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身体,经过了许多次蜕皮后,也越来越轻,越来越滑。凭着气息和声响,他就能轻松避开紧实的泥团,寻见多水的缝隙,他不断迂曲滑过,比泥土中的地蚓更自如。
这让他兴奋无比,像在黑森林穿越树枝一样,他在淤泥中自由滑行。
滑行了一段距离,前面的淤泥越来越紧实,不知不觉,摩辛滑到了那座小丘边。
小丘上很安静,听不到声音,他却嗅到了人的气息,非常细嫩,不是辫子女孩,是那个女童。
辫子女孩去哪里了?
他又用力嗅了嗅,的确没有。她去寻食了?
摩辛忽然觉得饿了,便从淤泥里站起身,抬脚踏上了小丘,走近那小棚子。他记得那辫子女孩开门的方位,便走到棚子的门边,伸手去摸,摸到一个绳结,轻轻一扯,随后推开了门。
小女童尖叫起来。
他向着那尖叫声走了过去,小女童哭喊着,站起来想逃,自然逃不掉。他一把抓住小女童,挟在腰间,反身出门,回到了沼泽里。
小女童一直在尖叫挣扎,而且她身上似乎布满了细刺,让摩辛感到浑身一阵阵细微的刺痛。摩辛伸手摸了摸小女童,却并没有摸到什么细刺。他烦躁起来,一把将她按到淤泥中,叫声终于停止,那刺痛感也随即消失。
他有些累了,便仰躺在淤泥中,抽出小骨刀,开始享用那嫩肉。吃饱后,他连打了几个哈欠,满足睡去。
一个声音惊醒了他。
辫子女孩。
他忙抬起头,仔细听,女孩声音很焦急,不再像轻风,而像寒风了,有些刺耳。他不喜欢。
这里离小丘不远,他能清楚嗅到女孩的气息,在兽皮、汗水、泥污的味道中,有一缕新鲜而清香的气味。这气味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他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他从淤泥里站了起来,向那个女孩走去……


第6章 伤心
萨萨把铺在地上的兽皮,拿了几张出去,浸到淤泥里。
她快步回到小棚,闩紧门,用剩余的兽皮盖住头、笼住身体,遮住了身上的光。
湿泥中留下的那串脚印,并不是朝向黑森林,而是走向了沼泽深处。这沼泽里有不一样的人类?能在沼泽里徒步穿行?是一个,还是一群?
萨萨无从猜测,但能断定:来过一次,就会再来。
她也知道索索回不来了,却不愿立即离开,想再多等一等。
她很诧异,索索的离去,竟让自己如此不舍和伤心。她以为妈妈和姐妹离开后,自己再也不可能和任何人类有任何连接。何况索索只是个幼女,相处时间如此短暂,彼此只说过几个词语。但她真的很伤心。
这伤心不同于亲人的离去,是另一种绝望。
如同第一次在光里看见了颜色,却迅即回到无边黑暗中。
笼在兽皮里,那光仍然罩在她身上,把兽皮上每一根黑色细毛都映得无比清晰,不断变幻着奇异光晕。妈妈当年盼着光亮,就是希望能看到这样的色彩,却不知道,光亮里藏着另一种黑暗。
这种黑暗,比身外的黑暗更冰冷、更残忍。
它并不吞噬光亮,反倒让光亮更明亮、更刺眼。
萨萨记不清妈妈、姐姐和妹妹的面容,却清楚地记得索索的眼睛。那双眼睛,是她第一次清清楚楚看过的眼睛。这时回想起来,它们更加明亮,仍在望着她笑,并闪耀着纯真和惊喜。在那目光的映照中,她不断地看见自己,并从原先的孤独,坠入另一种更深的孤独。
