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把眼睛闭得紧紧的,手指缝也合得紧紧的,一点都不敢偷看,姐姐则以一副“我看你到底要搞什么鬼”的表情看着弟弟。
只见二哥走到一根竹子前,轻轻地摇了摇,力气是收着的,又迅速地摇晃了另一根竹子,如此反复,一口气摇了许多根。
他喊道:“一,二,三,妹妹,快睁开眼睛。”
妹妹打开双手,望向头顶,“哇”的一声叫出来。碎碎点点的墨绿竹叶正从天空降落,仿如竹叶瀑布,二哥继续轻轻摇晃另一根。妹妹伸出双手,竹叶落在手心里,她激动地喊着:“哇,真的有星星,是竹叶星星,好美啊,姐姐,你看,真的有星星。”
“二哥说有就有。”二哥甚是得意,拍拍双手。
“得亏你想得出。”姐姐轻声说,不过,姐姐在那一刹那,也觉得仿若星空降临,白日之光像是被它们映射出来的。姐弟仨一起享受着“竹叶星星”落在手心里的感觉,都露出了笑容。
姐姐希望时光能就此停住,弟弟和妹妹像是一个月之前那般快乐。可是,当最后一片竹叶落到手心里的时候,她知道,有更重要的事,今天必须跟弟弟妹妹说。
“好了,现在要说正事。”姐姐正襟危坐,见姐姐这么严肃,妹妹不由得往二哥身上靠了靠。
“今天姐姐说的话,你们都要记在心里。”
“村上面的人还没有任何说法吗?”二哥问,他最害怕的就是姐姐突然严肃,这一个月来,姐姐俨然是这个家的主心骨。
姐姐点点头,继续说:“我决定明天去一趟镇上的派出所,我已经打听过了,听说镇上新来了一位市里派来的警察,爸爸这件事,必须有个说法,不能等,我要亲自去。”
姐姐逼着自己说话的口吻像一个家长。其实,镇上她也只是去过三两趟,还是父母领着去的,明天她可能连派出所的方向都找不到,但是她铁了心要去,从村里到寒戈镇,有二十来里地,村里每天有一辆三轮车开往镇上,她打算一上车就到最后面去蹲着,售票员应该不会找她收车费。眼下,家里已没有多余的钱,父亲意外去世赔偿的钱,母亲不肯签字,钱还没到手里。
“市里来的警察会帮我们吗?”二哥问。
“警察肯定都会帮我们的,听说这位警察很厉害,我也只是听说。”姐姐说,从小父母和老师都教育她,遇事要学会找警察。
“姐姐,你昨天说,那笔……赔偿的钱,有问题?”二哥也在强迫自己接受父亲已经过世这个事实,强迫自己接受大人的用词。
“嗯,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姐姐抬头望了望,头顶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聚集了一团乌云,刚才弟弟说得没错,天迅速阴沉了下来。还有零零星星的竹叶在往下坠,刚才的一幕她将会刻骨铭心,她希望有一天真的能和弟弟妹妹一起,站在星空下仰望一场真正的流星雨,可是她只能将这美景当成幻象,埋葬在正在流失的每一分每一秒里。这些不属于自己,她很清楚。
她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几样东西,摆在弟弟妹妹面前。
“这是什么?”弟弟问。
妹妹抓起一个白色瓷制的东西,表面光滑无痕,看上去很新。
“那个叫陶埙,像笛子一样,能吹出声音来。”
三个人都从未见过陶埙,小小的,妹妹翻过来看,另一面白色的瓷面上有些地方被染黑了。二哥反应过来,问道:“这是爸爸的遗物?”
“是。”姐姐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仰起头。
妹妹把陶埙捧在手心里,轻轻地抚摸。
“这是谁送来的?”二哥呆若木鸡,好像在问姐姐又好像是自言自语。他想起一个月前镇上通知村里,让他们一家人去领骨灰盒的时候,除了深黑色的骨灰盒和被告知煤矿老板的赔偿是两万元,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当时一家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没有人去留意遗物这件事。
想到父亲就这样走了,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二哥很想哭,可是姐姐一早叮嘱全家只有他不许哭,他至今不懂为什么唯独他不可以哭,一开始他还是忍不住,但好几次马上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都被姐姐凶神恶煞地逼退了。现在,他已经习惯悲伤了也不要哭。原来一个人的眼泪可以收放自如,好像被割掉了泪腺。
姐姐此刻的眼神就是那把割掉泪腺的剪刀。
“这就是我今天要跟你们说的,无论你们懂不懂,都要记住。”姐姐一边说,一边打开了另一样物品,是用一块手绢包好的,里面是一张有点皱了的报纸。妹妹完全不识字,二哥刚上一年级,他拿起那张报纸,除了零星地认识几个字,也看不懂。
“姐姐,上面是报道爸爸遇到的那场矿难吗?”二哥猜的。
“正是。”姐姐继续说,“这两样东西,是一个外地叔叔送过来的,据说我们的爸爸曾有一点小恩于他,所以他送来了父亲的遗物和这张报纸。他说,陶埙是爸爸买给小妹的,本来过年会带回来。这张报纸,是当地报社刊登的新闻,我看了一下,上面有一句,听好了。”
姐姐拿起报纸,眼睛酸胀得厉害,若不是弟弟妹妹在场,她马上就能哭出声来。
“煤矿负责人欧阳铁鑫表示会积极配合调查事故发生的原因,并已发送紧急电报告知死者家属和当地政府。记者获悉,死者获赔十万元赔偿金,其他伤者赔偿金额还在商榷中。”姐姐停了停,把后面一组成员的名字念了一遍,这份报道中有好几个字她也不确定是否念对了。
二哥听到了王林生的名字。
“爸爸的骨灰确实是林生叔送回来的。”他想起,他们去镇上的时候,骨灰盒就在林生叔手里,林生叔在汾城煤矿是和父亲唯一分在同一小组的同村人。
“名单里其他人都是别的镇上的?”二哥问。
妹妹紧紧地握着那个陶埙,听姐姐说陶埙是父亲专门给她买的,她更是再也舍不得离手,此刻,她似懂非懂地听着哥哥姐姐的谈话。
姐姐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连小妹现在都没哭了,她要稳住局面,需要沉住气深呼吸。她坐在地上,深沉了良久,才开口说:“这位叔叔也证实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煤矿商人和当地政府赔的钱,不是两万,而是十万。”
二哥像是触电了一般,虽然对钱还没有概念,但他也知道这是天大的差别。“那剩下的八万元,去哪儿了?”
