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你这不说笑了吗?人都死了,但也不能赖账。”来人听主任这么说,急了。
赤崎警官露出厌恶的表情,死者已去,何必让生者难堪,可俗世就是如此。他正要开口说话,跪着的小女孩走了过来。
“欠条给我吧,不会赖债的,”她盯着来者,继续说,“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我们不会跑。”
来人脸上立刻堆了笑,说:“这就好,这就好,我就说易大海的孩子会懂事。”
“只是眼下我们手头困难,但我会想办法的,给我一点时间。”女孩又说。
“没问题,没问题,只要能给就行,”来人冲着主任点头哈腰,“多谢主任,打扰了。”
女孩把欠条慢慢折叠好,放进口袋,又退回了原位跪着。
炜遇还从未见过村里办丧事的仪式,隔着门槛,站在灵堂外等着。这时,有人过来轻声提醒法师,出殡吉时已到,法师像是嫌弃来提醒的人,但还是及时地挥舞了手中的法杖,院子里瞬时响起了鞭炮声,很短的一挂,光是听这瞬起瞬灭的鞭炮声,也能知道这户人家家境贫苦。
上来四个壮汉,法师一声“灵柩起”,就正式出殡了。
村里的人都前来送行,因着赤崎警官在的缘故,村民说话声都压低了一点。小女孩捧着遗像走在灵柩前,散落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出悲喜。
出殡的队伍走远了,赤崎警官站在院子门口,院子里面只有那个坐在椅子上的男孩,椅子已经被人抬到了挨着灵堂旁的一间厢房,门是打开着的。警官望了一眼,恰好男孩也顺着方向望了过来,眼睛依然无神,却噙着泪水。
“师父,什么情况下,冬天的尸体会有点腐烂?”人群完全走远了,炜遇低声问。
“如此寒冷的季节,怎会这么快腐烂?”
“就刚才,有人去跟法师说该出殡了,我听到说有点腐烂。”
赤崎警官皱着眉:“不太可能,现在有防腐技术,夏天都没这么快。”他转身看了主任一眼。
“是这样的,不是腐烂,死去的人叫易大海,是个酒鬼,太能喝了,每天都喝大酒,开个破摩托到处乱窜,也没什么正经手艺。前天晚上又喝得烂醉,骑摩托的路上说是在家门口摔了,身上摔得血肉模糊,发现的时候还有一口气,但还是没能熬过去。”主任生怕本来一件简单的事被误听了,连忙解释说。
“这样啊。”赤崎警官艰难地点上了一根烟,离开的时候,他又往院子里望了一眼,男孩还坐在那儿,要是没有人去帮他,他只能一直坐在那里,但他不再无神地盯着某个地方,而是闭上了眼睛。因为有光线照着,苍白的脸看上去不那么吓人了。
还是有光亮的地方,人才会透亮些,赤崎警官望了一眼湛蓝的天空。
主任催着他们往村里的“大队部”坐一下,“大队部”是村里干部开会和宴客的地方。
“这孩子多大了?”
“好像是十九。”主任回答。
“刚才没看到孩子母亲?”
“孩他妈很多年前就走了,这孩子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后来得了怪病,整个人都不灵光,他妈就是因为一时上了火,急坏了身子,没撑多久。”
“村里对两个孩子会有一些补贴吗?”这原本不属于警官的管辖范围,所以他也只是象征性地问一嘴。
主任面露难色。
“满了十六岁,村里的补贴条件他们兄妹俩都不符合了。”话是炜遇说的,这两个多月在镇上下乡的走访里,他学到了不少。
赤崎警官像是忽然闻到了什么气味,吸了吸鼻子。“好像是栀子花的气味。”这个气味昨天在理发店时有闻到。
“可能是我衣服上沾的。”炜遇扯了衣角闻了闻,果然有点。
“哦,你也喜欢栀子的气味?喷的香水?”