她静静坐着,不由得落下泪来。
棚子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像是人在行走,“那人”从沼泽走上了小丘,走近了小棚。
萨萨忙笼紧兽皮,握紧骨刀,屏住了呼吸。
那脚步极轻,几乎像是在滑行,很快便停在小棚子外。
四周恢复了死寂。
萨萨似乎听到了呼吸声,那声音却比人类的呼吸深长很多,像是沼泽中的淤泥在缓缓旋动,又像是一只粗粝的手掌,在她后背一遍遍擦抚。
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她的身子急剧颤抖起来。但想到索索,她不由得将骨刀握得更紧,心里第一次涌起复仇之恨。
静默了许久,那呼吸忽然变作一声深深的长叹,似乎有无穷的孤寂和绝望。
随即,那脚步声再次响起,竟离开了小棚,只是比之前滞重了一些,一步步慢慢走向沼泽,踏进淤泥。接着,一阵滑行声,渐渐远去。
萨萨又等了许久,确信四周真的没有了任何响动,才笼着兽皮,小心走了出去。湿地上又有一串脚印,形状和上次的相同,也是踏进了淤泥中,消失在黑暗里。
她颤抖着手,慢慢敞开兽皮,让光照向沼泽,却只看到一片死寂,没看到任何活物。
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她忙走到沼泽边,拽起浸在淤泥里的那几张兽皮,拖回到小棚子里,用干兽皮裹住,不断揉搓踩踏。
果然像她预料的,沼泽淤泥的腐蚀力极强,那几张兽皮上的毛全都脱落了,只剩薄薄一层软皮。
她用骨刀沿着软皮边缘,割下一条条细皮绳。接着比照自己的身体,裁好那几张软皮。用妈妈留给她的骨针,穿起细绳,把软皮缝成一件皮衣、一个头套。
皮衣是连体衣,能把全身包裹起来。头套则只留出眼睛和鼻孔处的小洞。
缝好后,她把皮衣、头套穿戴起来,前面衣襟对叠,用绳扣系紧。全身的光顿时被遮掩住,只有眼部还透出两束光亮,暂时还想不出遮蔽的办法。
她把绳刀、骨刀和皮袋都收拾好,回身环视小棚,光被遮掩后,这个家也迅即灰暗了。
她叹了口气,在这个黑暗的世界,本不该妄求一个安稳的家。
她出门来到小丘边,跳上那根空树桩,划动树枝,离开沼泽,重新回到黑森林,却不知道该去哪里。
这时,她才明白:家,不只是为了安稳,更是为了有一个方向。
泪水再次滑落,她又伤心起来。
想了很久,想起那片溪水湾,她便向那里走去。
走了很久,前面忽然出现一团亮光,并传来一阵歌声……


第7章 点亮
泽恩终于敢放心睡觉了。
他和穆巴一点点放下戒备,逐渐习惯了轮流守护和睡觉。
这是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对方,是最巨大、最艰难的冒险。
泽恩无比感慨和庆幸,自己和穆巴能够一起打破这最高的生存禁忌。他不知道这种勇气和信心来自哪里,却看到了又一场奇迹。
这种奇迹,甚至比身体发出光亮更不可思议,是割断求生的本能,以近乎赴死的勇气,在幽暗内心的最深处,点起另一种光亮——信任。
泽恩望着熟睡的穆巴,不由得在心里又一次问:我为什么敢信任你?你为什么敢信任我?