悲痛再次无情地袭来,无边无际,在姐姐心里扩散着。这一个月来,当她知道真相后,内心的悲痛和愤怒总是在黑夜里等着她,睁着眼睛等天亮的时候,无数次击垮她。
“姐姐,为什么明明有十万,他们只给两万?”这次是小妹的声音,微弱颤抖着。今天出门前,姐姐一直思索要不要跟小妹讲,小妹除了哭,什么都不懂,她那么弱小,脆弱善良,连铺满小叶栀子花瓣的路都不敢踩,她怎么能承受得住这些残酷的事实。
但还是得让她知道,姐姐这样想着,张口说:“那位叔叔的意思,剩下的钱,被我刚才念到的名单里的人分走了。他们隐瞒了事实,没错,他们不仅隐瞒了事实,还成了护送爸爸骨灰回乡的好人。”
“爸爸……”小妹终于忍不住了,号啕大哭起来。
二哥抱住妹妹,他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眯着眼似乎在思索什么。
“我们可以告诉他们吗?”二哥问姐姐,姐姐自然懂,“他们”说的是村里的干部。
“我猜,没准这件事他们早就知道,可能也没有办法,也可能……我说可能,也许被封口了。”“封口”这个词原本姐姐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会儿很自然地说了出来,“这件事不能再声张,所以我才决定明天要亲自去一趟镇上的派出所,把这个重要的信息跟警察说。那个叔叔曾受恩于爸爸,想来不会说假话,他也没必要说假话。我想,警察会给我们一个公道。”
“我跟你去。”二哥站起来。
“我认真想了想,明天我自己去。你和小妹在家里,妈妈病在床上,需要照顾,小妹一个人不行,所以还是我去。你们在家等我回来就好。但是这件事,不能再跟妈妈说,虽然她也已经知道了,我一个人出门,她肯定是不放心的,明天问起来,就说我去颜医生家去给她拿药了。”
“明天颜医生家的药我去拿。”小妹说。姐姐心痛起来,不知道小妹到底有没有听懂今天她说的话。她把那张报纸又重新用手绢包起来,生怕再弄皱了,这张报纸由她保管,陶埙自然是小妹的,二哥什么都没有,难免有点失落。
“弟弟,姐姐把这片星星之眼送给你。”
二哥的眼睛突然晶亮起来:“姐姐,你说的可是真的?那我以后就要常来,来看真的星星。”
“我也要来。”妹妹抱着陶埙,她太喜欢这里了,刚才二哥送给她的“竹叶星星”,已经是她看过最美的画面了,若是真的能在竹林苍穹之下看到满天星,一定会很美很美。
妹妹把陶埙放在嘴边,试着在那几个孔上吹出声音,但吹不出声响。她知道姐姐会吹家里的长笛,也是父亲所爱,她把陶埙小心翼翼地递给姐姐:“姐姐,你会吹吗?我想在星星之眼听一首。”
姐姐接过陶埙,试着吹了吹,声音马上就出现了,妹妹有点小激动:“姐姐,我想听《虫儿飞》。”
“我试试。”说着,姐姐用手指按住了上面的孔,轻轻地吹起来。第一次听到陶埙发出的声音,三姐弟都很惊喜,那声音空灵无比,在这山顶之上,在星星之眼里面,更是清灵飞扬。
一曲吹完,天真的要黑了,有雨点落到他们的身上。他们钻出竹林才知道,外面的天空已是满天乌黑乌黑的云,雨点越来越密。
三姐弟相互牵着手,迅速地消失在最后的光亮里。
这一天是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三十日,南方的初冬,罕见地迎来了一场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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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世纪之交。南方。
不过是阳历的十一月底,已近寒冬,往年此时光景,远不至此。今年寒冷异常,远山青翠松柏的明亮也扛不住突如其来的寒流,变得灰暗阴沉。广播和电视里天天都说,今年将是五十年不遇的寒冬。五十年不遇是什么概念,也没人能说得清楚。南方的冬天每年多半都是潮湿阴冷的,没有特殊的记忆。
石井镇上的主马路上半年刚压了新的柏油,柏油路还是个稀罕事,政府鼓励致富先修路,路修好了,确实很多人也先富了起来。
