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提醒自己,这不是你的姐妹,而是一个吃掉自己妹妹的陌生人。
索索抬头望向她,她忙转头避开,不愿再和她对视。
走到树洞下,她从袋里取出一根皮绳,见索索仍盯着自己,目光不再那么凶狠,戒备和惊疑中竟流露出一丝亲近,既渴望又害怕。
萨萨的心又一颤,感到这干枯瘦小的身体里,藏着一颗同样孤独而敏感的心,那心向自己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唤,呼唤和她的心连接。
抗拒随即生出,挡住了这呼唤。
萨萨有意放冷了目光,比画着说:“我把你吊上树。”
索索听懂了,点了点头,虽然仍有戒备,目光中却闪耀出感激。
萨萨把皮绳的一端系在她的腰上,甩动绳头,缠住树枝,自己先爬了上去,而后用力把索索吊上树。让她钻进树洞,拽紧绳子,慢慢降落。感到她到底后,又把还装有几块地蚓肉的皮袋丢了下去,仔细盖好挡板,才跳下了树。
萨萨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正在茫然,树洞里忽然传出索索的声音——
“姐姐……”


第13章 失眠
黑牙石下,少年们围坐成了一个巨大的光环。
泽恩不由得想起妈妈那句话:“整个黑森林都是敌人,你只有你自己。”
看来,妈妈错了,人并不是只能孤独。现在的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孤立无助的幽暗生存物。借着光亮,那个封闭、漆黑、沉默的自己得以敞开,和其他人相互连接。
“我”变成了“我们”。
世界也随之变成了另一个世界,黑暗被驱散,万物显现出无限的美。人们再也不必随时惊恐,可以静静地欣赏它,可以快乐地在其中嬉戏,也可以在它的宽广怀抱中安心睡眠。
想到这些,爱惜之心油然而生,泽恩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责任,默默对自己说:必须保护好这一切。
山上所有人都是初次和同类相处,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阵,泽恩想了很多,上山的途中,他和穆巴商议出一套办法:
首先,山上冷,要在这里常住,得用兽皮和树枝搭一些棚子,挡风遮雾。
其次,大家轮流守卫,好让其他人安心睡觉。
还有,食物很重要,可以分成几组,轮流下山捕猎。现在不能再吃人类,就只剩地蚓和夜兽。地蚓好捉,夜兽必须专门训练一个捕猎队。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大家的语言还很混乱,很难沟通,得尽早教会大家说同一种话语。
等大家安静下来后,泽恩站起来,比画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少年们听懂后,全都异常兴奋。泽恩便和穆巴一起分配人手——
穆巴年纪最大、经历最多,语言就由他来教。
甲甲速度最快,曾独自捕猎过夜兽,由他挑选十几个最强的少年,先练习,再去捕猎夜兽。
剩余的少年分成两组:一组下山收集兽皮和树枝,在黑牙石周围搭建棚子;另一组专门捕捉地蚓。
少年们无比激动,又在穆巴的带领下,一起高呼泽恩的名字。
泽恩忙笑着摆手:“我和你们一样——”
穆巴却又高声赞颂:“光亮之神!光亮之神!光亮之神!”