他发现,无论举出多少证据,其实都没办法真正证明这种信任,更没办法保证它绝不会毁坏。
信任,始终是一场冒险,一场心甘情愿,甚至盲目的冒险。
不过,生存原本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冒险。每一场冒险的成功,并不是赢得了生命,只是赢得了下一场冒险的机会。冒险永远不会停止,而生命也从来没有一刻真正拥有过自身。
信任的冒险却不同,它止住了无休止的孤独冒险,把生命托付给同类。如果信任错了,生命就此终结。如果信任对了,则能获得解放和安宁。比如,安心睡一觉。
能安心睡觉的生命,才是生命。
泽恩不由得笑了,从放声唱歌那一刻起,自己就开始了这种违反生存法则的冒险。现在看来,所谓生存法则,并不是用来遵守,而是要不断去打破的。每一次打破,都是一场奇迹,都能迎来生命的一次解放。
他正笑着,忽然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旁边一棵树后慢慢显露,仍是那个一直跟着他们的少年。
少年已经没有那么恐惧了,他从暗影中现身,攀着树枝,慢慢走到泽恩的光圈边缘。
泽恩这才大致看清他的面容:脸很瘦,眼睛很大,鼻翼和嘴唇很倔强。他望着泽恩,目光里虽然仍含着怀疑和戒备,却更流露出一种渴望。
泽恩知道他想接近,却没有动,也没有鼓励,只是继续笑着。
少年伸出一只赤脚,慢慢挪向光圈的边沿小心地试探,看到光亮并没有伤到脚趾尖,才将脚慢慢伸进光里。确认没有伤害后,他又将另一只脚伸了进来,身体也跟着慢慢移近,站到了光亮里。
他一边保持戒备,一边不住地打量自己的手脚和身体,既害怕,又兴奋。
泽恩一直静静看着,怕惊动他,丝毫不敢动,心里却不由得赞叹少年的勇气。
忽然,他发觉那少年的身上散出一圈淡光,不由得轻轻惊呼了一声,自己又点亮了一个人。
少年听到后,身子一颤,慌忙跳回到光圈外的暗影里,随即发觉自己身上散出的光,他惊叫一声,不由得跳了起来,拼命抖动身子,想抖掉那光,脚下一滑,摔下树去,打了几个滚儿,飞快爬起来,继续连跳带抖,逃向森林深处。
泽恩忙站起身,望着那团迅速消失在黑暗中的淡光,既担忧,又有些自责。光亮虽好,对人类来说,却是陌生可怕的东西。
穆巴被惊醒,也急忙爬起来,向四周惊望。
“那个少年被我点亮了。”
“哦?他去哪里了?”
“逃走了。”
“呵呵,他会回来。”
“哦?为什么?”
“独自光亮最可怕。”
他们的交流越来越顺畅。
泽恩想起自己最初发亮时无处可逃的恐惧,他不再说话,靠着树身坐了下来,默默期待穆巴的话能够应验。
等了很久,少年却始终没有出现。他不愿离开,穆巴似乎明白他的心意,也坐在旁边,一起继续等着。
又过了很久,远处黑暗中忽然现出一团淡光,泽恩忙站了起来,却见那团光转向另一边,在树影中时隐时现,移动得非常快。少年一定仍在惊恐,不断在逃。
“我们去找他。”
“好!”
他们一起攀着树枝,望着那团淡光追了过去,追了很久,才终于接近。
那团光忽然停了下来,少年应该是望见了他们的光亮。泽恩见穆巴累得气喘吁吁,便自己加快速度,飞荡过去,一眼看到少年趴在一根粗枝上,惊恐环视着四周。
泽恩放慢速度,小心走了过去,在距离十几步时停了下来。
少年看到他,并没有逃开,他睁大了眼睛,目光中交织着恐惧、戒备、怨恨、无助和乞求。
泽恩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他,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便露出笑,指了指自己,放缓声调说:“我,泽恩——”又指着少年问:“你?”
少年惊望着他,不动,也不答。
这时,穆巴也赶了过来,站到了泽恩身边。
泽恩又指了指穆巴:“他,穆巴——你?”
少年仍然盯着他们,神色却略略放松了一些。
泽恩从袋里取出一块地蚓肉,笑着抛给少年。少年却没有接,地蚓肉从他身前划过,掉到了地上。
泽恩继续笑着重复:“我,泽恩。他,穆巴。你?”
