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少年虽然都有些茫然,却不由自主,又跟着一起挥臂高喊起来。
泽恩十分感激穆巴,向他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向北边走去。
穆巴带着那些少年跟在后面,又一起唱起歌,如一条闪亮的河流,穿出幽暗的黑森林,登上北边的山地。
以前在黑暗中,满山都是黑色的石头。这时有了光亮,那些石头竟显出各种奇异的颜色,看起来无比壮丽。
快到山顶时,一眼看到山巅那根高高矗立的岩柱,泽恩更加惊异,黑牙石?
原来,黑牙石并不黑,而是深青色。在光亮的映照下,闪烁着无数银色的光点。
泽恩仰头惊望,心里无限感慨,默默说:“妈妈,我找到光亮了……”
第11章 黑雾
摩辛从淤泥里探出上半身。
那串可憎的声音仍在森林里回响,却不是那个男孩,而是三个少年。
摩辛大惊,黑森林发生了什么?其他人类也敢发出这种放肆声响?而且在一起喊叫?听起来,那声音里没有丝毫恐惧,竟然十分欢畅,还充满了骄傲和得意。
那三个少年已经不是人类,而变成了一种无比可怕可恨的怪兽。
摩辛的手有些发抖,消失许久的恐惧重新涌起,身体不由得向下缩了缩。
这时,那串可憎的声音忽然变成了叫喊声,同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多了一个人,距离那三个少年有几十步远,脚步很轻快,也是个少年,却十分惊慌。
那三个少年在猎杀这一个?
细听那脚步声,摩辛心中的恐惧顿时消去很多,这脚步声依然是人类的脚步声,速度有限,力量有限,很脆弱,可以轻易毁灭。
唯一不同的是,后面三个少年似乎在并肩奔跑,彼此之间不但毫无敌意,反倒像是连成了一体,像夜兽。
人类和人类竟然能结伴?
摩辛身子又一颤,但这一次伴随着恐惧的,是恨。
这恨像一把锋利的骨刀,从内心最深处刺出,刺穿内脏,冲上头顶,在尖锐的疼痛中,激发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他挥动手臂、扭动身体,在淤泥里飞快滑行,迅速来到沼泽边,从淤泥中站起身子,循着那脚步声,快步追了过去。
让他吃惊的是,自己的行动变得极轻极快,几乎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而且,两眼虽盲,他却能清晰嗅出前面的树木分布,这让他轻松避开障碍,很快便追上了那四个少年。
他先嗅到最前面逃跑的那个少年的气息,他躲在一棵树后,急促地喘着气。而后面三个少年的脚步声放得极轻,在悄悄向那个猎物逼近。
摩辛嗅着树的气息,一棵棵避开,迅即绕到三个少年的背后。只离几步远时,三个少年仍都没有发觉。摩辛却忽然感到皮肤微微有些刺痛,像是无数根细刺射向自己,却无形无迹。
他顿时想起沼泽里那个小女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这不是真的细刺,而是……光?
这三个少年身上有光?
看来黑森林真的发生了巨变,光亮已经传染开了。
让这三个少年敢发出可憎声响、敢大声喊叫、敢结成伴、敢像夜兽一样一起猎杀其他人类的,正是光。
摩辛不由得心生退缩,但随即想起,沼泽里那个小女童身上也有光,但身体和其他人类没有任何不同。听前面三个少年的脚步和气息,也只是普通的人类少年,没有任何异常的力量。
恐惧随之消去了一些,摩辛轻轻呼了口气,慢慢抽出腰间的骨刀,嗅着气息,悄悄靠近最左边的一个少年,一刀刺中了他的后背。惨叫声中,他迅即拔刀,又接连刺中另两个。
三个都没有死,都倒在地上呻吟惨叫。摩辛循着声音,又各划了一刀,全都割向喉咙。三个少年相继没有了声息,摩辛皮肤上的刺痛感也随即消失。
四周顿时寂静,只听得见躲在树后那个逃跑少年的呼吸声。摩辛轻步走了过去,皮肤却没有感到刺痛,这只是一个普通人类少年。
摩辛心里的杀意顿时消散,忽然觉得普通人类变得很可怜,不值得去杀,便把骨刀插回到腰间,转身离开。才走了十几步,却听见那少年从树后走了出来,脚步极小心。摩辛不愿理睬,继续前行。
那少年竟然开口出声:“摩辛?”
