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萨猛然想起自己和唱歌男孩最后的对视，难道光是从目光的注视而来？这种注视似乎不是一般的注视，而是含着赞许和喜爱……
不对，妈妈也这样注视过我，为什么没有光？
它需要陌生人的注视？
黑森林里，陌生人之间只有敌视，绝不会有赞许，更不会有喜爱。
赞许和喜爱，是黑森林里的奇迹。
奇迹能创造奇迹，从而点亮对方……
“光！光！我也有光！”索索忽然站了起来，不住笑着、跳着。
萨萨推门进去，抱起她，一起笑着转起圈来。
萨萨忍不住唱起了那首歌，并一遍遍教索索唱。
欢乐了一阵，两个人都饿了。
这片沼泽没有食物，寻食还得进黑森林。
黑森林太危险，萨萨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把索索留在小棚子里，便比画着告诉索索。索索听懂了，用力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害怕。萨萨越发喜欢这个小妹妹，又亲了她一下，这才走出去，从外面用一根皮绳拴紧了门，独自划着那截空树干，回到了黑森林。
一路上，除了几声树枝响动，并没有看到人或兽。她没有深入，只在黑森林边缘找了一片空地，用树枝不停戳打地面。等了很久，才引出一条地蚓。看到地蚓钻出地面那一瞬，萨萨吓了一跳。
以前，她从来没有清楚地看过地蚓，现在有了光亮，一眼望去，地蚓身子湿软黏滑，沾满泥渣，灰黑色外皮上，布满褐色斑纹，而它的头，尖滑幽亮，顶上一个裂口，不断翕张，吐出黏稠的涎水。
萨萨浑身一颤，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这时地蚓已经缠住了她的左腿。她忙用力挥刀，砍向脚边。有了光，一刀便把地蚓砍成了两截。汁液顿时从断口处涌了出来，黏稠的乌蓝色。萨萨几乎要呕吐，她强忍着恶心，把土里的大半截地蚓拽了出来。
她不由得叹气：看来，光亮也有它不好的地方。索索看了，恐怕也吓得不敢吃。
她拖着那截地蚓，边走边抬头在枝叶间寻找塔奇果。寻了很久，却只找到一颗。看来以后也只能拿地蚓当主食，得想办法让地蚓看起来不这么恶心。
回到沼泽，她也没想出好的办法，却一眼看到小丘上一片漆黑，没有丝毫光亮。索索身上的光消失了？
她忙划着空树干急急回到小丘，连唤了几声，索索都没有回应。她飞快地跳上岸，跑到木棚边，却见门开着，索索并不在里面。
她绕着棚子去找，发现侧边的湿土上有一串脚印，一直延伸到沼泽里。
成年人类的脚印……
第3章 盲
摩辛陷溺在沼泽里，不敢睁开眼。
不过，他把耳朵伸了出去，为了听那个辫子女孩的声音。
女孩身上的光亮让他又怕又恨，他有意隔开了很远的距离。沼泽无比寂静，声音听得很清楚。除了那个辫子女孩，土丘上还有一个女童的声音。他记得那声音，是他最后猎杀的独眼女人的小女儿。
两人不停地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
摩辛十分惊讶，人类之间，除了“摩辛”，竟然还能互相发出这么多声音。他根本无法明白这些声音的含义，但能清楚地感到，这些声音远比“摩辛”丰富、生动和快乐，像是在不断开启另一个奇异世界。他听得见，却看不到，也永远无法走近。
这让摩辛十分嫉妒、憎恨和厌恶。
然而，辫子女孩的声音又令他无比着迷，像是小风穿过冰冷的沼泽，拂在他刚蜕过的新生皮肤上，吹进他的心里，很清凉，又有些微痒，说不出的舒服。
两人低声说了一阵，辫子女孩忽然大笑起来。
