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确实长了,后脑勺的头发裹在大衣里,扎着后颈骨,硬生生地痒。
老板亲自上阵,帮他把大衣脱了挂起来,动剪刀之前,老板又说:“您不妨闭目养神一会儿,很快就剪完。”
警官闭着眼,问:“刚才站在门边的人是谁?”
“刚才?”老板一脸云雾,不由得紧张起来,“下午除了里面的客人,就只有您来过。”
“没事了,剪吧。”他也猜到老板会这么说。
警官在镜子里看着自己,脸色黝黑,他想起今年上初一的女儿在作文里写的关于他的句子:“他有一双如鹰的双眼,很有魄力,他是一名警察,我看过他在破案中的模样,也有几分害怕,但是一想到他那淡淡的眉毛,往上挑,不知有多可爱,真是怪侠,等他老了,那淡眉得多慈祥。”
不知不觉,女儿很快就满十三岁了,警官心头一暖,马上又充满了愧疚,女儿在跟着他受苦。四十五岁的他,今年从寒戈镇调任到石井镇,两个镇相距一百多里,说是调任,实则是下放,寒戈镇的条件远比石井镇要好,在地理位置上,它挨着市区,教育和医疗都好上许多。
这么大年纪突然调任,说没有不甘是假的,但依然得接受现实。
赤崎警官的父母都是市里唯一一所师范高等专科院校的教授,为人正直,在铁饭碗的年代,知识分子家庭难免都希望儿子能接他们的班,可他最后还是选择做了警察。
好在妻儿也很快适应了这种生活,让他可以在石井镇尽心尽力地工作。调任两月,镇上的治安好了不少,几起大的群殴事件,还有几个外地假药商浑水摸鱼的案件,都处理得利落干脆。前天镇上正式发了公函,宣布了他的职衔——重大案件大队队长,昨天所里给他办了简单的欢迎仪式,未来要在这里扎营了。
剪刀声起起落落,头发细碎地落下来。
突然,赤崎警官听到什么东西滚落在地上,声音拉得很长,他示意老板暂停,起身推开了门。冷风像是在门口等候了许久,嗖地灌了进来,把他脸上剪落的碎发吹散。
门外依旧没有人,这会儿天色暗沉,快要天黑了,街上零散着几个低着头路过的人。
赤崎警官还是跑到了马路上,超市门口的中药摊还在,那里藏不了人。他左右前后旋转扫巡了一圈,最后把视线落在理发店旁边的一条小巷子口,巷子虽然延伸得很深,但一眼能望到尽头,人是藏不住的,除非是……离巷子口没多远的地方,有一堆杂物。他把理发店的围布扯了下来,弯腰顺起一根木棍放在身后,慢慢朝杂物堆走过去。
什么都没有。没有人,连小猫小狗都没有一只。
警官扔了木棍,又回到巷子口,把地上的围布捡了起来。奇怪,他嘟囔了一句,今天这是怎么了,总感觉身后有人。他特别肯定,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他,只是找不到,看不见,甚至连有嫌疑的身影都没看见。
头发终于剪完,刚才警官的举动把老板吓到了,拿剪刀的手一直发抖。
一个学徒拧开了一瓶新的洗发水,一股香味从瓶里散发出来,警官瞥了一眼,洗发水的瓶身上印着“柏莉斯shampoo,让你的秀发永久清香”。确实是清香的,他仔细闻了闻,是栀子花的味道。
从前在寒戈镇,栀子树家家户户的小院都有,鼻间熟得很,山林野外更是有不少野生的小叶栀子,花不常开,但四季常青,生长在灌木丛边。也是因为小叶栀子的存在,令原本看上去荆棘荒芜的山丛,多了许多南方独特的气息。栀子的清香不张扬,像是不经意间被抽离出来的气味。
架子上还摆有许多瓶,看来店里也是有卖的,等下回家看看家里是否有,没有的话,可以让妻子来这里买着用。想是这么想,但赤崎警官并没有开口问价,头发剪了,也没打算洗头,把五块钱放在桌上。他走了后,老板准备关门了。
回家的路上,赤崎警官再未回头,脚下步伐明显加快。
很快就到了家,妻子莫小慧已经为他备好了热水,家于他的温暖,是任何时候回来都会有烧好的热水洗澡。警官洗澡速度极快,整个人舒坦惬意了,疲劳感全无。
女儿李溪澈正趴在桌上做功课,开着一盏小台灯,灯光照在女儿的脸上,这份宁静让警官觉得温暖。因为工作上的调动,女儿不得不从邻镇跟着转学过来。所里分配了一套房,不大,在一套小单元楼里,七十多平方米,小两居。没有多余的书房,女儿平时写作业的书桌只能摆在客厅,好在孩子并不计较。
女儿很恬静,她出生那年的冬天,南方意外地连续下了几天的暴雨。
警官对女儿出生那一天记忆深刻,折腾到午夜女儿才落地,夜空万籁俱寂,他抱着孩子站在窗边,外面的暴雨已然过去,但仍有淅沥的小雨落在玻璃窗户上,像清澈的小溪流,那一刻在他的眼里什么都是美好的。妻子叮嘱他,世间已经很浮躁了,一定要给孩子起个恬静的名字。
那就叫溪澈吧,像小溪一样,清澈,安静,向前,不争不抢。
警官擦着未干的头发,搬了条凳子,挨着女儿坐下。女儿看了他一眼,轻声地说:“爸,你舍得剪头发了?”说着,她将手中的笔放下,走到父亲身后,果然,后脑勺长长的疤痕还在。
她伸手轻轻碰触了一下,仿佛疤痕还会有痛感。
这道伤疤是在一次出警时中的一枪留下的,子弹擦到了后脑勺,当时出了很多血,差点要了他的性命。伤是好了,却也留下了永久的疤痕。有了孩子之后,他就一直留的是长发,还好是在后脑勺,头发一长就遮住了。
当年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后,他有了结婚成家的冲动,但心里有后怕,所以婚事又一拖再拖,直到三十一岁才结婚,是局里晚婚晚育表彰的典型。
婚后,他就没换过发型,头发的长度始终能遮住疤痕,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了想剪头发的冲动。也是,进理发店不办案,不剪头发能干什么呢?
