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初颜嘴里含着几粒米饭慢慢咀嚼着,电视里的天气预报刚播完,电视画面出现了小雪花,沙沙作响。
哥哥易初尧把单放机的录音键“啪”一声关了,从里面取出一盒磁带。
“哥,这盘磁带都录满了吗?”
“嗯,录满了。”
“AB面都录完了?”初颜又说。
“满了的。”
“其实你可以只录一面,倒带回去听就好。”这个建议初颜提过多次,哥哥依然坚持把AB面都录满。录满AB面其实很难,因为哥哥只想录天气预报的纯背景音乐,但每次天气预报都只在最后走字幕之前才有十几秒的纯音乐。
“我喜欢这样。”哥哥没好口气。
易初颜夹了一口菜送往嘴里,桌上还摆着另一只碗,剩了一小半。吃了几口,她缓缓地说:“哥,你知道这个背景音乐叫什么吗?”
易初尧的鼻子抽搐了一下,不说话。
“是《渔舟唱晚》。”
“你怎么知道的?”哥哥的确不知道背景音乐叫什么。
“知道就是知道,忘记是看哪本书上说的了。”易初颜张了张嘴,两个人的声音都只能在彼此距离范围内听到。
“哥,你为什么要录这首?”
“怎么这么多为什么。”哥哥的嘴角又抽搐了一下,他极力控制着,想起小时候和初颜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都录完了,就来把饭吃了吧。”易初颜起身,过去推哥哥的轮椅。说是轮椅,不过是凳子改良的,四个凳脚上都安装了一个小轮子,小轮子看上去很弱小,但也能支撑得起。
兄妹俩接着吃饭,易初尧的脸色难看,什么话都不说,过了一会儿,还是妹妹先开口。
“哥,你房间里生了煤火,窗户我给你稍微打开一点,你翻身时尽量不要靠近窗户。”
“知道了。”没有更多的话,哥哥狠命地把碗里的饭往嘴里扒,一口气吃完。把碗放在桌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易初颜沉默着。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房间窗台上少了一盆风信子,对吧?”易初尧问,这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自从父亲去世,他到现在都不敢问,成了兄妹俩的隔阂。
垂着的发丝挡住了易初颜的眼睛,她不吭声。
“为什么这么做?”易初尧的声音如风雨雷电交错般袭来。
“你不是我。我也不需要向你说明什么。”终于,易初颜站了起来,她不想回答哥哥的问题,也不想再听,她的声音很细,可细微里带着倔强不容反驳。
“你把东西给我看看。”
“什么东西?”
“你明知故问。”
易初颜想离开,但她意识到不该跟哥哥生气,医生一再叮嘱,哥哥不能有情绪上大的波动,否则会引起并发症。父亲去世,已经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三年前大病一场之后,他还困在自己成为渐冻症患者的悲伤命运里没出来。
“哥,你知道的,唯独那一样不能给你。”说完,易初颜回了房间。
“初颜!”
她还是转了身,隔着没合上的门缝隙看着哥哥,眼神没有退让。
只听到易初尧大声吼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妈在天上的感受?”
她收起了眼神里的锋利,没再说话,关上了门,门的缝隙慢慢将兄妹俩的视线切断了。
如哥哥所猜,窗台上原本有三盆风信子,现在只剩两盆了。风信子在南方很难培植,易初颜将它们养在温室里,隔三岔五地放到后山的土地里,精心呵护,才勉强存活几盆。
房间的灯泡坏了,还没来得及换一盏新的,她划亮了一根火柴,点上一盏琉璃灯,深呼吸一口气,决定今晚要出门一趟。
出了后门,通往左边的路,尽头处是一座已经废弃了的青砖灰瓦的福堂。
重霜降落之夜,易初颜和赤崎警官师徒都走在十七组那条漫长的路上,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封尘<img src="http://p6-novel-sign.byteimg.com/novel-pic/2bb5fc0d7d3ca1e7400faef1b87af480~tplv-snk2bdmkp8-31.image?lk3s=8d963091&x-expires=1750306817&x-signature=LdhO7OqJSiLgEfuwSYPujUjjRZY%3D">
炜遇吃了饭就走了,赤崎警官送到楼下,回来的时候带着霜雪,今年不仅冷得早,连霜夜都来得早。
女儿溪澈见父亲回来,自己搬了凳子,挨着坐下。在炉火边,赤崎警官把鞋子脱了,直接把脚踩在炉子的铁边上,刚踩上去又缩了回来,烫。
“真是冷啊,跟吃刀子一样。”警官抱怨着,今天在外面跑一天,没少吃刀子。
溪澈把头歪着,倒在父亲腿上。妻子端了两杯热水过来。
“爸,刚才吃饭的哥哥,以前都没见过。”
“刚来还没多久。”
“我记得以前你不愿意带实习生的,怎么突然变了?”
