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辛将地蚓抛向那人,地蚓砸中他的身体,掉落在淤泥中。那人显然已经饿极,从泥里一把抓起那截地蚓,大口吞食起来。
摩辛清晰地感到:话语和食物,两股神异的力量再次延伸了出去……
第15章 空
索索在树洞里连叫了几声“姐姐”。
萨萨心里虽然有些触动,却没有应声。
她怕再与人发生连接,连接是纠缠,是负担,更藏着危险和痛苦。
她想离开黑森林,去一个没有人,也没有兽的地方。但南边那片沼泽已经不能去,北边的山地经常有人兽出没,还能去哪里呢?而且,没有人和兽的地方,恐怕也没有食物。就算能找到这样的地方,也活不了多久。
你想活多久呢?
她不由得问自己。
这一问,那树洞般的空乏感,又立即将她淹没。
即便不与任何人连接,有一种连接却永远无法切断——人和这世界的连接。
而将人和世界紧紧连在一起的,则是求生的本能。
求生,不为任何原因,只为求生本身。
而生,又是如此空洞。
她不由得笑了。
笑自己,也笑这个世界。
自己和世界的连接,就像那棵空洞的塔奇树和黑森林的连接。
只有放弃求生的念头,才能从这种连接里解脱出来。
不求生,更不求活得久,活在哪里,该如何活,便都不再是问题。
她心里一亮,顿感轻松,不再烦恼,也不必逃避什么。
她本来要走,这时却不需要再走,便靠着那棵树坐了下来。
树洞里又传出索索的声音:“姐姐!”
“嗯。”她轻应了一声。
“姐姐。”
“嗯。”
“姐姐。”
“嗯。”
索索忽然咯咯笑出了声,萨萨也忍不住笑了。
索索笑完,又开始叫,萨萨也继续应。
应答几次后,两人又一起笑,居然无比开心。
萨萨正笑着,一个黑影忽然从树上坠落,掉在她面前。
她吃了一惊,身子不由得往后一靠,眼中的光照过去,才看清:是个女人,右手拽着一根皮绳,左手抱着一个幼儿。蓬乱头发下是一张脏污凶狠的脸,却咧着嘴、皱着眉,看起来十分痛苦。萨萨往下一看,女人腹部的兽皮上有个裂口,不断渗出血水。
女人松开绳子,抱紧孩子,望向萨萨,目光十分怪异,却没有袭击之意。萨萨便没有动,眼中的光照回到女人的脸。女人忙侧头避开,嘴里发出一串声音,似乎在说话,但发音含混而滞涩,显然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
萨萨听不懂,便微微眯起眼睛,让光亮变弱。女人小心地望向她,目光十分焦虑哀伤,并用一只手用力比画着,嘴里又发出一串含混声音,似乎在求助。
萨萨十分惊诧,除了亲人之间,黑森林绝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同类之间,从互为食物,到开口求助,这中间要跨越的,不是森林、高山或沼泽,而是死亡。
求助者自己必须冒着死亡的危险,放下防御,走近同类。更得相信,对方也会冒着死亡的危险,允许她接近,并且不把她当作送到嘴边的食物。最后,也是最不可能发生的——对方愿意舍弃一部分比生命更重要的食物或力量,分给求助者。
萨萨不知道是什么不可思议的原因,竟让这个女人开口向自己求助。她听不懂,便伸手指向女人腹部的伤口:“帮你治伤?”
女人用力摇头,手指连连指向自己怀中的幼儿,又说出一串怪异的话语,萨萨只隐约听懂了两个词语:“死”和“女儿”。
女人受伤了,要死了,在求我救她女儿?
萨萨大为震动,也顿时明白,让这个女人开口求助的那个不可思议的原因:对女儿的爱。
但她为什么竟然相信,我会救她女儿,而不会吃掉她?
女人似乎看懂了她的疑惑,又比画着说了一串话语,萨萨又隐约听懂了两个词语:“光”和“女童”。结合手势,大致明白了女人的讲述:她在这里看到萨萨发出光亮,并救了一个小女童。
她说的是小索索……
吃惊之余,萨萨顿时难过起来。
女人看到后,神色忽然变得十分恐怖,大张着嘴,连连比画,看手势,是在质问:“你吃了她?”
