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之白知道白蛋白,从ICU到现在,一直就没停过。
“有别的药物可以代替吗?”下午的喜悦在反复几次的折腾里被磨灭了。
“各大医院目前都是零库存,本来白蛋白就很珍贵,怕是很难,”主任两手一摊,“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可以试试,需要你去跑一趟,有个地方可能有,我只是说可能有,不一定。”
“在哪儿,我现在就去。”此刻只要能救母亲,哪里他都愿意一试。
主任把他带到办公室,在一张白纸上画了几笔,标注好了方位,说:“这里有家私人诊所,也是拿了牌照的,是我在医学院的一个师兄开的。我去过电话,没人接,应该是停电通信坏了。你要知道,现在医院都是靠发电机在发电。记住,这可能是离我们最近的希望。他那里也许有,也许没有,即便有,可能也不多,但一定是可以救你妈妈的,按照图纸的路线走,可以找到。”
季之白接过图纸,易初颜也跟着看了一眼,虽然只是简单的几笔,主任在每个路口标明了建筑物,却还是有点复杂。
“我现在就去。”季之白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晚上十点四十分,得尽快才行,私人诊所多半没有人留守值班,只能寄希望现在还没下班。
他急匆匆地就要下楼,走到一半又折回,问:“主任,我妈今晚有危险吗?”
主任也抬头看了下钟表,回了一句:“危险什么时候都存在,但只要不再出现呕吐的情况,就能稳定。”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在想办法跟省城的医院紧急联系,争取早点补给库存。”
季之白抱歉地看了看易初颜,他现在没有时间去安顿她。
“快去快回。”易初颜懂他的心思。
命运起起伏伏,在短短十多天的时间里,季之白和易初颜产生了一种相知相惜的信任感。
广播里说室外温度快零下十五摄氏度了,寒风如刀,狠命地刮着他的脸,脸像被灼伤一样硬生生地疼。手被风吹得使不上力,但季之白知道,自己全部的力气都得用在手上,医生给的图纸,此刻是他最需要保护的,丝毫不能含糊。他仍然感到庆幸,母亲的病总是能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刻,又出现新的转机。
他的身影在雪地里越来越小了,于这苍茫大地,渺小如一片飞舞的雪花,易初颜站在窗前,望着纯净的世界被暗黑的夜晚无情地吞噬。
跌跌撞撞深深浅浅地在大雪中前行,每一脚踩下去,随时可能深陷下去,都要使劲把脚拔出来,在身体可控的地方,季之白都是在奔跑。跟时间赛跑。
他还是太心急了,雪路太滑,以至于他走到一个大滑坡的时候彻底失重,身体失去平衡,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倒了,头栽倒在地,从坡上滚了下去。
一路沿坡滚下去,好久好久,天昏地暗,季之白几乎要失去了意识。
等恢复知觉的时候,他趴在雪地上,脸被冰地摩擦之后的疼痛刺激着。
季之白感觉到脸上的疼痛,疼痛里带着温热,是额头被擦破后流出来的血,疼痛感越发剧烈,他的求生欲越强。
他用双手撑起身体,手掌也磨破了,还好,手中的图纸还在,虽然浸染了雪水,但笔迹看得清。季之白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分不清方位了,破乱的市区空无一人,眼前没有万家灯火,只有窒息般的寂静。市区像是进入了冬眠的动物,寒风叹息着人间疾苦。
头顶上是这座城错综复杂的电线,松弛半垂在空中,不远处有一根微斜的电线杆,他必须先找个建筑标的,来分辨方位。从那么高的坡滚下来,瞬间将他的体能消耗到了极限,半爬半走才到了那根电线杆,一根贴满了各种小广告的电线杆。
四处找了好一会儿,身体摇晃,眼前的一切都是虚的,还是没能分清楚方位。电线杆上贴的全部都是医院、旅馆和考远程大专的信息,多半都是手写的,字体歪歪倒倒,四分五裂,不好辨认。季之白彻底放弃了,内心无比绝望。
他看到电线杆上写着,本店长年售卖野生西洋参,可延年长寿。
长寿,长寿,他反复念着这几个字,想到病床上奄奄一息命悬一线的母亲,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了雪地,悲从中来。
他不禁咆哮了起来:“老天爷,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命换我母亲的命,十年,哪怕是十年也好,求求你了。”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空旷之地大声地嘶喊。
“我求求你,求求你了。”声音越来越弱,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无谓的挣扎,没有人会听到,也没有人会理会他。他趴倒在雪地上,脸上的血没有了温度,雪花飘在他的身上。他闭着眼,有一刹那,他想,是不是可以沉睡了,如果沉睡过去,是不是没有人会发现自己,这么大的雪,应该很快就会把自己埋藏了吧。