炜遇露出尴尬的表情,赤崎警官也难得见到他如此。
“年轻人应该去谈恋爱,正是恋爱的年纪。”
换了别人,赤崎警官可能未必愿意开这个玩笑,但也没多问其他,年轻人应该谈恋爱,却肯定不喜欢被人问三问四的。
之白<img src="http://p6-novel-sign.byteimg.com/novel-pic/2bb5fc0d7d3ca1e7400faef1b87af480~tplv-snk2bdmkp8-31.image?lk3s=8d963091&x-expires=1750306817&x-signature=LdhO7OqJSiLgEfuwSYPujUjjRZY%3D">
南方初冬,岁月阴寒。
事实上,石井的远景并不萧条,青山环绕,远山里都是翠色青柏,成片的散生竹林,生命力旺盛,一年四季都是顽强的青翠,它们是冬日里的希望,给人冷冬过去必是暖春的幻想。这样的景象陪伴着石井镇,生生灭灭,从未停止。
不知道眼前的生灵,有多少能等到明年的春暖花开。
冷啊。季之白忍不住发出了感慨,小镇上的年轻人正流行一种风潮,无论多冷,里面都只穿一件白衬衫,但他跟不了这股风潮。今天他在衬衣上套了一件黑色的毛衣,毛衣厚实抗冻,是母亲花了两年才织好的,针脚密密麻麻,结实得很。他曾笑话母亲,这件毛衣从夏天织到春天,春天织到冬天,直到他去年年底上高三的冬天,才穿上。
以前总觉得时间很慢,一转眼,毛衣穿了有一年了。
这样的天在家里围炉多好啊,但是今天必须出门一趟。
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他在一个小地摊前停了下来,地摊摆在镇上邮局门口的一个角落里,旁边是邮筒。一年四季,没有几个人会多看一眼这件老古董,也没有人再往里面丢信件。
小摊上摆满了磁带,花花绿绿的,老板目测年纪二十二三岁的样子,每天扛着一个大麻布袋,哗啦啦把磁带往一块布上倒,一开始还摆整齐,后来就是一大堆堆在那儿,谁有兴趣就自己翻。大部分是港台歌星的磁带,谢霆锋卖得最好,其次是只要拼有一首谢霆锋单曲的,也卖得不差。满大街都在唱“说再见别说永远,再见不会是永远”,也有烫着黄毛的小青年唱《单身情歌》,叛逆女孩喜欢哼“十个男人七个傻八个呆”。沿海的岭南歌星开始北上,但北京的新人像洪水猛兽,朴树、金海心、羽泉在春晚一夜成名。
季之白问候了一句,便盘着腿坐在邮筒下面,翻看胡乱堆着的一堆磁带,大部分他都看过,但还是喜欢看。小摊上都是盗版带,老板原本雄心勃勃地要在广州做一番事业,没想到各地开始打击盗版,店是开不下去了,亏得血本无归,只能打道回府。小镇上的生意勉强聊以度日,一周不开张也是常有的。
因是熟客,老板递给他一个单放机,一根很长的耳机线,季之白接过去,拿起朴树的一盒磁带放了进去,他很享受靠在破旧的墨绿邮筒下随意听磁带的感觉,哪怕今日真的冷到已觉深冬不远,也许明天就出不了门。
邮局上空的黑色电线垂得厉害,两只小雀在上面跳跃。
季之白原本现在应该坐在温暖的大学教室里,但是近四千块的学费,着实让家里为难,母亲下半年开始一直生着病,两个出嫁的姐姐刚成家不久。姐姐们想给他凑学费,之白于心不忍,不愿拖姐姐后腿,干脆试着给学校招生办写了申请延后一年入学的信件,也没抱太大期待,学校方面倒是很快就回了信,同意了。
可惜,今年外出打工的人都陆续回了家,金融危机导致失业率高了许多,他只能蹲在家里,好在镇上有个唱戏的师父愿意带他,师父看中他是年轻人里少数能静下心来看戏文的,什么《西厢记》《寒窑记》《凤还巢》《赵氏孤儿》,他都能解说一番。之白既能唱小生,也能唱大花脸,能文能武。让师父苦恼的是,季之白若是登台,能跟他这个年纪相仿的旦角,不好找,镇上的年轻姑娘喜欢围观,却无人愿意学。所以,能唱小生的机会不多,平时他就打杂、替补。师父知道他还想复学,需要钱,能上场的时候都尽量照顾着。但这份差事也就能谋生,存不下钱,寻常人家的喜事,请不起戏班子。
下午不过才四点一刻,天看上去就要黑了,听了有一会儿,季之白准备回去,今天他准备带走一盒磁带,一盒两块钱。
他看到一张盒身已经缺了一角的专辑,是齐豫的《橄榄树》,正要伸手去拿,突然冒出另一只手,把那盒磁带拿了起来。
季之白抬起头,眼前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柔顺得此刻连风都像是被控制了一般,变得轻柔,力道刚刚好,鬓角细碎的长发在女孩的脸上如柳丝般掠过,偶尔露出来的眼睛,清澈,面庞清冷。女生没有注意到之白在看她,直接把磁带从摊上捡了起来,左右翻看,直到老板用手指了指,她才发觉蹲在邮筒旁边的男生也想要这盒磁带。
两人的眼神碰到了一起。
“呀,之白哥,怎么是你蹲在这里?”一个女声,并不是长发女生在说话,旁边还有一个人,是易娅。
之白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有点慌张,憨笑了一声,才认出来,长发女生是易初颜,三人都是十七组的。
“之白哥,不好意思,你也是要买这一盒吗?”易初颜的声音和她的眼睛一样,听着就纯净。季之白忽然感到莫名紧张,口有点干,不知所以地点点头,又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易初颜,两人都笑了。
按说他们并不算陌生,只是不知为何,季之白这次见到易初颜,像是初次见面一样。
她的衣服上还绑着一条黑布带。