少年们再次一起跟着挥臂高呼。
泽恩难以承受,却无法拒绝,只能尴尬而感激地笑着。
短短几天,山上就完全不同了。
黑牙石下石块全都被搬干净,平整出了一大片空地。少年们用树枝和兽皮搭起了十几座小棚子,每三个人一座。
空地中央挖了一个地洞,捕食的少年们捉来的地蚓都存放在里面。
雾起和雾散时,各进食一次。大家围坐在一起,地蚓切成段,由泽恩平均分给每个人。
吃饱后,由穆巴给大家讲故事。
他从“光亮之神”讲起,尽量避开自己的口音,照着泽恩的语言,一字一句慢慢讲给大家听。一边讲,一边比画,演示每一个词语的读音和意思。他讲得极生动,少年们都听得着迷,跟着一起学读音。
故事讲完后,少年们热情极高,纷纷聚在一起练习。大家很快便掌握了基本的词语,学会了简单的对话,甚至开始争论。
语言是另一种光亮。
在共同的词语里,大家渐渐打破了彼此心灵的阻隔,共同开辟出一片精神的空地,并不断丰富和扩展,渐渐建造出一个看不见,却能清晰感受和领会的新世界。
在这个新世界里,每个人记忆中的孤独情绪和幽暗事物,一点点被提取到光亮中。每一个命名,都是对一种事物的解放,都能引发出一场心灵的震颤和共鸣。
就像“人”这个命名,泽恩最早是从妈妈的口中听到,但始终觉得这个词语像所有黑森林的事物,幽暗而模糊,像一团暗雾。直到它从穆巴及这些少年们口中被响亮地说出时,泽恩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它的神奇。
“人”不只是在黑暗中猎取食物,也被当作食物猎取的躯体,在这个躯体中,隐藏着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是:自由。
自由之心,能超越黑森林的求生本能,打破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让疲于求生的躯体摆脱束缚,运用心灵真正地去看、去想、去感受。最重要的是,能去选择,从而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更神奇的是,自由能让一个孤独者看见另一个孤独的同类,并一起呼唤其他的孤独者。让众多的孤独者走到一起,学会协作,并互相给予安全、和平和友善,让每个人获得更多的自由,并因此成为真正的同类,彼此照亮。
一团团互相映照的光亮里,穆巴又讲起了故事,少年们目光闪亮,脸上时时变换着惊奇、感动、欢笑的表情。
泽恩坐在一边,感到无比欣慰,却也不由得望向光亮外的无边黑暗,想起那个辫子女孩。
想到她,泽恩就会觉得孤独。
这种孤独,不同于原先的那种孤独,它陌生而无形。就像罩在他身上的这圈光亮,比身边所有人的都亮,把他从人群中隔离开,围困在中间,根本无法走出。
是那个女孩带来了这圈光,恐怕也只有她,才能破除这种围困……
穆巴的故事讲完后,雾已经很重,大家各自回到小棚子里休息。
泽恩的棚子紧靠着黑牙石,和其他棚子都隔开了一段距离。
他原本想和穆巴、甲甲同住一座棚子,穆巴却坚持给他单独建了这一座。泽恩虽然执意反对,穆巴却又率领少年们一起高喊“光亮之神”,让他根本无法拒绝。这更加重了他的孤独。
回到棚子里,他躺在少年们特意给他铺的几层厚厚的兽皮上,虽然十分柔软暖和,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他想起女孩那个树洞,想偷偷下山,去那里看看。但现在身上有了这圈光亮,再不可能做到“偷偷”了。
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继续不断翻身,很久,才渐渐入睡。睡了没多久,便又醒来,浑身无力,十分困乏。
他打着哈欠,爬起来走出棚子,见不少人也都起来了,但大多数坐在地上,都没有精神。穆巴坐在一块石头边磨骨刀,却有些心不在焉,也连连打着哈欠。
“穆巴,没睡好?”