之白。
之白。
之白,你醒醒。
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在耳边,季之白睁开眼,竟然是易初颜。
“初颜,你怎么来了?”易初颜把一件大衣披在他身上,身体瞬间就温暖了许多。
她总是在自己意志消沉的时候出现。
“你走得急,没穿大衣,我在后面喊你,你没听见,就看到你从坡上滚了下来,”易初颜继续说,“我花了好大力气才从坡上走下来,你走得太急了。你瞧,我是用一根棍子撑着走的,这么大雪,得探着路走。坡的最旁边,才是步行的台阶。”
易初颜指着坡的最左边,季之白看过去,早已看不到走过的痕迹了,大雪瞬间将脚印覆盖,就像从未有人经过。
眼角起雾,要不是易初颜,自己恐怕会迷失在漫漫雪夜,或者,可能会死在这无人之地,无人知晓。
“谢谢你。初颜。”
两人对望了一眼,眼神里是刚刚在离开医院时的信任,清澈透亮,可以击败所有的苦难与荒唐。在季之白此后的人生里,再未遇到过像今晚这般清澈透亮有力量的眼神,这一眼,是他此生未曾有过的最珍贵的礼物。
“不需要。”
易初颜的方向感很好,她看了看图纸上的路线,指着南北向,说:“应该就是前面了,如果没错的话,还有两个路口,拐弯就能到,不管怎么样,先试一试。”
季之白身上慢慢回温了,他把大衣脱了下来,披在易初颜的身上。易初颜望了他一眼,没有拒绝,手中的木棍放到他的手里,说:“现在你来探路吧,我跟着你。”
两人搀扶着,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
这条路不知要走多少人,过多少事,才能走成苍茫的样子。季之白想,此刻的这条路,就是苍茫的样子。
两人依偎着前行,这条路也不难走了,有易初颜在身边,他心平气和,手中的木棍先行,探好深浅再走。
易初颜分析得没错,过两个路口拐个弯,便看到了一家诊所,就是主任说的那家店。
诊所的门是古老的木门,木板一页一页整齐排着,斑驳的大门悬着一根铁链,挂着一把锁。这把锁断绝了季之白的希望,还是来迟了。这样的鬼天气,不用到深夜,也许就已经没人了。
“怎么办?”易初颜问。
季之白看了看来时的路,走得这么艰辛,不能半途而废,说道:“既然主任说这里可能有白蛋白,我一定要拿到,白天肯定是营业的,我想等。”
“等天亮?”易初颜口气倒也平和。
季之白点点头,说:“初颜,我先送你回去,我已经知道怎么走了,送完你我再来,我要在这里等,要第一时间拿到白蛋白。”
“不用送,我就在这里陪你,”易初颜说,“有我在,你也不会觉得孤独无聊。”
“那怎么行,这么冷,你受不住的。”
“你太小看我了。在石井镇长大,什么样的事我都可能被打倒,但绝对不会是被风雪,我可是不怕冷的体质,你又忘了,我在后山能待很长时间。”易初颜眼神里充满肯定和决绝,在季之白看来,那眼神里的光,不断地闪耀着如星星的光芒,他想起那晚的星星之眼,是多么浪漫、美好,是他在绝望里不能割舍的。
易初颜又说话了:“我们去侧面的屋檐下,用这件大衣裹着,还能看看风景,也许这么美的雪夜,人生可能只有一次机会。”
就这样,两人在侧面的屋檐之下找了一块空地,小半边墙替他们挡住了冷风,两人依偎在一起,彼此借着身体的温度,大衣覆盖两人。很快,两个人都安静下来,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若是有星星就好了。”美好的愿望而已,季之白又想起了星星之眼,那个夜晚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星星。
易初颜没作声,身体却靠近了一点,只有靠近,才能抵抗寒夜。
“你说我们现在算什么呢?”季之白问。
“生死之交?熬过了今晚,就是熬过了一场生死。”易初颜轻轻地一笑,头倒在他的肩膀上,很自然,也很淡定。
“生死之交,听上去很壮烈,熬过一场生死,我们还有什么躲不开。”
易初颜看上去很淡定,内心却汹涌着,就在刚才,她在漫漫雪野里看到了震撼的一幕:这个十九岁的少年被风雪打倒,却在风雪里祈祷,愿意用自己的十年去换母亲的十年。他是善良的,谁都渴望遇见善良,可善良却不是谁都能拥有。那一瞬间,她希望自己能得到一个机会,有一个去跟老天爷说“我愿意用我的十年去换母亲十年”的机会。
眼角温热,轻轻拭去,她闭上眼,一九八六年冬天的往事浮现。那是她这十三年来挥之不去的噩梦,她握着的母亲的手,感受着它慢慢变得没有温度。
从未间断过,日日夜夜,亲手紧握冰凉的感觉。望着雪地,她的眼睛寒傲似冰。
季之白没有感受到她的情绪,他在幻想如果有一天能在星星之眼看到星星,也能像今天这样,两个人依偎取暖。
他说:“初颜,你那盆风信子真的很有作用,我其实很脆弱,以前一直都在学校里,不经世事,我妈很保护我,我从来都不知道生活会如此艰难。”
“风信子会开花的,”易初颜抹掉眼角涌出的泪水,接着说,“善良的人才有资格拥有它。”
“嗯。初颜,哼一下《故乡的原风景》给我听吧,我想听。”
“可以吹给你听啊。”
“你带着陶埙?”