路还是新的路,但经不起日日车来车往的尘土飞扬,镇上完全没有环境治理,除了清晨的清扫,多半时间路是脏的。两年前亚洲金融危机,股市跌到冰点,房地产崩盘,投资业惨淡。一九九八年爆发全国下岗潮,外界连带的种种变数虽然对石井镇影响不大,但街道两侧的小店老板们突然开了窍,学会了沿海城市做生意的招数,满大街都是“跳楼甩卖”“卖血清仓”,更有甚者,直接写着“再不清仓,妻儿离家”,让人触目惊心,没来由地激起了镇上人的同情心,纷纷帮忙清仓。没隔几日,店家又若无其事地把写了字的木板翻到另一面,换上了“新货上架”,做的还是帮他清仓的人的生意。
赤崎警官就站在街道边,身边是一根光秃秃的电线杆,有一两只雪候鸟立在上面,待不住,很快就飞走了。该下一场雨了,警官想,偶尔吹来的干枯树叶落在地面,连同灰尘,如沾染了某种窒息的气息,没有丝毫生气,黑云压顶,一场初冬时雨倒是很有可能随时会下。
但终究等了一天也没下。
赤崎警官穿着黑色大衣,嘴里含了根烟,掏出打火机,使劲刺啦着打了几下,连火影子都没出现。嘴唇干裂,烟嘴在嘴皮上动不了了,他用手挡着火,才发现手用不上力,有点僵冷。又使劲捣鼓了几下,终于有了火苗。警官冷不丁地回头望了一下,把身后周围的角落扫了一遍。
什么都没看见。手里的火依然没点着,举起来摇了摇打火机,原来是没气了,还好一个小贩收工回家经过,借了火,总算是把烟点着了。警官抽的是一种叫笑梅的烟,经济危机烟反倒上涨了一毛钱,卖一块钱一包。这里的人都叫他警官,大约是他过于肃穆,但他也逐渐习惯了这种称谓。
起风了。看来这场雨一时半会儿还是下不下来。
风举寒衣乱,便是现在的画面,警官身上的大衣被风吹得扬了衣角,布料有点年份了,这是十年前他结婚时的新衣,裁剪得体,现在依然合身,警官的身材这十年没走形。
赤崎警官抽着烟,一边往镇上的超市方向走,走几步就停下来,仿佛身后有人,但回头什么都没发现。如此反复了好几次,也不再回头了,干脆停下来把烟抽完,像是在等谁来。有时候望望天,雨就是不下。
到超市不远。门口摆着一个卖中草药的小摊,无人看守,警官低头看了一眼,不动声色,脚下步子往后面退了几步。旁边是一家理发店,玻璃窗上红纸黑字贴着“新世纪洗剪吹五元大酬宾”的字样。看来生意是真不景气,数字五特意加大了字体,非常醒目。
玻璃映射着的身后依然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门开了,老板出来迎客。
“原来是赤崎警官,稀客稀客。”平时老人孩子叫警官,他也就一笑而过,就是个称谓,但跟自己同龄的人也叫警官,他有点不好意思。老板的笑容略微浮夸,声音竟然起了调,像是中途突然发现了意外般。天气糟糕,理发店的生意更是萧条,今天店里才来了几个客人,收入几十块,勉强够维持一天的房租。
警官从玻璃镜里看到自己的头发,有点长,确实可以修剪一下了。他也不多言语,进了店在挨着门口的椅子坐下。扫视了一眼店里,除了老板,还有两个学徒,一个学徒正在里面的房间给客人洗头,一个很无聊地在翻一本旧杂志,里屋的学徒看到警官望过去,有点紧张地回望了一眼,继续埋头干活。客人是躺着洗头的,看不到脸,阔腿裤的裤脚一张一合。
“您是要洗头还是剪头?”见警官不苟言笑,老板问。这里的人把理发叫作剪头,再俗气一点干脆叫作“剪脑壳”,老板自然不敢开这个玩笑。都说世上有两种登门让人害怕,一种是去登医生的门,一种是警察来登门。
“剪一下吧。”
赤崎警官把快遮住眼睛的头发往左边拨了拨,露出眼睛,眼神混浊。他轻轻叹了口气,岁月在人身上最悲哀的劫难,往往是从眼睛开始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清澈的眼睛就消失了。眼角的细纹看上去似乎比眉毛还多,女儿常说他是淡眉怪侠,不仅眉淡,还上下挑眉,尤其是皱眉的时候,像是左右眉毛相互挑衅。学校里只要有写爸爸的命题作文,女儿必写他的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