“呵呵,太高兴了,始终睡不着。”
泽恩看他的脸,十分憔悴,似乎更加衰老了。他隐隐觉得不对,又环视四周,那些少年们也都没有了活力。也许是变化太大,所有人都太兴奋,等适应了,应该就好了。
然而,过了几天,情形不但没有好转,反倒越来越严重。
不但泽恩和穆巴这样,所有少年都越来越困乏。每个人都不住地打着哈欠,行动也越来越迟缓无力。捉来的地蚓全都吃完了,却没有力气下山。所有人都躺在棚子里,或靠在石头边,垂着头,闭着眼,想睡却又睡不着。
泽恩自己也极其困乏,走路时,脚都发软。他去和穆巴商议,穆巴却斜靠着黑牙石,嘴微微张开,想说话,却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泽恩忽然想到:大家并不是没有睡觉和休息,而是难于入睡。
根源在于:光。
所有人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现在身上罩着光,睡觉时光也仍亮着,所以很难入睡。即便睡着,也很难深睡。时间一久,便承受不住了。
想出这个原因,他已经耗尽了仅余的精力,慢慢坐倒在地上,头脑昏沉,身体乏得没有一丝力气。只有心底还有一线念头,不住提醒自己: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挡住光、挡住光……
他的手搭在一样东西上,昏沉中,模糊感到,是腰间那个皮袋。
他拼命集中意志,让手指动起来,慢慢摸索着,解开绳扣,抓住皮袋,费力地抬起手臂,努力了很多次,终于把皮袋套到了头上。眼前顿时暗了下来,他也随即躺倒,昏睡过去。不知道睡了多久,才被后背一颗尖石子硌醒。
他睁开眼,眼前一片昏黑,像是回到了从前,心底不由得发出感叹:黑暗真好啊!
他舍不得摘下皮袋,只想继续这样昏黑下去,但随即想到其他人,忙扯下皮袋,眼前一亮,一阵刺眼晕眩。他眯着眼,适应了一阵,才又慢慢睁开。
他坐起身,扭头看见穆巴靠在石壁上,垂着头,脸色灰白,几乎已经没有了气息。他忙抽出骨刀,从穿的兽皮上割下一条,系在穆巴的头上,紧紧遮住他的双眼,扶着他躺平在地上。
而后,他继续割兽皮,去救那些少年们。
几十个人的眼睛全都遮住后,他也耗尽了气力。吃力地回到自己的小棚子,头上也拴了一条兽皮,躺倒身子,昏昏睡去……


第14章 驯
不论摩辛走到哪里,那个少年丁尼一直跟在后面。
摩辛没有夺走他的骨刀和长矛,但一直防备着身后的脚步声。令他惊异的是,丁尼始终保持着一个安全距离,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脚步和气息都是既惶恐,又兴奋。
除了幼年时身边那个唯一安全的女人,摩辛从来没和另一个活物这样相处过,他感到十分怪异,有些不适,却又不厌恶,甚至隐隐有些舒服之感。
他们一前一后,在黑森林里走了很久,丁尼的步伐和气息与他越来越一致,那种舒服感也越来越强。而丁尼的惶恐也随之减弱,脚步声中甚至能听到一种欢欣。
这欢欣让摩辛忽然感到一阵憎恶,他顿时停住了脚。丁尼在后面也急忙停住。摩辛转身走到丁尼面前,丁尼不敢动,气息中的惶恐随之猛增。摩辛抽出骨刀,用刀背在他脸上狠狠一抽。丁尼顿时惨叫出来,但又慌忙抑住,只敢低声喘息。
摩辛插回刀,转身又走。丁尼也慌忙跟着,脚步又惶恐起来。摩辛也重新回到了那个适度的舒服。
走了一阵,远处忽然传来声音,又是那种连串的可憎声音。
摩辛仔细一听,也是三个少年,也十分欢畅和得意。恨意再次涌起,他立即加快脚步,向那声音奔去。丁尼也急忙跟着奔跑起来,并发出一个古怪的声音。
很快,他们便逼近了那三个少年。相隔十几步远时,摩辛的皮肤又感到那种细微的刺痛,他才明白,丁尼发出的那个古怪声音应该是“光亮”。
三个少年也似乎发现了他们,立即停住了那连串的可憎声音。
摩辛抽出骨刀,嗅着树木的气息,快步绕到第一个少年的背后,用力一刀,刺倒了那少年。随即转向第二个,也迅即命中。
第三个少年离得略远,惊叫了一声,迅即攀上了树。树上枝杈密集,摩辛无法再追,只能听着那少年在树枝间不断跳蹿,飞快逃远。
他有些恼恨,又觉得饿了,便坐下来吃了几块肉,感到吃饱后,他正要站起来,却听见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是丁尼,他一直站在不远处,不敢靠近。
摩辛几乎忘了他,听到这口水声,顿时本能地警戒起来。再一听,更听到丁尼肠道饥饿的鸣响。即便如此,他却没有丝毫夺食的企图。相反,惶恐和敬畏仍然控制着他。
护食本能顿时松懈下来,摩辛犹豫了片刻,将一块肉抛向了丁尼。丁尼慌忙接住,无比激动地叫了声“丁尼”,随即大口吞嚼起来。
摩辛这才明白,“丁尼”的意思是肉。
有生以来第一次分食给同类,他觉得极其怪异,心里隐隐有些绞痛。但同时,他又感到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让他莫名地兴奋。
什么力量?