摩辛听了，浑身顿时一阵麻痒，竟然比蜕皮后的那种痒更让他迷醉，一阵阵晕眩，伴随一阵阵抽搐，他不由得呻吟起来。
那笑声停了，摩辛却意犹未尽，忽然记起自己曾经也笑过。
幼年时，有一次，身边那个唯一安全的女人左手抱着他，右手去抓一根树枝，却没抓稳，险些摔下树。摩辛从来不会笑，当时不知为什么，忽然咯咯大笑起来。才笑了两声，那女人的巴掌重重拍到他脸上，疼得他几乎哭出来。但看到黑暗中那愤怒的目光，他忙强行忍住。从那以后，他再没有笑过。
他是真正的黑森林的孩子，从不出声，从不笑。
那个辫子女孩却正相反，不但身上发出光亮，还能这样笑。
如果是其他人类，摩辛一定会立即杀死她、吃掉她，然而对这个辫子女孩，他竟然丝毫没有杀意。
为什么？
摩辛十分惊讶，却想不明白。这让他有些恼恨，甚至开始慌乱。
女孩又笑了起来，摩辛不敢再听，忙把头往下一沉，让淤泥掩住两只耳朵，却依然能隐隐听到。他忙在泥里划动，远远离开了那个小土丘，直到再也听不见。
然而，远离不但没能中断意念，反倒让他越发烦躁。他在泥里不断翻着身，再也无法享受这沼泽的宁静，更无法入睡。他恼怒起来，用力划动泥浆，向土丘冲了过去。
快要接近时，他却猛然停了下来。
光，小棚子的缝隙里透出光亮。
这光亮，比任何东西都可怕。只要有这光，他便永远无法接近那个女孩。他喘着粗气，不知道该怎么办。
忽然，“吱呀”一声，小棚子前面的挡板打开了，一道强光随之射出。
他双眼剧痛，忙俯身低头，把全身埋进泥里。
一段寂静后，传来挡板重新关上的声音。
他不敢动，继续趴在泥里。他已经能在泥里憋气很久，等一口气用尽，才缓缓抬起头。
这时，棚子里忽然又响起那女孩的声音，却不是之前的说笑声，而是一串更加奇怪的声音，他似乎曾经听到过。
摩辛愣了一阵，忽然想起，这是那个放肆男孩发出的那串可憎的声音。但这串声音从辫子女孩口中发出，听起来无比轻柔，无比悦耳，也像一阵凉风，拂过他的心，把他所有的烦躁全都吹散，让他心里只剩一片清凉……
摩辛闭着眼睛，顿时呆住。他虽然怕过很多东西，但心里从没有放弃过。这声音却让他丧失了一切力量和斗志。
这比死亡更加可怖，他惊慌之极，忙把头埋进泥里，尽力往下钻，钻到极深处后，他强行睁开了眼睛。
正如他所预料和惧怕的：泥水顿时涌进眼中，眼珠一阵剧痛，眼皮本能地就要闭上。他却用手指掰住眼皮，在泥里不住晃动，让泥水沾满眼珠的每个角落。
疼痛猛然加剧，钻心一刺，他顿时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疼醒。
他感到自己仰躺在淤泥上，眼睛闭着，睁不开，眼珠灼痛无比。他尽力忍着，忍了很久，眼珠上似乎有东西脱落，他用手背抹掉，继续忍着痛。过了一阵，痛变成了痒，钻心的痒。他实在受不住，又翻过身，一头扎进了淤泥中，钻到极深处，在泥里不住翻滚踢打。
良久，那痒才渐渐止住。
他钻出淤泥，费力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从出生以来，从没见过这么黑的黑，完全的黑，真正的黑。
他不由得露出笑来，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解脱和舒畅。
第4章 勇敢
光亮给了泽恩从未有过的安全和自由。
他和老人穆巴在黑森林里随意走动，没有任何一个人类敢靠近。
途中，他们遇到一群夜兽，它们向这边冲了过来。泽恩忙要躲上树，刚取出绳石，却见那群夜兽忽然停了下来，站在十几步远光亮的边缘处，不停发出怪异的嘶吼声，却没有一头敢扑进光亮中。