妻子在旁边整理账本,也扭过头来看着丈夫,说:“对啊,我也记得以前你不喜欢带实习生。”
“得分人,吊儿郎当的,带在身边还碍事,炜遇业务能力可以。”
烤了一会儿,袜子冒出热气,脚冰了一整天,这会儿有点热气了。
“你说一九八六年,都发生了什么?”警官问妻子。
“不就是溪澈出生那一年吗?”冬天的老茶泡一会儿,就香气四溢。
“这我自然记得,”警官捏了捏女儿的鼻子,“那一年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暴雨,冬天抗洪,牺牲了不少人。”
“怎么问这个?”
“今天去查案,有两个事件都跟那一年有关。”
“也没什么特别的吧,”妻子漫不经心地说,像是努力地在回忆,“真没什么特别的,那一年我怀着身孕,每天都坐在家里,也不记得什么,非要说什么,我就记得我们隔壁家的小孩被拐了,是被一个来家里借住的房客拐走的,孩子妈妈常常上家里来哭诉。唉,那两年,到处都有孩子被拐。”
警官用手伸出一个八字形。
“哎呀,知道啦,说八遍了是不是,这记性,我还以为第一次说呢。”妻子有点不好意思,人都说一孕傻三年,她觉得自己傻十三年了。
“一九八六年,寒戈镇才刚刚通电,你还记得吧,我从市区把你接到镇上时,到处在埋电线杆。”
“我哪能忘啊,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那时流行一句话,没有电,不方便。”
“我从小就在油灯下看书,哪有像现在这么好的条件,彩色电视,都有二十九寸的了。别说,我还记得你很迷一部电视剧。”这是属于夫妻俩共同的记忆,赤崎警官在心里感慨怎么一下过了这么多年。
“什么剧?我怎么不记得了?”
“《霍元甲》啊,看得比我还过瘾。”
妻子笑了笑,那时刚结婚没多久,还买不起电视,楼下一户人家有黑白电视,每晚都搬到院里的空地上,所有人自带板凳,围在一起看。
“你也别说我,《珍珠传奇》你也一集没落下。”
忽然就说到这些往事,赤崎警官发觉已经很久没像现在这样,在温暖的炉火面前,一家人说说笑笑。
一直插不上话的溪澈问:“爸,我们家什么时候才能买上彩电?”
赤崎警官抱歉地笑了笑,自从调到石井来,还没时间给家里添置什么家具家电,别说彩电,连黑白的都没有。
“很快就买。”话是说出来了,可他心里还是有点发愁,有同事推荐了一款二十九寸的康佳彩霸,咬咬牙买一台吧。
第二天一早,赤崎警官到办公室,进门便发现了趴在桌上的炜遇,一看就是熬了夜。一份手写的报告压在他的手下,赤崎轻轻地抽出来。
报告简洁明了,简单地分析了死亡时间,大约是在三日前的上午十一时,至于凶器,因为叫不上名字,所以写在纸上,还用了双引号。
上面写着——“内置刀片竹制八爪剔骨器”。
警官的高低眉相互压制起来。
这写的什么东西?剔骨器?听着就瘆人。虽然名称很古怪,但看到炜遇画的图就一目了然了。
图上首先画了一个类似八爪的东西,是用竹篾做的,内里用虚线画出来,是一块块隐藏在竹篾下面的小刀片。四片。
赤崎警官顿时就明白了,这种利器不难制作,竹篾和小刀片每家每户都有,只是在竹篾下面固定好刀片,确实能多出一道剔骨的功能。
他不寒而栗。
炜遇醒来,见师父已经看明白,只补充着说了一句:“死者伤口同时有竹篾和刀片的剔痕,所以我画了这张图,方便师父看懂。”
警官点了点头。炜遇给师父上了烟,又去泡茶,茶是用石井产的茶叶做的,师父平时茶喝得浓,炜遇每次也就多放一些,今早的比平时更是浓了一分。
“师父,我们学校都用上电脑办公了,我们所里什么时候也用上,会方便许多。”
警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嘴巴往外努了努,说道:“公共室有一台,说是奔四的,我还不会用,回头你教我。”
炜遇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其实也就会打打字,有一段时间没用了,今年学校计算机老师刚教的新的五笔口诀表也生疏了不少。”
师父没再接话,沉默地看着这张图。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站起来,走到窗边的桌旁,拿起了电话。
季之白还是鼓起了勇气,站到院子外面,敲了敲门,门声刚响,靠里的厢房窗户便探出一张脸。是初颜。
他挥了挥手里的磁带,初颜从房里跑了出来,看上去心情还不错。
“上次说要交换着听的,不知道还算不算数?”之白手里拿的正是那天买的那盒《欢颜》。
“当然,你不来找我,我也打算去找你换呢。”初颜打算伸手去接磁带,想想还是应该先把人请进屋,“进来坐坐,刚才我哥还说,好久没见到你了。”
“刚经过他房间,门是关着的,就没去打招呼。”初颜往隔壁屋望了望,回头说,“可能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地进了初颜的房间。
长这么大,季之白还是第一次进女生的房间,有点不知所措,所幸他很快看到窗台上面摆着整齐的一排磁带,有的盒身都磨坏了,一看就是被主人熬了许多很深的光阴。他凑了过去,窗台上还有盆不常见的植物,不,应该是从未见过。
“这个是什么?”他问。
“风信子。”
“很少见。中间的茎球很特别。”
“有点丑吧,但我觉得好看。”
“不,不,也是好看的。”季之白觉得有点尴尬,岔开话题,“对了,那盘磁带呢?”
