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易初尧的房间走出来,门口蹲着初颜。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任何迟疑,季之白向她伸出了一只手。初颜抬起头望着他,老旧的屋檐下,阳光从屋顶参差不齐的青瓦缝隙里照射下来,照在她的脸上,两道很深的痕迹,像是刚刚被雨水冲洗过的小路。
那道光忽然不见了,这是冬日残阳的残酷,一道没了生气的光,便是日落来临。
仰起的脸,空中的手,刚刚好。
初颜把手伸了过去,季之白轻轻一拉,人便站了起来。
哥哥的门关严了,天色犹如一块黑色幕布,正在慢慢拉上帷幕。
初颜提议去后门走走。
后门是另一种风景,对面的苍柏看起来离得近了许多,没多远处有一块凹下去的地形,连着一片都是苍柏和竹林,一直蜿蜒到了对面的小山,青翠之色始终不曾断层,如此,远处也就显得近了。
季之白舒了一口气,在这里长了十九年,竟然未曾来过后山。
初颜顺着门外的小路,在一块小地前停了下来,是厚实的竹篾和透明的尼龙布搭建起来的温室,每块尼龙布上都有针扎的透风口。里面有两盆盆栽,长得尚好。
原来是刚刚在初颜房间里见过的风信子。
“风信子在南方的水土不好养,得用花坛来养,秋天就搭了温室,但还是不易存活。”
如此细心养风信子的女孩,恐怕石井也找不到第二个,至少自己没见过,季之白这样想着,问:“为什么会种风信子?”
易初颜端起了其中一盆,说道:“风信子的花语是善良,与人为善,与这世界为善。”
季之白想起前几日在地摊上见到初颜的模样,就像初见,温暖之感再次扑面而来,她的信仰如此简单纯粹。
天空已是阴暗之色,好像这阴暗,才是天空原本的颜色。
“风信子能抗寒吗?”虽然风信子看上去美好也足够顽强,但水土不服,又遇寒冬。
“好好养着,就一定能存活。”
要亲自跑一趟寒戈镇。赤崎警官手里拿着炜遇画的图,凶器叫作“内置刀片竹制八爪剔骨器”,名字古怪,但他已然知道是什么样的凶器了。
上午他给寒戈镇以前自己就职的公安局打电话,想确认一下从前在寒戈镇是否有同一种作案手段的案件,这两天查到的线索,勾起了他一些没有关联的头绪,就凭着这一点“疑似的疑虑”,他下午得亲自走一趟。
局里安排好车已经是中午了。
寒戈镇距离石井镇一百多公里,路不太好走,一路颠簸,还要经过许多山道,前后一个半小时才到达目的地。赤崎警官回到了熟悉的寒戈镇,离开没多久,什么都没变,但又似乎离开了很久,人事有变动,新来了几个协警,是生面孔。
局里对他很客气。接待他和炜遇的是王武义警官,以前共过事。
赤崎警官把石井镇的情况简单说明了一下,想求证记忆中有桩类似犯案手法的案子,是否发生在寒戈镇,是否真实存在。
因为之前来过电话,王武义警官很痛快,第一句话就证实了赤崎心头的疑虑:“我也记得有类似的作案情况,应该是十几年前,时间不太确定,具体要去档案科把材料调出来看一下。”
赤崎警官迅速地在心里盘了一下,现在可能出现了第一个时间重合点。
武义警官陪着二人来到档案室,档案室的办事员是一位老爷子,六十岁,半退休了,记忆似乎没有从前好,他努力回想了大半天,一边找,一边摇头。他对这个案子印象不深,哪怕赤崎警官强调了作案手法还有凶器,老爷子也没太想起。
局里每四年都会更新一次档案室的文件,十几年前的案件资料,要去顶层的材料室找,很不巧,材料室是另一位快六十岁的办事员负责管理,今天不在,连同钥匙也不在局里。
“不好意思,现在很少有案子能用到十多年前的材料。”老爷子有点愧疚。
看来是要白跑一趟了,赤崎警官心有不甘,寒戈和石井两镇相隔并不算太远,但路不好走,总归是不方便,更何况寒冬会在什么时候彻底到来,并不可预见。
“您还记得当年是谁在跟这个案子吗?”赤崎警官问武义警官,武义警官紧皱眉头,面带为难之色,十几年前的案子实在有点想不起细节了——既然已经想不起,想必当年也并不是多么轰动,但他还是努力想了很久。“哦,对了,我觉得你可以去找一下王棱,当年他接手这个案子的可能性很大。”
武义警官拍了拍他的肩膀,赤崎警官知道是什么意思。十三年前,自己结婚生子,王棱作为局里的生力军,自然也承担了更多的案子,如今王棱早已升任副局长,今年自己被调迁,是王棱极力主张的。
王棱的办公室就在三楼,万幸,王局正好就在。
“确实有这么一桩案子,作案手法很相似,但当时的死者并非因这个而死。”王局脸上并无太多笑容,回想着当年的案件。死者是一名儿童院的副院长,当时的儿童院是镇上唯一一所福利院,存在的时间很短,没多久就跟县城的儿童院合并了。
“副院长是谁来着?”赤崎警官问。
“王林生。”此案也并非经王局之手,但他还是印象深刻。
“嗯,听名字应该是当地人。”看上去只是一句简单的话,赤崎警官却抓到了重点,早些年不少外地富商喜欢在偏远地区做慈善公益,像儿童院这种大的福利机构,是他们首选的资助项目。谁是负责人,谁自然也有一定的话语权。
“除了院长,其他负责人都是我们本地的。”在寒戈镇,王姓居多。
王局接着回忆:十几年前,王林生突然暴毙,当时的医检报告显示,他死于极度亢奋状态,据说当晚王林生和儿童院里医护处的护士长正搞在一起,他死的时候,刚刚偷情完。可后来也听一些传闻说,王林生可能是死于水银中毒,至于食指被剔骨,应该是王林生死后之事了。医生判断,很大可能是因为食指碰触过水银,水银侵入伤口,导致溃烂。
“后来怎样结的案呢?”