泽恩又怕又惊喜，第一次真正看清夜兽的形貌：皮毛并不是纯黑色，背上夹杂深灰色花纹；一对尖耳朵则是浅灰色；鼻头是肉红色，点缀着灰黑色斑纹；嘴巴尖长，边沿露出深红色肉皮；利齿也不是森白色，而是泛着黄；四条腿精瘦，关节处各生着一簇灰毛，爪趾则是青灰色。
看清之后，这些夜兽显得越发可怖。泽恩虽然尽力自抑，却仍微微有些发抖。他壮起胆，朝夜兽吼了一声。夜兽听到，顿时停住嘶吼，身子全都微微向后缩。
泽恩忙用足力量，又大吼了两声，那群夜兽竟然纷纷转头逃窜。泽恩大喜，不停地吼叫起来。夜兽群转眼就逃进黑暗里，迅速远去。
穆巴原本偷偷缩在后面，准备逃走，这时急忙跑到泽恩面前，颤抖着又要跪下：“神！神！”
泽恩忙伸手拦住：“穆巴，不许再跪。”
穆巴眼里涌出泪水，连连点着头：“神，光亮之神！”
“你也有光了。如果我是神，你也是。”
“我不是，我不敢！”
泽恩正要继续争辩，眼角却扫到一个人类身影，矮小瘦弱，是个少年，他躲在不远处的一棵塔奇树后，向这边偷望。看到自己被发现，忙闪到了树后。
泽恩朝那边唤了一声，树后没有动静，又唤了两声，仍没有回应。他慢慢走了过去，发现树后并没有人，少年已经逃走了。泽恩微有些遗憾，笑着叹了口气。
光亮带来的好处中最令他惊喜的，是和穆巴结成了伙伴。虽然同为人类，但除了妈妈，他其实从来没把其他人类当作同类，那都是要吃他的敌人。认识穆巴后，他才惊异地发现，人类和人类并非只能互食，竟然还能交谈，还能相互赞赏、一起捕食、一起分享。
这是一种看不见的光亮，它让两个孤独黑暗的世界，互相照亮。
看到树后那个少年的身影，泽恩不由得想，其他人类是不是也能这样走近？
他继续和穆巴在黑森林里四处游走，一直有个人类在后面偷偷跟着。泽恩用余光扫到，仍是那个少年。
他回转身，又笑着唤了一声。少年仍急忙躲到树后，不敢现身。
泽恩望向穆巴，穆巴低声说：“他怕。”
泽恩想了想，盘腿坐到了地上：“走累了，休息休息。”
穆巴也笑着坐了下来。两人坐了很久，树后的少年始终不敢出来，却也没有离开。
泽恩笑着唱起了那首歌，穆巴也跟着唱起来。唱到一半，树后露出了小半张脸，一只明亮的眼睛望向他们，目光又畏怯，又好奇。泽恩笑着向他招手，少年却立即又缩了回去。
泽恩有些饿了，便从袋里取出三块地蚓肉，一块递给穆巴，一块用力抛向那棵树的后边。而后，他和穆巴一起吃起来，边吃边偷看。吃到一半，树后伸出一只细瘦的手臂，抓住那块地蚓后，又迅速收了回去。泽恩看到，很开心。
吃完后，他和穆巴又一起到处游走，少年始终偷偷跟在后面。
泽恩知道，惧怕是人类最顽固的本能，只有无比的勇敢，才能克服它。
就像他和穆巴，虽然已经彼此信任，走累时，却都仍然不敢放心睡觉。两人本能地隔开一段距离，只敢靠着树短暂休息一会儿，甚至连眼睛都不敢闭紧。
尤其是穆巴，在困乏时，他显得更加苍老憔悴，头不断下垂，却时刻保持着警惕。虽然活了这么久，他恐怕从来没有好好睡过一次。
泽恩终于忍不住劝说：“穆巴，你安心睡，我守着。”
穆巴眼中立即露出惊疑和恐惧，却立即用笑容压住，感激地点了点头。他又犹豫了片刻，才似乎下了必死的决心，将头靠向身后的树身，用力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体却始终紧绷着，并没有睡着。又过了很久，他才慢慢放松，真的睡了过去。
泽恩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坐在对面，一动不敢动。他知道，穆巴睡着，绝不只是由于太疲惫，更因为他抱着巨大的勇气，信任了自己。
这一觉，穆巴睡了很久，中途他还发出了奇异的鼾声。
