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让炜遇纳闷的地方,那张汾城的报纸,看上去像就要被氧化的样子,他轻轻拿在手里,报道中其他信息都在,唯独护送骨灰回乡的一串名字中,最后两个人名明显不见了。
“网上能查到这个案件的相关信息吗?”那天去陈炅的办公室,看到他坐在电脑前,一台崭新的联想电脑,1+1的。
“我能跟你说,压根儿就联不上网吗?镇上的网络信号太次了,也没几个人懂,天天拨号上网,我都快上去了,它还没上去。”
“奔几的?”
“应该是奔2。”
“你一定想了其他办法。”炜遇不动声色。他知道陈炅的个性,人是活泼了些,但是学新闻的,严谨第一位,而且善于想办法。
“还是你懂我啊,大学几年没白住一个寝室,”陈炅清了清嗓子,“是这样,我让我爸用他单位电脑帮我查了相关信息,关于这个案件的信息少之又少,瓦斯爆炸案是十三年前的案子,肯定没有电子备份。关于王林生的信息,在这份后续的报道里记载得并不详细。我猜,应该是水太深,采访不到更多的信息。但是,在一份关于儿童失踪拐卖案的论文里,有人提到了这件事。”
“王林生还涉及拐卖儿童?”炜遇震惊。
“没错。真是没想到。当年这件事应该影响很大,只是在信息不健全的年代,遗失了很多重要的信息。”
炜遇想起那天去村里调查,村民都只知道王林生的职位来得不正当,但没有人说他涉嫌拐卖儿童,证明这件事的结果并未扩散到村里去。
“那篇论文有写引用出处吗?”
“我爸说没有写具体的,这一类的论文,通常都是找相关机构部门做调研的时候才能看到的内部信息。”
“有王林生具体涉嫌拐卖的数字吗?”
“没有,论文上就捎带提了一两句,是关于和留守儿童相关联的儿童拐卖案件的。”
“不会是重名吧。”
“你这可是羞辱我。你知道做新闻最重要的操守是什么吗?信息真实。放心吧,我爸都说了是寒戈镇上的儿童福利院。当然,不排除这个镇上以前还有一家儿童福利院,还有一个同名同姓的院长。这就得你去调查了。”陈炅翻了个白眼。
“当然是你最严谨,我可比不了你。”炜遇赶紧肯定了他一句,陈炅最受不了别人否定他的专业素养。
有嘀嘀声响起来,陈炅拿在手里:“是我爸给我的BP机,他怕找不到我。”
“你可真洋气。”
“你不知道,现在都流行用手机了,我这个也是我爸用淘汰的。咦,你爸没给你买吗?”
“我念大学之前,我爸就叮嘱,不会给我买任何通信设备。再说,我家就在省城,一趟短途公交就到家了,也不用呼我。”
陈炅把BP机从桌上滑到炜遇面前:“你拿着,我没什么用。我每天都在办公室里,家里要找我,打办公室电话就行,反倒是我找你就方便了,随时传呼台呼你。”见炜遇有推回来的意思,又连忙说,“别说你不需要,年后我们就回学校,你到时还我就行。”
炜遇想了想,盛情难却,没再拒绝,就收了起来,调皮了一句:“要是你爸找你,我就说你交了女朋友,不想让他管,还打算留在这里扎根。”
陈炅马上举双手投降:“你可千万别,我爸会连夜开车来把我接走,你是不想我帮你了吗?”
“算你厉害,有什么信息第一时间呼我。快吃面吧,都凉了。”
告别的时候,炜遇又想起了什么,多交代了一句:“看看有没有办法帮我找到这篇报道的完整版,非常非常重要。”
陈炅应声了一句没问题。
万物冬眠,寒冷的冬日里,赤崎警官还在奔波。
上次回到石井之后,他去了一趟十七组,去调查易君和王林生的关联。他向族里的人求证,得知十几年前,易君确实去过外地挖煤,只是他们不确定具体在哪儿。
赤崎警官心下有了底,不出意外的话,易君当年就是和王林生、易东博一起在煤矿作业。要不说人善忘,他问十七组还有哪些人也是跟易君叔一起的,没有人能记得起来。他们能准确地记得每家每户分到了几分田地,地里种了什么,邻院又添置了什么,少了什么,但对于务工这种进进出出的事,分辨不清,也不曾多留意。
赤崎警官又带着炜遇去了趟县城,这是必须去的。
县城的儿童福利院地势不偏,却没有什么人流,冷清得很。赤崎警官拿着手中的照片直接去找了福利院的院长。
院长是已过花甲之年的小老头儿,戴着老花镜,把照片看了又看,也没想起什么来。
赤崎警官尝试勾起他的回忆,他强调说照片是十年前寒戈镇儿童福利院的孩子们,当年出事之后,有些孩子被原家族领了回去,有的孩子被好心人领养了,还有的孩子就被送到了县城的福利院。他猜测易东博的小女儿不属于前两种情况,很有可能是被合并到了县城的福利院。
“孩子叫什么名字?”院长问。
赤崎警官才发现当时心里只想着暴雨里的往事,忘记问名字了。
“易枝子。”炜遇在他耳边说。
院长紧锁了眉头,原来锁眉头是中老年人的专利。他终于放下手中照片,去了档案间。
档案间堆满了杂物,孩子的旧衣服、日用品和资料,都堆在一个房间里。院长有点老了,去拿顶格的文件,手都是颤抖的,但他记性还不错:“我记得,当年好像没有易姓的女孩,倒是有两个小男孩,早就不在这儿了,其中一个去了好心人家,被带去了国外。”
果然,在那一年接收的档案里,没有发现易枝子的名字,其他两个易姓的男孩子,偏大,年龄对不上。
“是一次性都接收过来了吗?”赤崎警官怕名单前后有遗漏,或者,因为分批过来,可能有其他的档案。