萨萨轻轻摇了摇头。
女人神色顿时缓和下来,指了指树洞,又比画着说了一串。萨萨大致听出,她在说:“我还看到你救了树洞里的那个女孩,求你也救救我的女儿。”
萨萨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重压,自己根本无力承担。她站起身,走近两步,指着女人腹部说:“让我看看伤口。”
女人迟疑了片刻,腾出右手,掀开兽皮,露出腹部那道伤口。
萨萨小心走近,隔了两三步距离,望向那伤口,是矛尖刺伤,伤口很深,不知道能不能治得好,得先止住血。
她转身回到树洞边,朝里面喊道:“索索,地蚓肉。”
索索并不应声,萨萨又唤了两声,树洞里依然寂静无声。
没有人类会轻易舍弃食物。
萨萨正要转身去另捉一条,树洞下面的小洞里忽然滚出一团东西,是一小块地蚓肉。
萨萨不由得笑了一下,捡起那团地蚓肉,走到女人近前,示意给她敷伤。
又是黑森林绝不会发生的危险事情。两人对视了片刻,女人很艰难地点了点头,露出一种古怪的紧张表情,似乎在尽力笑。
萨萨也笑了一下,终于迈出最后一步,凑近女人,俯下身,挤出地蚓汁液,抹到那伤口上,却随即被血水冲溃。她又继续抹,敷了好几道,才勉强止住血,仍有血滴不断渗出。
女人一直忍着痛,这时才摇着头哀叹:“死……死……”
萨萨忽然想起妈妈曾说过:塔奇果成熟后,贴着果壳有一层厚壁,剥下来,磨成粉,拌进地蚓汁液,是止血治伤最好的药。
她后悔之前吃塔奇果时没有想到,便比画着让女人到树下休息:“你在这里等,我去寻索索。”
“索索?”女人既惊奇又疑惑,但用力点了点头,似乎知道塔奇果内壳能治伤。
萨萨甩动绳石,攀上树,在枝杈间寻找塔奇果。
然而,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一颗。她一路找到北边,发觉树顶似乎隐隐映出些微光,忙攀到树顶,扭头一望,顿时惊住:北边漆黑的半空中有一团光亮,光亮的上方,隐隐显出一根青黑色尖柱。
萨萨惊望许久,才辨认出,那个尖柱是黑牙石。黑暗中原来根本望不见黑牙石,在那团光亮的映照下,它才显出轮廓,孤耸在天空中,无比奇异,甚至有些可怖。
这团光难道是那个唱歌男孩?
萨萨心里不禁一颤,但随即想到,他一个人的光不会这么大,应该是点亮了很多人,全都聚在黑牙石下。
她不由得想去那里看一眼,但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轻轻叹了口气,又望了一眼黑牙石,下去继续寻找塔奇果。
又荡过十几棵树后,终于寻到了一颗成熟的塔奇果。
然而,等她急赶回去时,那个女人却已不在那里。
她忙朝着树洞唤:“索索?”
树洞里传来索索惊恐的声音:“夜兽、夜兽!”
第16章 重
少年们一个个醒来了。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蒙了兽皮,费力睁开眼,却见眼前一片漆黑,纷纷惊叫起来。
泽恩被叫声惊醒,忙爬起身,摘掉绑在头上的兽皮,快步走出棚子。这时,躺在外面最早醒来的几个少年,先后发觉了眼部蒙的兽皮,忙都扯了下来。重新见到光,虽然刺眼,却都放了心,陆续安静下来,眯着眼,适应光亮。
泽恩见他们全都恢复了活力,这才放心。那几个少年却望着扯落的兽皮,都很纳闷。泽恩笑着走到他们中间,把缘由告诉了他们。少年们听了,全都又后怕又感激。
棚子里的其他少年也纷纷走了出来,像是从一场怪梦中惊醒,却都不再萎靡,一个个重新有了精神。
穆巴是最后一个醒来的,虽然依然显得疲倦,至少能爬起来走动了。他听了泽恩的解释,眼里顿时涌出泪来,颤抖着声音,又挥臂号召少年们和他一起高喊“光亮之神”。
泽恩阻止不住,忽然起了顽性,也跟着挥臂高喊起来。
少年们全都愕然停住,穆巴眼中更露出失望,甚至有些愤怒。
他颤抖着声音说:“我们是真心……”
泽恩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穆巴却像被夜兽咬了一口,猛地垂下头:“光亮之神,请宽恕我们!”
泽恩无比惊诧,更不知该如何应对。
穆巴又挥舞手臂,号召少年们再次连声高呼“光亮之神!”。
泽恩只能等他们喊累了,才插话说:“食物已经吃完了,我们得下山去捉地蚓。”
“是!我立即安排。”
“这次我也去。”
“不!光亮之神绝不能去!”
泽恩本想坚持,但看穆巴神色极其坚定严肃,只能叹口气,坐到一边,看着穆巴把醒来的少年分成三组:一组捉地蚓,一组汲水,另一组是甲甲和几个最敏捷的少年,他们一直在练习,现在是第一次下山去捕猎夜兽。
少年们带着长矛、骨刀、皮绳、皮袋,唱着歌,一起下山去了。
泽恩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这些少年走远,变作星星点点的亮光,消失在黑森林里。他忽然觉得十分失落,比少年时独坐在黑牙石上还孤独。
穆巴站在一旁,也望着山下,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泽恩不由得抱怨:“以前我自由自在,现在却……”
“这些少年能这样快乐、和平,全都是因为你。”
“但我……”
“你是光亮之神,随时可以丢下他们。”
“但……”
“是啊,你一旦走开,他们就再难和平。黑暗无处不在,光亮却需要一个光源。”
泽恩再说不出话,心里闷闷的。
他第一次感受到:这光亮,比石头更重。
少年们陆续回来了。
唱着歌,提着水袋,扛着地蚓。
看到他们脸上的兴奋和骄傲,泽恩无比羡慕。
最后,甲甲和那几个同伴也回来了,他们竟然扛了一头夜兽。
少年们全都围了上去,不断惊呼和欢叫,泽恩也忙站起来张望。
甲甲满脸得意,双手捧着一样东西,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光亮之神,献给你!”
