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不知已被咬了多少口,他却不敢停下来,一边拍打,一边继续逃。不知道逃了多远,才终于拍打完。只剩最后一只,连拍几次都拍不掉,竟躲到了他后背上。摩辛将后背朝树身狠狠撞去。那只树鼠却左闪右躲,始终压不到。
摩辛已经逃不动,怕这一只又招来其他的树鼠,低头看下面宁静无声,一咬牙,跳下了树,躺倒在地上,不住翻滚。
那只树鼠窜到他的腹部,他一把抓住,重重摔向旁边的树身,啪的一声,树鼠掉落在地上,终于不动了。
摩辛愤恨之极,抓起那只树鼠,塞进嘴里,狠咬起来……


第13章 群
萨萨最怕夜兽。
可是,每当听到夜兽的嘶叫声,她又舍不得逃走,常躲在树杈间偷看。
她是为了看夜兽的眼睛,那点点幽绿,是这个黑暗世界中唯一的色彩。美得让她心颤,也让她怕得心颤。两种战栗混杂在一起,让她既享受又难受,既爱又憎。
为什么世界这么矛盾,自己也这么矛盾?
就像夜兽,那么凶残,却竟然能结成群。
萨萨曾经问过妈妈:人类为什么不结成群?
妈妈说:人类其实曾经结过群,而且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群落,战胜了所有的动物。然而,没有了敌手,人类便开始互相猜疑,越来越不信任同类。到最后,谁都不再相信谁。人们互相残杀,心越来越冰冷黑暗。据说,光亮就是从那个时候渐渐暗淡,并最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
萨萨当时听了很惋惜,后来突然落入孤单无助中时,更渴望能有人在自己身边。然而,当她渐渐能在这黑森林里独自生存后,这渴望便很快消散。
她无法想象,除了亲人,互为猎物的人类,如何能克制相互敌视和对血肉的饥渴,彼此信任,走到一起?
就算走到一起,也必定像夜兽,聚成群只为一起猎食。猎到食物,却都只想独食。彼此之间,必定要争食,必定要互相撕咬。
在饥渴中,人类和兽类并没有分别。
食物是异类还是同类,也没有分别。
在这黑森林里,人只能凭自己的力量,独自面对所有命运。
然而,当她习惯了独自生存后,却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同类。
当时她正在猎食,捕到一条地蚓后,掏出绳钩,正准备上树,脚腕忽然被另一条地蚓缠住,她顿时被绊倒。她忙拔刀去砍,却听到一阵嘶叫声。随即,一群夜兽奔了过来。
萨萨惊得手一抖,刀掉到了地上。等她慌忙抓起来时,第一头夜兽已经奔到近前,向她扑来。她忙拼命抬高腿,将那条地蚓挑了起来,用力甩向夜兽。夜兽一口咬中地蚓,吞食起来,地蚓顷刻间便被咬断。
萨萨慌忙爬起来,正要逃,第二头夜兽随即扑来。她从没这么近地看过夜兽的绿眼和利牙,恐惧像利刃一般刺进心里,让她失去一切神志,她只凭本能拼力甩腿,将缠在腿上的小半截地蚓甩到夜兽的嘴前。夜兽一嘴叼住,又狂嚼起来。