“那年头不都是一车就给拉过来了?三轮车进县城不好进。”老院长猛地来了这么一句,赤崎警官不禁感慨,十三年前可不就是那样的光景吗,进城一趟不易。
院子里孩子们做游戏的声音叽叽喳喳。赤崎警官提出想找当年从镇上接收过来的孩子现在的联系方式,老院长很残酷地告诉他,当年的孩子早已离开了福利院。有的自己逃离了,不知去向;有的到了年纪,就南下进厂打工,鲜少有联系的。“当年你们镇上的福利院才开了半年,那时孩子们都还小,恐怕都想不起谁是谁来了。”
院长送他们出门的时候,院里的孩子们也跟了出来,看上去都挺开心,一张张天真的脸。他们大都经历过人间疾苦,只是现实让他们不得不把这些痛苦深藏起来,但大部分人应该不知道他们未来要面对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他们在等待长大,也等待着被好心人收养。
收养?谁会收养当年易家的小女孩呢?按院长说的,还有一种可能,她自己逃跑了,可是,能逃到哪儿去呢?
点了一根烟,步伐不由得加快了。
炜遇问:“师父,君叔和王林生在十三年前一起在汾城务工,已经确定了,为何现在要继续调查王林生和福利院的事?易东博的女儿看上去和这个案子没有关联,”他停了一下,“甚至,她是否还活在人世间,都还未知。”
“是啊,她是不是还活着,都没有人知道,”赤崎警官觉得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凄凉感顿生,“当年瓦斯爆炸案的受害者是易东博,而王林生和易君很显然在这件事中受益了,一个当上了副院长,一个给老相好盖了新房,想想心里都发寒。现在这两人食指都被剔骨,中间隔了十三年,最大的嫌疑人,就是易东博的女儿。”
“师父你忘了,那天村里的人说,易东博还有一个儿子。”
“嗯,走丢了,两个孩子都很有可能,但是我们可查的线索,就是儿童福利院。”
“现在线索中断了。”
“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她出现过,而且,可能就在我们周边。”
“师父,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福利院这根线断了,当年和她一起待过福利院的孩子,如今都联系不上。”
“总会有新的线索,现在我最担心的是,恐怕当年染指瓦斯爆炸案的,不止易君和王林生。”
“师父,有一个重要的信息,寒戈镇通讯社传来的,他们找到了王林生一案的后续,王林生还涉嫌几起儿童拐卖。”
“不是资料都被清空了吗?”
“我一再拜托他们务必帮忙再找找,哪怕是蛛丝马迹的信息。”
赤崎警官内心更不安了,这也就意味着,在刚才的猜想上,易东博的孩子还存在被拐卖的可能。被拐卖能卖到哪儿去?肯定是越远越好,要么是去做山沟沟里的童养媳,要么就是做苦力童工。
一九八六年冬日里那场暴雨,一个小女孩在雨中大声喊,求求你,求求你,遥远的声音在当年那么弱小,却在十三年后变得如此清晰,声声入耳。
他没有回头,雨水快速冲洗着他的视线,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世界。他从办公室走出来,家里人通知他妻子羊水破了,必须马上入院待产,他一头钻进了车里。
当天晚上,女儿降临。
一片雪花从头顶飞落,赤崎警官伸出手,雪花落在他的手掌心里。又下雪了。
炜遇撑开了一把伞,警官把伞打落在地。
执念<img src="http://p6-novel-sign.byteimg.com/novel-pic/2bb5fc0d7d3ca1e7400faef1b87af480~tplv-snk2bdmkp8-31.image?lk3s=8d963091&x-expires=1750306817&x-signature=LdhO7OqJSiLgEfuwSYPujUjjRZY%3D">
易初颜和季之白在白皑苍茫的雪夜露宿街头一整晚。一件大衣蔽体,若不是靠着年轻气盛的体温,谁能熬过一整晚风雪的侵袭。
前半夜,易初颜靠在季之白的肩膀上沉沉地睡去了,季之白一点点地把她揽在怀里,后半夜,他也睡着了,易初颜醒了。
她仔细端详着身边的少年,眉目清晰,此刻应该是真的入睡了。眉宇间卸下了负担,脸的轮廓疲惫,左右脸颊深凹,但肤色依然白净,没有一点世间的印记。她想起高中念过的一句诗词,“岂是贪衣食,感恩心缱绻”,大概就是眼前的画面。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义无反顾地和这个少年在风雪里共赴一晚,明明她接近他,最初的意念并非如此。
听到一串钥匙声响,两人才昏沉沉地醒来。眼前站着一个“全副武装”的人,帽子遮脖遮脸,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嘴里呼出的热气,隔着厚厚的口罩透出来。
两人起身的动静把拿钥匙的人吓一跳。
“你们是谁,为什么睡在这儿?”