摩辛大惊,顿时停住脚。
除了幼年时身边那唯一安全的女人,他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被别人叫出声。
“摩辛?摩辛!摩辛……”少年竟连声轻唤。
这轻唤声在摩辛心底激出一股强烈的情绪,混杂着熟悉和陌生、亲切和厌恶、震惊和恐惧……他不由得停住脚,握紧了骨刀,想转身回去割断那少年的喉咙,却发觉那少年并不是朝向自己这边呼唤。
他有些纳闷,不由得转过身,少年不断转动着头,在朝各个方向呼唤。
他没看到我?
摩辛越发惊奇,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才发觉,自己皮肤上似乎笼罩了一层湿气,像是雾,却比雾气更稠密黏湿一些。
难道是不断蜕皮后生出来的?
他虽然一时想不明白,但能确定,那个少年看不到自己,正是因为这团雾气。
那少年仍在不住轻唤着“摩辛”。
摩辛心中腾起一股厌恶,快步走到少年近前,挥起骨刀,向他用力砍去。
少年顿时惊叫起来,声音十分怪异。在死亡的恐惧中,竟然还混杂着另一种情绪,极度兴奋,像是饥饿濒死时,忽然看到无数食物。
摩辛不由得停住了手,他为什么会兴奋?
咚的一声,少年忽然跪到他的身前,仰起脸,对着他,又连声呼唤起“摩辛”。
他终于看到我了,但是……他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奇怪?
少年声音里充满了惶恐、敬畏和依恋。
摩辛无比震惊,这种情绪他很熟悉。
幼年时,对身边那唯一安全的女人,他就一直怀有这样的情绪。但这少年的情绪极其强烈,远远超过母子之间,像是面对无边黑暗,仰望一种巨大无比、威严冷酷、控制着黑森林每一个生命的神秘力量。
“摩辛”不是我,而是那种力量。
这少年把我当作了那统治一切的力量。
摩辛不由得笑出了声,声音威严而冰冷,像是被那神秘力量附身。
少年听到这笑声,越发惶恐地呼唤着“摩辛”,接着,口中又连续发出另一个声音:“丁尼”。
摩辛从来没有听过,“丁尼”是这少年的名字?
他不想再杀这少年,便将骨刀插回腰间,却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少年,迟疑了片刻,他忽然想到:自己双眼已盲,靠近光亮时,借助刺痛才能感到。少年有一对眼睛,正好可以拿来使用。
他想起自己拴地蚓的办法,便嗅着气息,转身走向光亮少年的尸体,俯身摸到尸体身上的兽皮,剥了下来,抽出骨刀,正要割成皮绳,却听见身后那少年竟也小心跟了过来。
这个少年比地蚓好,似乎不会逃走,他便丢掉了那张兽皮,转头唤了一声:“丁尼。”
“呀!”少年立即应了一声,惶恐中含着无比的惊喜。
第12章 说话
萨萨又回到了那个树洞。
她割了两片兽皮,分别遮严洞口和洞底那个小洞,脱掉了身上的皮衣。
光顿时照亮了树洞,树壁竟然是悦目的灰白色,光滑而干净,上面布满深灰色细线,一根根像水纹一样优美。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光亮不但照亮了这个树洞,也照亮了她的孤独。
她忽然觉得,生命就像这个树洞,外面虽然在生长,里面却如此空洞。不论黑暗或光亮,都消不去这空洞,不知道用什么才能填满它。等某一天,树枯死了,这空洞才会跟着消散……
她感到一阵虚乏,看多了光亮和它映现的事物,眼睛有些疼,身体也十分疲倦,便割下一条兽皮,蒙住双眼,让自己回到纯粹的黑暗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她看到那个唱歌的男孩从黑暗中走来,哼着那首歌,脸上带着轻松的笑。那笑容让她顿时轻松下来,不由得也露出了笑。
男孩走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笑着说了一句话。她没有听清,想问,却开不了口。正在犹豫,男孩身上的光忽然急剧增强,变得极其刺眼。她眼睛一阵剧痛,顿时惊醒过来。
眼前一片黑暗,她忙摘下了那条兽皮,看到的仍是灰白光滑的树壁,那些细纹也仍静静优美。
她不由得回想男孩说的那句话,却始终辨不清他究竟说了什么,只觉得那句话很轻柔,像一缕暖风,不住地在心底回旋,让她越发怅惘。
自从妈妈和姐妹们离开后,自己再也没真正地说过话了。
真正地说话,那是什么?