“溪澈,你怕不怕?”警官拉过女儿的手,柔柔软软的,冰凉。
女儿顺着爸爸的手,从背后环绕着他的腰,说道:“这有什么可怕的,爸爸不怕,我就不怕,妈妈也就不怕了。”
小女孩一句简单的话,便把家庭关系勾勒得很清晰。
那次受伤之后,当时所在的市局表彰了他,但没多久,市局要选调一位刚升迁的警察下基层,调任寒戈镇,李赤崎接受了委派,带着当时即将临盆的妻子去了寒戈镇。
说起来那是一九八六年冬天的事,现在女儿都十三岁了,时光遥远。
从寒戈镇调任到石井镇,于他而言是无所谓的,在哪儿都能工作,谁的人生中没有过几次背井离乡呢?但是对妻儿来说,便是跟着受苦。四十五岁,居无定所,再过五年,就是知天命的年纪,心里难免不安。就像天气预报说的,今年的寒冬会很难熬,至于具体会有多难熬呢,没经历过,就无法猜测到。
饭菜已经上桌。“过来吃饭吧,很快就会凉的。”南方没有暖气,连电热扇也没有,很少外出的妻子,却是比丈夫更早知寒冬将来。
妻子声如其人,温婉、朴实,没有家长里短,只有勤勤恳恳地付出,对于早出晚归的丈夫和警察这份危险的工作,没有任何怨言。
警官飞快扒了几口饭,想了想,也没忍住,说:“今天总觉得有人在跟踪我。”
妻子顿了一下,口里还是回着:“别是你多想了,你才来多久。”又给他盛了一碗饭,但总是不安的,又问:“回家路上还有这个感觉吗?”
他懂这句话的意思,平日里妻子都很低调,尽量不让人知道他们的住处,其实只是不声张,有人真的想找到家里来,也只需多打听几个人。
“出了理发店的门就没有了,也许真是错觉。”警官说的是实话,也是安慰的话。
“应该是错觉,但最近小心点肯定是好的。”
警官瞅了眼女儿,溪澈正低着头吃饭。是个懂事的小姑娘,长这么大,他这个做父亲的就没怎么操心过。她出生那天的暴雨,真是吓人,但孩子如此温婉如溪水的性子,令人欣慰。
妻子去厨房把汤端了上来。“明天要出任务吗?”又自己补充了一句,“哦,明天是周末。”
“所里没什么事,但得去十七组看一下,村里过世了一个酒鬼。十七组还没去过,顺便去拜访村上的几个干部。”
“天气预报说明天要冷得多,里面得套毛衣。”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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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果然如妻子所言,天气更冷冽了,步伐若快一点,脸上会被冷风拍打得生疼,一夜东风过境,天空倒是放蓝了。
十七组的路不太好走,赤崎警官一路都皱着眉,和他并肩出行的是刚来实习的张炜遇,警官正好需要一个助手,两人凑成了一个师徒班。他很满意这个徒儿,省城专科警校大学三年级的学生,还有半年毕业。
两人走在去十七组的路上,师徒偶尔也闲聊几句。
“炜遇,现在习惯我们小镇上的生活了吗?”