“是,哦哦,也不是。”慌乱之中的他有些语无伦次。
“那……还是给你吧。”易初颜说。
“那怎么行?”旁边的易娅一把从初颜手里抢过磁带,“要不这样,你们分别说一下,你们喜欢这盒磁带的哪首歌,我再来决定让给谁。”
“《欢颜》。”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易娅有点为难了,眼睛左右骨碌转着,又说:“你们猜,《欢颜》排在第几首,谁最接近答案,就归谁,我数一二三,你们用手指来代表数字。”
易娅也不等两人是否同意,不由分说喊道:“一,二,三。”
季之白和易初颜反应都很快,同时伸出了手,都是一:“b面第一首。”
易娅从发旧还破了壳的磁带里把歌词页抽出来一看,果然是b面第一首。
“这……”易娅说,“看来你们都看过这盒磁带。算了算了,你们自己决定,这么难的题,你们竟然都能答对。”
“初颜,还是给你吧,我原本也还在犹豫,并非一定要买。”季之白说。
易初颜把磁带塞到他手里,又迅速拿起了另外一盒:“我也只是第一眼看到了那一盒,《橄榄树》我有,所以给你,我要另一盒。”
她捡起来的是一盒从未拆封完全崭新的,她轻轻吹去上面的灰尘,是日本陶埙大师宗次郎的专辑。
“这是纯音乐吗?”易娅问。
“也算是吧。”
“很少有人买的。你什么时候开始听的?”易娅嘴快。
“很偶然听到的,整个镇上,只有他这里有。”初颜拉过易娅的手,“就它了。”
季之白把五块钱给老板,老板什么也没问,找了两块,“开张的收摊生意,打个折。”说着,开始准备收摊。
易初颜坚持把一块五给他,他也没好意思坚持不要。
天边最后一点光亮在顽强支撑,回十七组的半道,天已经黑了,没有路灯,三人行。
“易娅,明天是不是要返校了?”初颜问。上周父亲意外去世,易娅特意周末提前赶回来陪她,但周一之前还是要回学校的。
易初颜和易娅同岁,今年十八,比季之白小一岁,高一只念了一年就休学了,易娅学习成绩一直不好,小学降了级,正好跟晚入学的初颜同班,初中毕业之后,勉强考进了一所职业学校。
“是呀,这也太美了吧”,易娅紧紧挽着初颜。三人走到了新开田的斜坡上,琥珀色的湖面近在眼前,黑色笼罩着,湖面像是沉醉了一般,静美无比。
易娅深呼吸了一口气,十八岁的年纪,真是再美好不过的年华了。可是于初颜完全不同,现在家里只剩下她和哥哥易初尧,哥哥在十五岁那年突然患上重症肌无力,腿完全使不上劲。那会儿母亲还在世,带他看遍了能去的大医院,最后医生判定哥哥患的是肌萎缩性侧索硬化,也就是渐冻症。
不过三年时间,她和哥哥成了孤儿。
琥珀色的湖面真的很美,易初颜也有同样感受,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虽然吸进的空气是如此寒冷。
“我们来打水漂吧。”季之白提议,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个念头。
“好啊好啊,初颜,你还会玩吗?”易娅附和道。
易初颜浅浅地笑了笑,扬了扬眉,说道:“玩就玩,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小时候打水漂的样子。”
这一瞬间的扬眉刻在了季之白的心里,是一种坚定、一种果敢,父母相继过世对她的打击,应该不是十八岁的年纪所能承受的。
“现在可不一定了。”易娅岂愿服输,“之白哥,你做裁判。”
提议人倒变成了局外人,直接是两个少女的对决。
季之白俯身在路边拾起了一块薄薄的瓦片。打水漂最重要的是得会挑瓦片,薄、轻,其次就是弯腰的弧度,眼睛瞄准了湖面,手扬起的时候,瓦片也跟着飞了出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少女还没对决,先为季之白喝起彩来,真是完美的示范,水花压得很低,像是一行白鹭飞过水面。
易娅先开始,得了四下,初颜把飘散的头发扎成了马尾,手中的瓦片飞了出去。六下,季之白和易娅不禁为她鼓掌。
天空倒映在湖面,湖天一色,那么幽暗,深不触底,却美好至极。季之白在初颜的脸上看到了淡定之色,马尾在空中甩来甩去,甩出了一道灵动的弧线。
易初颜把手放在嘴边哈出一口气,可惜她并未回头,看不到季之白眼里此刻的心动。
等她转身的时候,季之白身边多了一个人,她认出是上周父亲出殡那一天,陪警官一起前来的人。他穿着黑色的长款风衣,里面一件薄薄的白衬衣,脸是方的,但高高凸起的颧骨让他的脸看起来很立体。这样的穿着,不像是警察,和这苍莽的新开田格格不入。
她礼貌地点了点头。
“这位是?”易娅开口问。
“我是所里新来的实习生,张炜遇,跟着赤崎警官。”自我介绍完,炜遇礼节性地笑了一下,他刚才看到了易初颜打过的水漂,指着已恢复了静止的湖面说:“好看。”
“炜遇,为什么这么晚来十七组?”季之白问。
“我在等我师父,他在来的路上,你们组上出了点事,我们过来看看。”一说到任务,炜遇的语气淡了几分。
身后的十七组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微微弱地,远远地,在远山阴郁雾气的笼罩下,像是苍穹之地,每户人家都生起了炉火,火影照着窗户,映射出冬日围炉的温暖。
风灌着每个人的脖子,冷飕飕的。三人朝着黑夜的深处走去,空气中偶尔传来几声犬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