后面的几头夜兽也已经奔到,萨萨忙甩动绳钩,钩住头顶树枝,急速一跳,身子才荡起来,左腿忽然一阵剧痛。她却根本顾不得,飞快上树,又接连荡了几次,远远逃开。等终于能停下来时,才发现左后腿一大块肉被夜兽咬掉了。
在黑森林,受伤几乎等于死。
没有地蚓汁液敷治,血气随时会引来猎食者。她只能用骨刀在树身上刮了一些霉苔木粉,填到伤口上,又割下一块兽皮包住,勉强止住血,躲到了一棵塔奇树粗大的树杈暗影里。
她没有长矛,仅凭骨刀,根本没办法抵御侵袭。绳钩提醒了她,可把骨刀拴到皮绳的另一端,制成一样新武器。
她一手攥绳,一手握刀,忍着腿上剧烈的疼痛,随时警惕着四周。
没过多久,一个黑影出现了,慢慢向她逼近。她忙靠紧树身,费力支起身子,不等那黑影再靠近,将骨刀疾速甩了出去。
一声闷哼,刺中了,是男人的声音。
萨萨怕骨刀被夺去,忙用力一抽,将骨刀收了回来。
那黑影又呻吟了一声,晃了晃,随后,慢慢转过身,退回到了黑暗中。
萨萨一直盯着,等那声响远去,四周归于寂静,才忍痛坐了下来。既后怕,又兴奋,这是她第一次击退成年男人。
然而,才休息了片刻,旁边不远处忽然传来轻微响动。萨萨忙转头望去,几步远的树枝间有个暗影。
不是一个。一高一矮,两个人。
一个成年女人,身侧是个幼女。
萨萨忙扶着树身站起来,攥紧了绳子和骨刀。
那对母女缓缓向她逼近,萨萨隐约辨认出,那女人左眼是个黑洞,没有目光。脸上有一道粗斜的疤痕,从左眉到右颊。
萨萨猛然记起来,自己见过这个女人。
当时妈妈带着她们姐妹猎食回去的途中,遇到过这个独眼女人,躲在一棵塔奇树边,怀里抱着个幼儿。妈妈和这个女人对视了一阵,见她没有出击,便绕开了。
回去后,妈妈还感叹:黑森林里最艰难的是带着儿女的女人。女人们其实应该结成群,互帮互助。但是啊,谁敢相信谁呢?
此刻,换成了萨萨和这个独眼女人对视。想起妈妈的话,她见那女人没有动,自己也就没有动,但手一直握紧绳刀,时刻戒备着。
静立片刻,那个女人忽然一抬手,一团黑影向萨萨飞射过来。她忙侧身避开,那东西啪地落在她脚边,有些黏滑,并散出一股土腥气,是地蚓。
萨萨忙惊望过去,那女人竟转过身,带着幼女消失在黑暗中。
萨萨不敢相信,捡起那团东西一看,真的是一小截地蚓。
她又望向那女人消失处,惊异无比,觉得像掉进了一个怪梦……


第14章 幸运
“能活下来,都是幸运。”
泽恩被长矛刺中胸口,却幸运地反杀了那个成年男人。以他的体力,根本不可能成功。他不断回想妈妈说过的这句话,又惊喜,又后怕。
然而,惊喜迅即被疼痛淹没。他胸口伤得很重,血流不止,只有地蚓汁液才能救治,他却根本没有力量去捉。
命运却再次给了他惊喜:在一根树杈间,他幸运地发现附近一根树枝上竟挂着半条地蚓。
不过,虽然有了这半条地蚓,黑森林里却没有能让他安心养伤的地方,随时都会遇到袭击。他只能冒险,带着那半条地蚓,忍着痛,向北穿出黑森林,爬上山,又到黑牙石顶养伤。这一路无比幸运,竟没有遇到任何危险。
一个接一个,一连串几乎不可能的幸运,才让他活了下来。
但如果只能靠幸运才能活下去,该怎么做?只能等待莫测的命运?