“当时造成的社会舆论对儿童院很不好,而儿童院本身作为公益慈善机构存在,也关系到各方利益。王林生确实是因为偷情致死,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结案判的是死于偷情暴毙,那位护士长后来被革职。啊,不对,好像当时也死了。此案就算了结了,案件到此为止,事实上,再查也不会查出更多的信息,无非就是儿童院的一些利益纠纷。”王局又回忆起来,后来,儿童福利院被曝出涉嫌参与拐卖儿童,最终政府介入清查,整顿之后,被勒令和县城儿童院重整合并,寒戈镇之后也再无儿童院了。
“挺可惜的,很多无家可归的孩子没了去处。”赤崎警官惋惜道,“王局,这个案子案发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一九八七年的春天,前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跟今年有点像,开春也开得晚了。”
赤崎警官又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也简单向王局说了一下石井镇的案件。
告辞的时候,武义警官把他送到楼下,告诉他等档案一查到,会第一时间联系他。
出了警局门,赤崎警官点了一根烟,跟在身后的炜遇说话了:“师父,刚才你特意问了具体的时间,是有特殊的记忆吗?”
“一九八六年,我老婆怀孕了。”赤崎警官放慢了脚步,若有所思。得知怀孕消息的时候,当时医生说因为他老婆体质弱,如果想要保住孩子,必须每日往返医院打安胎针一个月,除了打针还必须卧床三个月。预产期是在冬天,就是十一月底,所以他对那年的冬天印象特别深刻,局里特意给他提前批了假。虽然王林生的案子是一九八七年春天发生的,但两个时间节点挨得如此近,必定有关联。
“炜遇,你知道吗,冬天最冷的时候不是下雪下冰雹,而是什么都不下,只刮风。”
那一年的冬天风就很大,还有暴雨。
“师父师娘是有福之人。”炜遇在办公室见过赤崎警官的全家福,师父爱家,对女儿更是宠爱,通常只要有时间,就必定是陪着孩子的。
再也不想走那条路了,为了这个孩子,吃了多少苦,只有他自己知道。赤崎警官心里默默地想,上了车他就闭着眼不说话,师徒一路沉默。
有多少记忆会尘封,就有多少记忆会解封。
第二天清晨,石井镇迎来了第一场雪,猝不及防却又像是被召唤了很久,远山的青柏一夜之间被压弯了,湖泊结了厚厚的冰,屋檐角吊着浑圆的冰棍子,长长地垂在青瓦上。
余温<img src="http://p6-novel-sign.byteimg.com/novel-pic/2bb5fc0d7d3ca1e7400faef1b87af480~tplv-snk2bdmkp8-31.image?lk3s=8d963091&x-expires=1750306817&x-signature=LdhO7OqJSiLgEfuwSYPujUjjRZY%3D">
这场大雪连续下了六天,也不见停歇,路上不见人的行踪,于石井镇来讲,这是艰难冬天的开始。路上结了冰,交通完全停滞,停水停电,世界末日的谣传在炉火边开始蔓延。有人开始屯米屯油屯蜡烛,超市的一袋米卖到了十块一斤,萝卜论根卖,豆腐按块卖,即便如此,货架上也无东西可买。
而寒冬给季之白带来的,是几近灭顶之灾。
这一晚,季之白冒着大雪去师父家,大伙儿难得聚在一起彩排,要排两曲。一曲是《扫窗记》,折子戏,浅蓝色的戏服穿在身上,他要扮演的是多才多艺但命运多舛的高文举;另一曲唱的是《桃园三结义》,季之白负责敲大鼓,敲大鼓并非简单的差事,这出戏里对武生的要求极高,要在舞台三连空翻。村里几位曾经唱戏的老人闲来无事也过来凑热闹,给年轻人讲戏文。
行头是旧行头了,但穿在身上,依然掩盖不住季之白身上的少年气,有老者赞他天生是唱小生的身板和模样。据说季之白的爷爷曾经是个游街的唱戏人,四方登台,只是国粹日益落寞,到了如今的年代,想要在民间看一出完整的戏都难。
戏文没听几句,隔壁院滨婶的声音遥远地从雪地里传来了。
“白儿,快回去看看,你妈妈刚在院门前摔倒,幸好被发现了,现在怎么叫都叫不醒,”滨婶的声音带着哭腔,说到后面这句几乎就要哭出声来了,“怎么叫都不答应,怕是不行了,你赶紧回去吧。”
季之白眼前一黑,脱了戏服就往家里跑,几个一起排练的伙计也跟在后面,冰路太滑了,好几次差点摔倒。
好在离镇医院不算太远,就算再难行,也还是能去的。
母亲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一般,鼻间呼吸一阵急促一阵微弱,微弱的时候,一点声音都听不到。母亲就这样在镇上医院躺了三天。