摘了口罩,原来是一个大叔,嘴里骂着,一边利索地把扇门一页一页取了下来撂放在墙角。
季之白和易初颜相视了一眼,眼里带着“我们竟然还活着”的劫后余生的欣喜。季之白整个身体都僵了,一个姿势一夜未动,现在浑身酸痛。
两人赶紧追着大叔走了进去,问:“您是这里的医生吗。”
大叔也不说话,只哼唧了一句:“你们俩干什么来了,万一冻死在这里,我上哪儿说理去。”
大叔骂骂咧咧,但并未真的责怪他们。易初颜给了季之白一个眼色,季之白心领神会,赶紧解释说是市第一中心医院的主任让他来的,又把母亲的病情简要地说了一下。
“所以你们怕别人先来,就在这儿等了一晚?能不能有点脑子!万一我今天不来,你们还要继续等吗?我看你们就是缺脑子,要是冻出个好歹,医院里的病人怎么办?”大叔从头到尾没正眼看过他们,自顾自地收拾。
“大叔,您这儿一定还有库存的白蛋白对不对,病人急需,所以我们才会冒这个险。再说,我们都是年轻人,抗冻,不怕,恳求大叔解燃眉之急。”易初颜赶在季之白之前开口,她懂他此刻的心情,会心急,怕他词不达意。
“也就他能想到我这里还有,”大夫还是没抬头,但转身进了里面的库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三瓶白蛋白,递给季之白,说,“我这里也只有三瓶了,你们付完钱就回医院去吧。”
两人连声道谢后赶紧离开。
主任得知他们在风雪里熬了一夜等到了这三瓶白蛋白,于心不忍少年满面风霜,却兀自有着别样的年轻气盛。
易初颜得回去了,季之白送她下楼,两人都不先开口,看风雪里瞬息变幻。昨晚两人无异于经历了比生死更残酷的一晚,季之白心里对易初颜的感觉,依赖多于感激,说是生死之交,反而浅薄了。
是爱,是初恋,是我心已许的感觉。
风雪,无人之境,正是初恋唯美浪漫的元素,可是于他而言,那是在生与死的边缘,有人愿意和他共撑一把伞,和他共赴一场未卜的灾难。
“真想去星星之眼看繁星啊。”千言万语,最后说出口的还是这一句,甚至他都不确定易初颜是否听到了,她去赶车了。
炜遇在宿舍里整理一天调查的进展,窗户开着一角,挂着手洗的衣服,警校的生活习惯没变。
嘀嘀声响起来,他四下听了一下,才想起是陈炅BP机的响声。
陈炅在传呼台给他留言:有新的进展,速回电,我在办公室等你电话。
炜遇放下笔,胡乱抓了件外套,往办公室跑,宿舍还没配电话机。出门没几步,他又跑回来,从小橱柜拿出一盒鱼罐头,那是母亲在他来实习前硬塞在他行李箱里的,知道他喜欢吃各种肉罐头,便索性把箱子都塞满了。
在办公室楼下,恰巧遇到下班的赤崎警官从楼里走出来,正蹲在门口喂猫,见他来了,也不惊讶。炜遇把罐头撕开,放在猫窝里面。
“师父,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办公室,师娘又该挑灯等你了。”
“毛都没长齐的小毛孩,什么都懂。”赤崎警官用手撸了撸猫毛,“看着是沉了许多啊,比人吃得还好,撑不死你。”说着,在门口雪地上抓了一把雪,当作洗手了。
“师父慢走。”
“我得快点走喽。”
师父的背影依旧矫健,但也看着让人心酸,跟着这样的师父实习,能让自己做实事,是一种幸福了。以前在学校就听学长抱怨,大部分出来实习的时间都是无所事事,实习单位很明白,省城警校出来的学生,都会想办法留省城,不会留在像石井这样的小镇工作,用人自然多半也就糊弄糊弄。那天听陈炅的口吻,多半他的工作是枯燥无聊的。
电话拨了过去,只响了一声陈炅就接了。
“果然这个东西在你那儿比放我这儿起作用。”
炜遇不想寒暄:“是我托你的事有办法了吗?”
“这……当然不是,说得轻巧,去哪儿找原版的报纸,又是十三年前的案子,这边网每天都在拨号我都快被拨死了,我想出去……”
如果放任陈炅闲聊,他可以一晚上不挂电话,炜遇及时制止他:“那你唤我回电话是?”
“是这样,”陈炅知道炜遇的风格,不能多扯,“我又去调查了一圈,这份报纸曾被人借用过拿去复印,当时报纸还是完整的,倒是还回来之后就被随手扔在资料库里,才发霉潮湿变成了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