之前,她和小索索说过一些话。后来,在溪边又和那个大索索说过两句。但那些话,都是很用力才能说出来。
真正地说话,像溪水一样,是自然流出来的。
不是想说才说,也不是为了什么而说,是不由自主就说了起来。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说本身。有时候,甚至连说都不用说,只要静静地在一起,就能彼此明白。
像风来时,树叶一起摇动;风走后,树叶一起静止。
真正地说话,其实不是说话,而是信赖、亲密、安全、放松。
梦里那个男孩说的那句话,是不是真正地说话?
应该不是,我只是希望他是在真正地说话。
除了亲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能真正地说话吗?
萨萨心里一片茫然,就像站在沼泽边,想知道它的尽头。
她正在出神,树壁上忽然响起一阵咚咚声。
她惊了一跳,再听,是人类在敲洞口那个挡板。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萨萨——”一个女孩压低的声音。
萨萨更加吃惊,是那个大索索。
“萨萨!萨萨!萨萨!萨萨……”
她记住了我的名字,偷偷跟着我找到了这里?
萨萨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却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揭开洞口的兽皮,要推开挡板时,却又犹豫起来。
索索仍在连声叫唤。
萨萨终于忍不住,推开了挡板,却听到一声尖叫,接着砰的一声,索索跌下了树,地上传来她的惨叫。
萨萨这才想起,自己没穿皮衣,身上的光猛地射出,惊到了索索。她忙把皮衣套到身上,遮住了光,这才爬出树洞,跳下了树。见索索蜷缩在地上,抱着小腿,正在呻吟。
她刚要伸手去扶,却见索索身边落了一把骨刀。
她顿时警觉:“你想杀我?”
索索并不回答,眼里透出一股狠狠的野气。
萨萨抓起那把骨刀,见索索的手臂和双腿都极其干瘦,枯枝一样,浑身充满了饥饿、恐惧和疲惫。腿上的伤处虽然用一条兽皮扎着,却仍有鲜血渗出。只有那双眼睛又大又亮,不时闪出惊疑和狡黠。
萨萨想,自己曾经恐怕也是这样,不由得叹了口气:“你等等。”
她爬上树,从树洞里取出装食物的皮袋。索索仍趴在地上呻吟,她拿了一块地蚓肉,递了过去。
索索盯着她,惊疑了片刻,忽然伸手,唰地抢过那截地蚓,迅速缩到旁边一棵树下,一边防备着萨萨,一边大口吞食起来,很快便吃完了那截地蚓。随即,她扶着树身,想站起来,要逃走。
萨萨笑着说:“我不会杀你。”
索索目光一颤,狠狠盯了过来,满眼戒备和惊疑。
萨萨比画着说:“你——妹妹;我——姐姐。”
索索脸上露出一丝怪笑,忽然开口说:“妹妹……我……”接着,她比画出一连串动作,用刀刺、割肉、送进嘴里……
萨萨大惊:“你杀了你妹妹?吃掉了她?”