“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师父放心。”炜遇说。
“比城里能安静一点。”
“每天早起都能听到拖拉机轧马路,我的定时闹钟。”
赤崎警官蹙了眉,说道:“所里的宿舍能听到拖拉机的声音?那能行吗?你还在长身体的年纪,得有个好睡眠。”
炜遇接话,道:“在警校就养成了习惯,早睡早起,还能去后山爬一爬。”
如此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师徒脚下走得却更快了。
“后山有什么好爬的。”
来到了十七组一个大陡坡,炜遇走路生风,连气都不见喘,赤崎警官扭头望了一眼徒儿:“到底是大学生,体力就是不一样,你看上去不像只受过一两年训练的学生。”警官这么说是有根由的,他刚来石井镇就碰上假药商兴风作浪的顶峰时期,所里正头疼,他接手后,炜遇跟他搭伙,帮忙收集到了不少证据,摸到假药库房的窝点,集中起来连窝端了。
“初中毕业我自己考了警校,是中专,包分配,没想到后来又考上了警校的大专,运气吧,多练了几年。”炜遇不想应承师父的夸赞。
“你那会儿中专可不好考。”父母都是高校教授,自小耳濡目染,赤崎警官知道当下的教育情势,虽然中专越来越式微,但倒退四年,中专教育体制很吃香,现在还有很多人在赶包分配的末班车。炜遇明年毕业,也能搭上。
迎面有一人,在坡顶处站着,见了警官,双手连忙从衣袖里抽出来。是十七组的村委会主任。
“赤崎警官您可真够早的。”
警官客气地回了一句早。今天张嘴都有点困难,主任还是顶着风介绍了下十七组,他说,现在走的这条道,是组上集资新修的路。马路虽不宽,但政府已然给了极大的支持,才破了石岩遍布的地势,十七组得以跟镇上有马路通联。
“因为是新修的,我们就干脆叫新开田。警官见笑了,我们都是土包子,也没读过什么书,怎么顺口就怎么叫。”主任使劲搓着双手,他的手有点肿,手背还有裂纹。赤崎警官知道,在村上做个村官,自己家里的五亩三分地还是要耕种的,工资可能养不活一大家子老小。
路的两边视野慢慢开阔了,一面是水种稻田,分得很整齐,方方正正的,还有一面种植着尾参、丹皮、芍药等药材,是一块药材基地,面积虽不大,但药材才是石井大部分人家的营生。来石井两个多月,赤崎警官对这里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夏季的新开田绿油油的,生机盎然,可见冬日极度残忍,现在这片田地只剩荒凉,空空如也,仿佛就是一片原野,从未被开垦。
路的另一面是一片湖泊,无名湖,主任解释道,就是没有名字。
刚刚走过的陡坡,炜遇问主任为什么不铲平了让路更顺。
“年轻人,这你就不知道了,坡下面葬着一座老祖宗的旧坟,很灵的,风水宝地,老祖宗保佑着这一方水土呢,没人敢动。还真的从没出过事。”主任脸上颇有点骄傲,当年政府修这块田地的时候和村民做了一番斗争,最后还是以妥协告终。
炜遇注意到坡的路边立着一块石碑,不用问,是功德碑,也是路标,村里有车进出的都以这块石碑为标的,行到这里要放慢速度。
站在高地看新开田,看得到荒凉颓废的稻田和倒映着近处山丘的安静湖泊,浅绿琥珀色的湖面。南方的冬天,就是如此,残酷又动人,有着刚毅,又带着对自然的怯懦。
十七组他们原本应该早点来拜访的,恰好碰到村里在做丧事,出于礼节,赤崎警官和炜遇前往死者家里吊唁。
正好赶上最后一波吊唁,灵堂已完成盖棺仪式,等待出殡。
灵堂极为简陋潦草,设在小院中央的大堂房,一块长白布挂在堂前,门口不见花圈,超度亡灵的法师穿着黑色长的布衫,红色的袖边,嘴里正念念有词,他挥着手中的法师鞭,隔一会儿就往地上撒一把米。主任点了三根小线香,递给赤崎警官,警官接了线香,弯腰叩拜三下。
没有哭泣声,也没有外来客人在家长里短,通常做白事,总能听到有人对死者的生前做一番评论,或好或坏,都是一生。但现在完全是肃静的,死者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守在灵堂上方的只有两个小孩。
无人知晓警官的身份,但因为有主任陪同,村里人知道应该是重要人物。赤崎警官祭拜完,正准备离开时,原本跪在遗像前的女孩起了身走过来,离他一米远的距离,在一方棕叶粗线做的垫子上跪下,俯下身,也是三拜。
警官知道这是家属的回礼,伸手去扶,女孩起了身。
正常情况下,都是家里男丁来回礼,主任有点尴尬,在赤崎警官耳边悄声说这家的儿子腿脚不太方便,说着指了指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眼光呆滞的男孩。他腿上盖了一块毛毯,面无表情,灵堂里的人进进出出,似乎跟他没有任何关系。那是警官见过的最死白的面色,是经年不见阳光的惨白。
“这是镇上派出所的赤崎警官,特意过来吊唁的。”主任压低了声音对女孩说。
已经退回去跪在垫子上的女孩听见这话,抬起头,朝着警官礼貌地点了点头,又低下了头。
门外挤进来一个人,怒气冲冲的,手里拿着一张字条,主任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连忙去挡,但已经来不及了。
“主任,你今天帮我做个证人。”来的人说。
主任只想翻白眼,来人就是故意的,无非就是死者生前欠了债,怕后人不认。
“什么事不能等出殡后再来说吗?死者为大,先入土为安。”
“我不放心啊,主任,这是易大海两个月前在我那里借的八百块,借条我带来了,利息可以不要,本钱得还。”
“还能怎么算,”主任拽过那张单子,上面是易大海签字画押的欠条,“你去找易大海啊,懂不懂事,也不分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