他在黑牙石上想了很久,反复回忆自己反杀那个成年男人的情景,渐渐明白:一些幸运是偶然降临的,而另一些幸运却必须去争取,甚至需要用生命去博取。
他也忽然想到,自己被长矛刺中的刹那,心里一亮,猛然间看到了反击的生机。难道这一亮就是妈妈所说的光亮?但它是从心里闪现,并不在头顶上空。
他有些迷惑,心底却生出从未有过的信心和勇气:即便是在最绝望的境地,哪怕在死亡已经降临的时刻,依然还有一线希望可以闪亮,有一点幸运可以去博取。
伤势大致复原后,怀着这信心和勇气,他重新回到了黑森林。
幽暗的生存虽然依旧残酷而艰险,他心中的恐惧却少了很多。再遇到远强过自己的敌人,也不再一味逃躲。
黑森林里,每个活物都时刻活在恐惧之中。遇到对手,也首先去探测对方的惧意。只有确信对方惧怕自己时,才敢进攻。
泽恩心中的恐惧减少后,在树枝间穿行时,黑暗中有不少暗影原本要攻击,见他似乎没有惧意,都现出些犹豫,有的甚至悄悄退去。
泽恩惊喜无比,第一次感到,力量不仅仅来自体格,信心也是一种威慑。
他更想到了一个新办法:摘了些塔奇叶子,削去周边的锯齿,用皮绳穿起来,绑在前胸、后背、手臂和腿上。
这层防护才穿戴不久,他就遇到了一场考验。
他正在树枝间飞荡,一个黑影猛然出现在眼前。他急忙一扭身,跳到了旁边一根粗枝上,抽出两把骨刀,心剧烈跳响。
是个成年男人,慢慢逼了过来。看不清面容,只见头发蓬散,双肩异常宽厚,手臂极其粗壮。手里握着一把骨刀,异常宽大。他逼到近前,猛然举刀,砍了过来,速度极快。
一阵刺痛,泽恩左臂上绑的塔奇叶被砍裂,皮肉被砍伤,好在没有砍到骨头。
泽恩心里再次忽然闪亮,他惨叫一声,蹲下了身子,装作受了重伤。
那男人逼近一步,举刀又要砍来。泽恩猛然大喊一声,惊得那男人一颤。泽恩趁机蹿起,两把骨刀一起疾刺,刺进了那男人腹部。
男人闷哼了一声,身子晃了晃,侧栽了下去。树下太黑,看不清楚,只听见男人粗声喘息了一阵,挣扎着爬了起来,向旁边走去,脚步又慢又重。
泽恩浑身颤抖不止,不敢下去追,心里却发出一声从未有过的欢呼……


第15章 目光
摩辛最厌恶人类,尤其是人类的目光。
地蚓没有目光,最让他安心;树鼠的目光极其微小,几乎看不到,他也从不在意;夜兽的目光最醒目、最可怕,但也最直接。除了死亡,里面没有其他东西,看到时,只需要以最快的速度躲开它。
只有人类的目光,藏在暗处,即便看不到,却也能时时感受到。里面混杂着太多让摩辛厌恶的东西:沉重、阴郁、胆怯、犹疑、贪婪、凶狠、狡猾……还有厌恶和憎恨。它们在人类的目光中不断闪烁变换,永远捉摸不定,是另一种黑森林,但更幽暗、更莫测,也更凶险。
摩辛看得最多、最近的是幼年时,身边那唯一安全的活物的目光,除了一般人类的捉摸不定,那目光里有时还会闪出亲密、疼爱、喜悦……这些情绪更让摩辛害怕。
它们可怕,并不是因为它们本身可怕。恰恰相反,当这些情绪从那目光中闪现时,摩辛曾感到无比的舒服和沉醉,它们比任何食物都更令他快乐,让人不由自主地渴望它们能再多一些、久一些。
然而,每当他流露出渴望时,那目光总是立刻变得陌生、冰冷、怨愤。这种变化比骨刀更锋利,比长矛更刺心,让摩辛从那目光中看到真实的自己:弱小、无用、负担。
因此,摩辛越来越怕,再也不敢渴望。每当那目光变得柔和时,他会立即躲开,一眼都不敢多看。
人类只用目光就能杀死同类。
正因为目光,摩辛从来不愿把自己当作人类。
如果有足够的力量,他希望能刺瞎黑森林里所有人类的双眼。


第16章 窝
萨萨靠着那一小截地蚓,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
她不知道那个独眼女人为什么没有攻击自己,反倒丢过来这一截地蚓。
这就是妈妈说过的“帮助”?独眼女人为什么要帮助自己?