少年犹豫了片刻,低低发出一点声音:“甲甲。”
“甲甲?”泽恩忙指了指穆巴手里的长矛的矛尖。
少年又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泽恩大为开心,自己不但猜对了,而且看来他们语言中有一些也是相通的。
他一低头,一眼看到旁边一根细枝上垂着一颗塔奇果,忙伸手摘下来,递给穆巴。穆巴笑着接过,抽出骨刀,在旁边一根粗枝上砍开了塔奇果,把果肉切成三块。
泽恩拿过一块,笑着望向甲甲,轻轻抛了过去:“索索——”
这次,甲甲伸手接住了,他望着那块果肉,眼里闪出惊奇。
泽恩和穆巴笑着一起把果肉放进嘴里,甲甲看到,犹豫了一下,接着也把自己那块放进了嘴里,随即,他脸上露出一丝惊喜……


第8章 恨
摩辛嗅到兽皮的气息、枯木的气息、泥面翻涌的气息。
这些气息伴随着树枝在沼泽里划动、木桩在泥中滑行的响声,不断向黑森林的方向飘去。
其中,几乎嗅不到那女孩的气息,只隐约听到她的呼吸声。女孩应该是用兽皮裹住了全身。
之前,他走近那个小棚子时,女孩的气息也被兽皮遮掩,呼吸声比现在更轻,听着却更清晰,像一丝吹过缝隙的凉风,有些发紧。
听到那呼吸声,摩辛的心也顿时紧了起来,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想把门推开,却听到女孩的呼吸声变得更紧促,自然是在恐惧。
黑森林里,恐惧再熟悉不过。女孩的恐惧却很不同,里面含着一种摩辛从未感受过的情绪——似乎是愤怒,却比愤怒更深、更重、更锐利,像是从愤怒里生长出的一把利刃,包含着憎恶、攻击和毁灭。
对,是毁灭,不是杀死。
它远远重于杀死。
是杀死之后,还要再刺、再砍,甚至一块块嚼碎,却并不是为了吃。
她为什么对我生出这种情绪?
摩辛想不出原因,心却被重重刺伤,不由自主地深深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那里。回到沼泽中,他把自己深深浸进淤泥里,浑身没有了一丝气力,心里也没有了任何意志,几乎像死了一样。
直到小丘上的棚门打开,那女孩的脚步声响起,他才被唤醒,却仍躺在那里,一点都不愿动。
树枝的划动声、木桩在泥面的滑行声、女孩紧促的呼吸声……不断传进他耳中,他不愿意听,却无法阻挡。
女孩离开了小丘,因为我,因为那种情绪。
他忽然觉得很委屈,鼻子一酸,竟涌出泪来。
这时,耳边传来女孩丢掉树枝、跳到干地上的声音,随后一阵脚步声消失在黑森林里。
摩辛心里一空,觉得自己被遗弃了一般。
幼年时,他从来不敢哭。长大后,不需要再哭。
可这时,他忽然失控,竟哽咽着哭了起来。
他从没听过自己的哭声,比夜兽的嗥叫更粗粝,像是利齿撕裂喉咙、骨刀劈断骨头。
他在漆黑中哭了很久,直到声音哭哑,没了气力,才沉沉睡去。
等他醒来,四周恢复了死寂,身体又空又冷。
他继续躺着,一动不想动,像是想化成淤泥,融进这无边沼泽。
黑森林里却忽然传来一串声音,连续不断、高低起伏的可憎声音,又是那个放肆的男孩?
他心里一阵抽搐,一股陌生的情绪从心底腾起,不住翻涌绞动,绞得心痛。
他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这就是那种情绪。
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毁灭。
但是……
我想毁灭那个放肆男孩,是因为那串可憎的声音。
可她呢?她为什么对我生出这种情绪?
心里又一阵刺痛,激得那种情绪越发强烈,他的牙齿不由得咬磨出一阵咯咯声,喉咙里发出一个古怪的声音,充满了毁灭的渴望。
这是他第一次发出有清晰意义的声音,第一次从内心涌出一个命名——
恨!


第9章 我
不止一个人的歌声,也不止一团光亮。
萨萨听出是三个男声在合唱,一个苍老,一个年轻,一个少年。那光亮,也是时分时合的三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