泽恩低头一看,竟是一只夜兽幼崽。只比他的拳头略大一点,浑身淡灰色茸毛,蜷成一小团。有些畏怯,不住发出呀呀的嫩叫声。
泽恩虽然十分喜爱,却不好接受:“你自己留着它吧。”
甲甲却强行递了过来,眼中闪着亮:“穆巴那天讲到了礼物,这是我献给光亮之神的第一件礼物!”
泽恩无法再拒绝,只得笑着接了过来:“谢谢你!”
小夜兽的茸毛无比轻柔细软,散发出微弱的、生命的暖,让他的心不由得也随之一暖。
最可怕的夜兽,竟然也曾如此柔弱可爱、让人疼惜……
第17章 珍惜
摩辛把几根皮绳编在一起,制成了一根长鞭。
他能想到这个方法,是由于那个女孩的辫子。长鞭编好后,他握在手里,不断地抚摩拧绞,心里一阵阵战栗,不知道是舒服还是痛苦。
沼泽边响起踩踏泥浆声,丁尼和捉来的那个盲眼男人想爬出沼泽。
摩辛怒吼了一声,挥动长鞭,先抽向那个男人,啪!男人被抽中,惨叫了一声,摔倒在泥里。他又连抽了两鞭,男人惨叫着爬回到沼泽中。丁尼也慌忙向后退去,重新钻进了泥浆里。
摩辛一直守在沼泽边。等两个人都痒过、痛过之后,开始蜕皮,相继发出那又难受、又享受的呻吟。
这之后,两人果然都上了瘾,再不愿离开沼泽,陷溺在淤泥里,焦急等待下一次痒。
这种力量的控制,甚至超过食物。
等到那个盲眼男人完全驯服后,摩辛才离开沼泽,回到黑森林。
他发觉,自己的行动更加敏锐迅捷了。让自己避开障碍的,不只是嗅觉,罩在身上的那层雾气也在替他引路。遇到前面的树、地上的枯枝、石块和骨头时,雾气会随不同位置和形状而飘荡,引他不断避开绕过。这让他无比惊喜,对光亮的惧怕又减退了很多。
他又接连捉来十几个人类,都是成年男人。女人会发出那种喘息声,会生育,让他本能地厌恶。
捉到那些男人后,他都拖到沼泽中,先用淤泥抹瞎他们的眼睛,而后丢进泥浆里。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先惨叫、打滚,而后呜咽、哭泣,等得到食物,渐渐就驯从起来。在沼泽里蜕过皮、痒过几次后,再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
只是,他们彼此之间一旦互相接近或碰撞,立即会拼打抓咬起来。
摩辛喜欢他们争斗,坐在一边,耐心听着,享受耳膜的刺激。等到其中一方声音越来越弱,他才抽出骨刀,走过去,将那个弱者一刀刺死。他埋的地蚓远远不够这些人吃,弱者正好做食物。
这些人虽然彼此仇恨,但对摩辛都无比敬畏顺从,并跟着丁尼,一起高声呼喊同一个词语:“摩辛!”
开始时,摩辛感到十分威严自豪。但渐渐发觉,这些人虽然顺从,但全都沉溺在沼泽里,眼睛已盲,连寻食的能力都已丧失。而他想要的,是活的骨刀、活的长矛,去消灭那些亮人。
他不再去捕捉地蚓饲养他们,让他们完全以彼此为食。十几个人饥饿时,不断互相攻击,最后只活下来五个最凶狠的。
摩辛不再允许五人之间互相攻击,把长鞭交给丁尼,只要有人违抗,便用长鞭惩罚。
等五个盲人都十分饥饿时,他才去黑森林里捉来了一个人类,丢进沼泽中,让那五个盲人围猎。
五个盲人虽然围住了那个猎物,行动却远不如双眼未盲的猎物灵活。那个猎物很快便从空隙间逃出,在淤泥里滚爬着,飞快跑到干地上。摩辛迅速赶过去,将他拦住,重新丢回到沼泽中。
如此反反复复,十几回后,一个盲人终于扑住了猎物,其他四个随即围聚过去,争抢着饱食了一顿。
摩辛继续捉人类来训练。
接连吃了十几个人后,五个盲人行动终于越来越敏捷准确,已经不亚于未盲者。
然而,这只是在沼泽中。
摩辛让丁尼给五个盲人各分了一把骨刀,又捉来一个人类,当这个人逃进黑森林,他并没有阻拦。五个盲人立即追进了黑森林,但只奔了几十步,便先后撞到树上,或被脚下树枝、石块绊倒,让那个人类轻松逃脱。
听着五个盲人从树林里跌跌撞撞走了回来,摩辛十分恼怒,看来,只蜕皮还不够,身上还要有黑雾。要黑雾,便需要恨。
他从丁尼手中夺回长鞭,用力甩动,在半空中发出一声爆响。五个盲人听到,都颤抖着慌忙高喊“摩辛”。
摩辛停住手,大吼了一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