镇医院三天前就已经告知他,母亲是急性脑出血,脑部有大面积的血液涌动,无法做手术,要看病人脑部血液的吸收情况,当时下了病危通知书。今早医生通知他下午去办理出院,把母亲接回家去度过最后的时光。
哭喊已然无用,医生尽力了。
季之白到现在都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三天前的下午他出门,母亲还在炉火边帮他纳新鞋的鞋底,叮嘱他早点回家。母亲的身体确实不好,尤其是今年经常出现极度疲惫晕倒的情况。季之白不能去念大学,母亲时常自责,有时候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反复地看、反复悲叹。
病床外大雪封天,所有的道路都不通车,季之白的两位姐姐被大雪困在镇外的一家旅店,根本出行不了,电话也打不通。
下午,村里好心的人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人,从医院借用了担架,母亲躺在担架上,气若游丝,几床被子裹身,大伞遮雪。从镇医院到季之白家的路,独自走都困难,更何况是把一个病人抬回家。
临出病房门的时候,医生来叮嘱了,可能病人撑不过这段路途,要随时做好准备。
山形依旧,青山旧颜,人世却无常。母亲无异于被宣判了“死刑”,大雪封路,脚下的这条路,可能是他和母亲就此告别的路,第一次为母亲撑伞,竟然是生与死的别离。
没想到,母亲竟然撑过了这一路的风雪。
进了家门,家里早有人帮忙生了火,没有电,也有人送来了蜡烛。母亲仍然是昏迷状态,跟在医院一样,嘴唇惨白干巴,生了许多细小的裂缝,因为吞食不了食物,在医院就只能靠打葡萄糖。季之白用棉签轻轻地将母亲的嘴唇打湿,棉签滑过的裂缝应该是很痛的,可是母亲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又去村里的医务室求医生继续给母亲吊上盐水,虽然医生说可以准备后事了,可母亲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放弃,村里医务室的医生勉强冒着风雪过来,把剩下的药水放在他家,教他换针换药。
晚上八点,两个姐姐还未能进家门,来探望母亲的人陆续回了家。
雪就没停过,季之白坐在母亲床前,雪色映进了房内,空空如也。
这样的状态又持续了两日,母亲并没有咽气。
季之白跟人说起自己感受到母亲想说话,好几次他都把耳朵凑在母亲嘴边,可她终究什么也没说。
围观的人说这是回光返照。
今天雪倒是停了,再快,两个姐姐也要明天上午才能进家门,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姐姐们能赶上见母亲最后一面。
客厅和堂屋里来围炉的人群来了又散了,散了又来了,院子的大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终于在此刻安静了,雪从院落里杉木树上落下的簌簌声,如若就在耳侧。
隔了一会儿,门再次发出了吱的一声。正在给母亲换药的季之白回头一看,是易初颜。
“初颜,这么晚,你怎么来了?”自从母亲生病之后,他还没见过初颜,也许初颜来过,只不过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进进出出的人身上。
“之白,你还好吗?”初颜拎着一盏琉璃长灯,灯芯散发着蓝绿的火苗。
季之白没想到初颜会来,前几日还是自己去安慰她,可现在,自己陷入了无尽的绝望之中。
看着发愣的季之白,初颜走了进来,把琉璃灯轻轻地放在桌上,走到病床前,摸了摸季之白母亲的额头和手,两人沉默良久,房内只剩下季之白母亲鼻里冒出的粗重的呼吸声。
初颜往脸盆里倒了一盆新烧开的水,滚烫的毛巾在她手中来回翻腾之后,她把毛巾敷在了季之白母亲的手上。
“我妈说,人的手心有了热气,整个人都会舒服起来。”初颜说。
“他们说将死之人都会回光返照。”季之白的声音很轻,像是害怕自己听到自己说的话。
“也许她有什么放不下,还在等。”
“应该在等我的两个姐姐。”
初颜不再说什么,又静坐了一会儿,季之白送她出门。
两人往外面走,初颜说:“之白,之前带你看过我家里的风信子,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风信子吗?它很难养,但它一旦生存下来,就有无穷的生命力。”
季之白在黑夜里看到了她倔强的脸庞,从容而坚定。
初颜永远都如初见般让人温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从前陌生的抗拒感消失了。
脚底下发出踏在雪地的声音,两人并肩走着,琉璃灯一闪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