丁尼很快便吃完了那块肉。那激动的吞嚼声,让他忽然明白:舍弃一些吃不完的食物给同类,能让同类更顺从于自己,类似于用皮绳拴住地蚓。不同的是,这是根无形的皮绳,是一种无形的力量,从自己的体内,延伸到丁尼那里。
听到丁尼打了一个饱嗝儿,他站起身,模仿丁尼之前的发音,试着说出了那个词语:“光亮。”
丁尼愣了片刻,像是忽然明白,用力“呀”了一声,随即向三个少年来的方向奔去。
摩辛很震惊,第一次向同类发出声音,竟迅即得到回应。这让他感受到另一种神异的力量。相比于食物,更加无形,但传送过去,却似乎更强大。
不过,他不知道丁尼是否真的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跟在丁尼后面,在黑森林里快步穿行。
丁尼的脚步声中又有了那种欢欣,这次却没有激起摩辛的憎恶。相反,他越发真切地感受到语音中的那股神异的力量,正是它,在丁尼心中催生出了那种欢欣,让丁尼甘愿服从于自己的意志。
走了很久,蹚过小溪后,前面隐隐传来一阵声响,丁尼立刻放慢了脚步,摩辛则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仍是那种连串的可憎声音,发声的却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三个人,而是许多个人。黑森林从来没有这么多人类一起发声,更没有这样整齐过。
摩辛更感到身体隐隐有些刺痛,难道那些人全都有了光亮?
他顿时停住脚,浑身颤抖起来,恐惧和憎恶像两把骨刀,交替割刺着他的心。
丁尼见他停住,回转身,小心走过来,却不敢靠近。听到他那胆怯的气息,摩辛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立即转身向南边快步行去,丁尼急忙跟了上来。
摩辛在树林间急急穿行嗅探,蹚过小溪时,脚碰到一块扁圆的石头,他俯身捞起那块石头,掂了掂重量,大小合适,便握在手里,过了小溪,继续寻找。
寻了很久,他终于嗅到了人类的气息,便放慢脚步,悄悄走了过去。是个成年人类,身上没有女人那种怪异气味,是个男人,正用树枝不断戳打地面,在捕捉地蚓。
摩辛轻轻走到那人身后,对准他头顶重重一击,男人随即昏倒在地上。摩辛摸索着剥下他身穿的兽皮,用骨刀割开,连成一根长皮绳,拴在男人的腋下。而后拽住皮绳,拖着男人向沼泽行去。
途中,那个男人醒来了一次,摩辛又用石块将他砸晕。穿出黑森林后,摩辛把那男人拖到沼泽中,抓了一把淤泥,掰开男人的眼皮,把泥抹到了他的眼珠上。
男人在淤泥里昏迷了一阵后,忽然被疼醒,连声惨叫起来,不住地在泥里打滚。这惨叫声中,除了疼痛和恐惧,还有一些盲目的恨。
这声音刮擦着摩辛的耳膜,让他感到格外舒服,几乎像蜕皮时的痒。丁尼则站在沼泽边,呼吸急促,十分惊恐。
摩辛走到他埋着地蚓的树下,拽着皮绳,扯出一条地蚓,从尾部割下一截,回到沼泽边,对着那人冷冷喊了一声:“摩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