直到躲在不远处的那个少年离开藏身处时，踩断了一根枯枝，发出一声脆响，穆巴才被猛地惊醒。他睁眼看到泽恩，满脸惊恐，迅即抓起身旁的长矛，用力刺了过去。刺到一半，他忽然清醒，慌忙丢下长矛，满脸惊惶愧疚，连声说：“我，我，我……”
泽恩也惊了一跳，但尽力装作没事，笑着说：“该我睡了。”
穆巴忙连连点头，刚坐回去，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抓起长矛，并抽出腰间的骨刀，一起递了过来。
泽恩一愣，但随即明白，忙笑着摇头：“你要留着武器，防备敌人。”
他靠向身后的树，闭起了眼睛，却根本不敢放心睡去。身体始终戒备着，心里更是丝毫不敢放松，虽然坐在十分粗壮的树杈间，却像是悬在一根即将断裂的枯枝上。
信任另一个人，是如此巨大、可怕的冒险。
泽恩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穆巴敢信任你，你也应该信任他。内心却始终无法消除那藏在生命最深处，甚至比生命更久长的恐惧。
反反复复，努力了很久，他都不敢睡去，便微微睁开一道眼缝，偷偷望向穆巴，却见穆巴也正望着他，他忙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间看到的穆巴的目光，不但没有丝毫敌意，更是充满了爱护和崇敬。
泽恩终于下定决心，不再挣扎，长长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入睡。
然而，越强迫越难入睡。他不由得又偷偷睁开眼睛，这回并没有遇到穆巴的目光。穆巴侧转身，望着黑森林的深处，神情十分安宁轻松，嘴角微微带着笑意。
泽恩心里也顿时一松，静静注视了一会儿，重新闭上了眼睛。他心想，即便死，能这样轻松地死去，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啊！
他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5章 黑
摩辛看见了许多原先看不见的东西。
以前，他几乎随时随地都在仔细看、用力看，甚至拼命看。但其实，从未真正看清过什么。生存的威胁几乎占去了他全部的注意力，目光总是只聚焦于黑暗中人或兽的暗影，而暗影之外的世界，则全然顾不上看。
现在，眼睛盲了，注意力顿时被解放，世界也随之一变。
原先散乱无序的气息和声响，忽然织成了一张大网，罩在自己周围，给这纯黑的世界划分出清晰而细密的界线。
他原以为双眼盲了会分不清方向，但站在沼泽中，左边传来一股浓郁的气息，由树木、泥土、尸体、粪便混合而成，那是黑森林；右边隔着一片淤泥的湿腐气，传来一些干土、干树枝的气息，是那座小丘。从那些树枝的气息分布，摩辛甚至能大致判断出那个小棚子的形状。以前，这个距离，黑暗中他根本看不到小丘和小棚。
除了气息，还有声响。
这片沼泽原本异常寂静，而这时，远远近近、上上下下，到处都发出繁杂细微的声响：微风在空中轻轻刷过、淤泥表面的水缓缓流动、泥中无数微小的气泡不断生成和破裂、远处黑森林里的枝叶轻微颤动交织出低沉的唰唰声……甚至连他拴在树林边的那几条地蚓在泥土里扭曲拱动的声音，他也能隐约听到。
真正的黑暗，竟如此深广、丰富而细密。
没有了眼睛，才能真正看到和看清。
以前，他只知道自己身处在无边的黑色淤泥中。这时，他能清晰看到周围这些淤泥的高低起伏、稀稠疏密、软硬干湿。虽然同样是泥，一团与另一团的区别，并不亚于一棵树与另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