“之白,你自己选,想听哪盒都行。”说着,初颜伸出了指尖,在那排磁带上划过,最后抽了一盒出来,是那天买的,封套已经拆了。季之白很喜欢初颜指尖划过磁带的动作,她手指修长,若是弹钢琴,该有多美。
“还是听这一盘吧,《故乡的原风景》,我也想听听。”
季之白把磁带放在手里翻了翻,正暗想是不是应该走了,初颜说话了,原本她就想要去找他的:“之白哥下午要去哪里?”
“要去瑜师爷那儿,下午他要教我敲大鼓。”这事他可不敢忘,瑜师爷不是谁都愿意言传身教的。
“我见你登台过一次。”初颜说,“那次你唱的不是小生。”
季之白努力回想最近一次登台是哪一出,好像是《寒窑记》,唱的是薛平贵身边的武将,是武生,想起来就有点窘,瑜师爷教过他空翻,那是他第一次在舞台上表演空翻,紧张。
“贴了胡子的那次对不对?”
“对,我们在下面看得都很好笑,年纪轻轻就唱老武生了。”初颜笑了起来。
“那一出唱的是薛平贵十八年后从西夏国回去找王宝钏,他身边的武将自然也是跟了他多年的老人了,而且年纪还得比他大,才显得忠心,所以我们都要贴上胡子。”
“那一场确实很激烈,”初颜拨了拨脸颊边的长发,又问,“敲大鼓很难吗?”
“还没试过,肯定很讲究的,我敲过单皮鼓,敲在鼓眼上声音就没问题,瑜师爷要教的是牛皮大鼓,力度反而不好掌控。但是空翻都能学会,敲大鼓应该不成问题。”季之白突然想起什么来,“你刚才说,下午找我有事?”
“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我突然想起,以前新开田还没修的时候,有很多稻田,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一起去过。”
季之白还记得,虽然参与的次数肯定不多,他一心闭门念功课,不喜欢玩。那时他对初颜的印象,总觉得她让人有一种抗拒感,具体也说不上来。大概还是像之前那样想的,明明应该是熟悉的,每次再见却又有陌生感。咦,但今天陌生感好像没有了,想起从上次见面到现在,都是温暖的。
“稻田抽穗的时候最好玩了,我记得那会儿你和我哥也一起玩,在田埂上跑,有时候会连人被甩到稻田里去。”
“然后,稻田里突然冒出一些大人来追着我们骂。”
“是啊。”
两人有了一些共同的记忆,简单,倒是有趣。
“之白,我想让你帮个忙。”
“什么忙?”
“我哥很久没擦澡了,但是他……我怕他会长褥疮。”易初颜说着,垂下了眼眸。
“不耽误事,正好我也很久没见他了,等下他醒来,我就去。”
正说着,旁边房间有了动静。季之白在门口喊了一声,里面传来易初尧孱弱的声音。
季之白看了易初颜一眼,她只是摇了摇头。
易初尧身上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差很多。因为翻身不便,背部已经长了乳白色的颗粒疥疮,破了皮的地方流出了脓水。易初尧已不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现实早让他的青春活力灰飞烟灭,只剩一具皮囊。有些看上去结了痂的伤口,用棉签蘸上药水轻轻触碰,面上的皮薄如蝉翼,脓汁流出来,用纸巾擦拭,纸巾太粗糙,碰触到伤口的时候,易初尧扭曲的面色更是枯黄。
季之白还记得当年易初尧发高烧,在家里烧了三天后才被送到县城医院,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从县城医院回来的时候,就是现在的样子了。
甚至村里有人说,易初尧可能熬不过那年的冬天。可是他熬过去了,他的母亲却没能熬过第二个冬天。
房间里没有一丝光,窗帘遮得死死的,季之白起身去把窗帘拉开,把扣得紧紧的窗户推开,手上沾了锈尘。窗户一开,清冷的空气马上钻了进来,像是要洗涤房间里的污浊。
两个人同时吸了一口气,此刻这寒冷竟然如此让人觉得有新生的力气,可见,寒冷并非冬天最残忍的事情,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没有勇气打开窗帘,没有勇气让寒气侵体。
一个少年躺在床上,眼睛半睁着,看着冷冽的窗外。
一个少年站在窗户边,想着自己的前程,看着远处不知道要走多少人才会苍茫的路,暗生悲怆。
屋子里的混浊空气清新了不少,窗户和帘子还是得拉上,季之白又给易初尧换了一杯新的温水,见他紧绷着的嘴角依旧没有松弛。房间里的时光,便如尘封了的岁月和尘封了的回忆,不再有翻新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