索索咧开嘴,笑着点了点头。
愤怒、恐惧和厌恶同时涌起,萨萨忙用力比画,大声说:“你不要再跟着我!”
索索却忽然指了指自己腿上那处伤,又指向脚腕,不断摆手,说出一串古怪的语音。萨萨只隐约听出一个“伤”字,但大致明白,她不但腿伤未好,刚才摔下树,又扭伤了脚腕。
她望着萨萨,眼中露出慌怕和哀乞。
萨萨心里微微一颤:她跟着我来到这里,又这样乞求,其实是对我生出了一些亲近,甚至信任……
她犹豫了片刻,见索索身上没有其他武器,便从袋里又取出一块地蚓,指了指索索的腿伤,比画着说:“我替你敷伤。”
索索眼里又闪出恐惧和惊疑,紧咬着嘴唇,用目光探测了许久,才微微点了点头,显然下了极大的决心。
她怕,萨萨也怕。
这不但是对她们自己,也是对黑森林法则的可怕挑战。试图打破猎手和猎物的生死界限,以亲人的方式,走近一个陌生同类。
萨萨一步、一步小心走了过去。
每走近一步,她和索索之间的紧张便成倍增加,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不断向两边推拒。索索的身体明显越绷越紧,萨萨自己的心也咚咚跳响。她尽力抑制住紧张,维持着一点笑容。
走到索索身边时,她先停了停,等两人之间的紧张稍稍松缓一些后,才慢慢蹲下身子。而索索的身体,这时已经绷紧到僵硬,一直微微在抖,嘴皮几乎要咬出血。那双大眼睛一直用力盯着萨萨,随时准备惊叫和逃窜。
萨萨的双手也有些发抖,长呼了一口气,才略略松弛了一些。她笑着望了索索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才小心将手伸向她那条受伤的腿。手指即将触到时,索索忽然怪叫一声,腿猛地缩回,并迅速爬起身,飞快向旁边逃躲。然而,才跑了两步,便又摔倒,她却仍挣扎着继续向前爬。
同情顿时驱散了所有紧张,萨萨忙赶了上去,连声安抚:“别怕,别怕……”
索索回头惊望向她,萨萨从腰间抽出自己和索索的两把骨刀。索索看到,又慌忙向前爬去。萨萨大叫了一声,索索又惊望过来。萨萨一扬手,将两把骨刀丢到了远处。索索顿时停住,眼中的惊疑胜过了恐惧。
萨萨笑着再次蹲下,先伸手轻轻摸了摸她蓬乱的头发。索索身子一颤,慌忙扭头避开。萨萨又笑了笑,将手伸向她的那条伤腿,轻轻解开了那条绑扎的兽皮。这次,索索没有再躲开,身体却仍紧绷着。
萨萨取出一块地蚓肉,抠了一团汁液,轻轻涂抹到伤处。索索身子又一颤,却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痛。
萨萨朝她笑了笑,将那条兽皮又重新包扎起来,而后,又抠了一团汁液涂抹到她扭伤的脚腕上。
这时,索索的身体渐渐松弛,眼中的惊疑和恐惧也散去大半。
萨萨笑着站起身,比画着说:“你到那个树洞里去养伤。”
索索犹豫了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萨萨伸出手去扶她,索索身体微微向后躲了一下,但随即止住。萨萨两手触到她干瘦的身体,心里也生出一阵抗拒,同时又感到一种遥远而陌生的亲近。她忍着不适,搀住索索细瘦的手臂。索索没有抗拒,借着她的力量,顺从地站了起来。
萨萨扶着她,慢慢走向树洞,心里的不适很快散去,曾经和妈妈、姐妹之间的那种亲密感从心底涌起,眼中不由得泛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