷却。
他开始有意寻敌，尤其是那些强壮的男人。
然而，黑森林里的很多人类已经渐渐习惯了他的喊叫。对敌时，喊叫已经没有了原先那种威力。而他的体力和技能，比起那些成熟的男人，还远远不够。因此，他常让自己陷入绝境，身上布满了伤痕。能保住命，几乎全凭侥幸。
体内那团气却越来越热胀。
有一次，他坐在树杈间，正在烦躁，忽然看到一个身影从前面经过，是个女人，看体态动作，很年轻。那女人也发现了他，立即躲在一根粗树枝后，没有逃走，也没有逼近。
泽恩似乎嗅到一股气息，却说不清是什么气息，只觉得从来没闻到过这么迷人的气息。这气息让他血液上涌，有些发晕，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扶着树枝，慢慢向那边走去。
那女人仍藏在那根树枝后面，没有动，反倒偷偷向他望来。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能感到那目光有些迷醉，像是在向他低声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