她想不明白,十分惶惑,有些感动,又有些怕。
然而,黑森林里,任何心情都不可能持续,饥饿便首先驱走一切。吃完那一小截地蚓,饿起来时,便无力再多想。等腿伤略轻了一些,她忍痛溜下树,去捉地蚓。
好在比较顺利,没用多久就捉到一条。她先饱吃了一大截,又用那汁液厚厚地涂满伤口,剩下的塞满皮袋,这才重新回到树上。
她继续在那个树杈间养伤,前后有好几个人类经过,其中有两个发现了她,都被她用绳刀驱走。还有树鼠,几次要爬过来,也都被她及时赶走。
等伤口大致愈合,她便开始移动,在黑森林里游荡。
她发现了一棵粗壮的塔奇树,树身上有个洞,刚好能钻进去。她用树枝伸进去探,里面居然很深,足以藏得下一个人,是个天然的窝。
不过,她随即想到,树鼠一旦钻进去,自己根本不可能将它们驱走或逃开。
她只得丢掉这个念头,继续游荡。
黑森林以那条溪水为界,分为南北。南边她一直没去过,她便蹚过溪水,向南行去。一路上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塔奇树。
走了很久,前方飘来一股湿霉味,四周的塔奇树也明显稀疏起来,间隔越来越远。树上已经无法前行,她跳了下去,感到脚底泥土有些湿滑,雾气也特别重,几步之外就看不清了。
她又前行了一段,竟走出了森林,眼前被黑雾笼罩,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地方。泥土越来越湿,她的双脚陷没进去,很难拔出来。她不敢再往前,忙转身回去了。
等她回到密林里,已经非常疲惫,她上树寻了一个大树杈,坐在那里休息,很快便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一阵吱吱声惊醒,忙睁开眼,一只树鼠趴在脚前不远处。她刚要抬脚驱赶,却发觉那只树鼠神态有些异常,想靠近,又不敢,似乎在怕什么。
萨萨有些好奇,便装作睡着,眯着眼偷偷观察。那只树鼠仍趴在那里,过了很久,才忍不住往前挪了两步,但随即又退了回去。如此重复了几次,都不敢更近一步。
它不是怕我,是怕其他东西。
这时,又有两只树鼠出现,爬到第一只身边,神态也一样,都不敢再靠近。
萨萨正在好奇,脚腕忽然痒起来。她忍不住伸手去挠,却越挠越痒。脚底、脚背、小腿也相继痒了起来。
她猛然想起来:那些湿泥有毒。
树鼠怕的是沾在我脚上的湿泥?
她从腿脚上刮下一些湿泥,对准三只树鼠丢了过去。三只树鼠顿时慌起来,转头就逃。萨萨忙又抠了一些,丢到它们前方,拦住了去路。三只树鼠更慌了,吱吱吱叫着,全都掉下了树枝。
萨萨正要高兴,腿脚却痒得更凶了,连摸了湿泥的手指也痒起来。她不敢再挠,忍着痒,忙跳下去找到一摊积水,把手脚浸在冰凉的水里,痒顿时缓解了许多。
这有毒的湿泥让她想到一件事,痒略止住后,她走到林子里,寻到一具人骨架,骨架上仍包裹着兽皮衣,旁边还有一只旧皮袋。她卷起那张兽皮,捡起皮袋,向南穿过黑森林,又来到那片泥沼地。
她先在树上割开兽皮,包住自己的双脚,用皮绳扎紧,这才跳下去,小心走进泥沼,用树枝挑起泥团,装满了皮袋。而后,返回黑森林,一路向北,花了很长时间,终于寻见了上回发现的那个树洞。
她爬上树,又割了两块兽皮,包住两只手,抓着袋里的泥,涂抹在树洞周围的树身、树枝上。又折了一些细枝,编了一片小挡板,刚好能卡在树洞口上。挡板里面拴了根皮绳,外面也涂了泥。
她查看四周,没发现危险,便钻进树洞,盖紧了洞口。
里面彻底漆黑,只能屈膝坐着。她背靠树壁,仰起头,闭起眼。落单以来,从来没这么安稳舒服过。
她抓着痒,不由得露出笑来……


第17章 歌唱
泽恩觉得自己解放了自己。
长久以来,黑森林里的命运似乎早已注定,弱肉强食的法则只能服从,无从逃避,更无法反抗。然而,击败那个高壮男人后,泽恩清楚地看到:在看似无可逃避的死亡面前,其实始终有反击的余地。
当然,这余地极其狭窄,也无比危险,有如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