“一直都随身带着的。”
易初颜把大衣一角匀了给季之白,从衣服兜里掏出那个陶埙,放在嘴边。音符平缓地吹出来,像珠子落地般悦耳,声声入耳。她想起那个暴雨之夜,又想起母亲的身体永远消失的温度,想起在灵堂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黑夜,想起姐姐带她去的星星之眼和二哥带给她的竹林星雨,所有痛苦和悲伤再一次在心头翻涌起来。这些痛苦,总有一天,尘归尘,土归土。
最后一个音符收尾,清脆,如流水、如春风拂面的杨柳叶、如四季常青的青柏,这首曲子像是吹尽了两个少年所有经历过的人生,易初颜的泪水,是一波青烟,是一潭深墨,在这无边无涯的黑夜里流淌着。
季之白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但他知道,她生来就受尽苦难。他伸手去擦拭她的泪水,少年眼里散发着不寻常的炙热,融化着她的冰冷。
季之白捧着她的脸,慢慢地把嘴唇靠近她,四片冰冷的唇贴在了一起,相互寻找着,探寻着从未交付过的温暖之地。
炙热的亲吻,让两人忘记了现在身陷困境,忘记了冷雪的无情。“之白,你还冷吗?”
“不冷。”
“你呢?”
“我也不冷。”
“我们一定会在星星之眼等到一场繁星的。一定要去看,”季之白对星星之眼仍念念不忘,“等到春暖花开,很快了。”
“如果运气好,等风来把云雾都吹散,星星就会有了。”
这一夜,易初颜靠在季之白的肩膀上,睡去了。很奇怪,梦里不再有惊慌,不再有冰凉不散的体温,不再有不知何日结束的惶恐,同样是一堵冷冰冰的墙,但身边多了一个温暖良善的少年,一夜无梦,很踏实。
两个绝境里孤独的灵魂,在寒风里度过了他们一生中最温暖的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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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的下午,街面上难得还有一家小面馆在营业,老板一丝不苟地准备着,炜遇叫了两碗牛肉面,直奔最里面的卡座。
座位上已经有人在等,手里玩弄着什么,见炜遇落座,表情马上乐开了,两人伸出了拳头使劲碰撞了一下。
“陈炅,真是没想到,我们竟然在这里碰上了。你变样子了,在学校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斯文样。”
陈炅是他在警校同届的同学,不同班,却同宿舍。
“哪里变样了?”陈炅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你在学校是不戴眼镜的吧,那天我去通讯社,差点没认出你来,”见陈炅不屑的眼神,炜遇又说,“主要是没想到你在寒戈实习,实习感觉如何?”
“学新闻的,肯定是在通讯社待着了。我很羡慕你,跟着前辈破案,多好玩。我这工作就无趣多了,小镇上也没什么大新闻,鸡鸣狗盗不少,好人好事也不少,就是不能出去跑新闻,坐班太无趣,憋死我了。”
“也就那样。我们这届还有谁在这儿实习?”
“好像还有一个,那谁,赵睿,在户政科,你那边呢?”
“石井就我,目前没有遇到其他人。”
“下次叫赵睿一起。”
“他忙着谈恋爱,跟你说,是姐弟恋。”
“你真是八卦,没有你不知道的。”
两碗面端了上来,陈炅迅速吸了一口,炜遇用嘴吹了吹热气,没伸筷子,来前已经吃过了。陈炅瞪了他一眼:“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稳重,天生适合做警察。”
炜遇嘿嘿笑了一声:“说正事,那天让你帮我查阅的有关一九八六年儿童福利院案子的报道,有眉目吗?”
“当然有,”陈炅冷不丁地从座位后面掏出一个文件夹板扔在桌上,“你知道的,小镇上通讯社的水平都有限,并不那么专业,但基本信息还是有的,至少有两个有效的信息,你慢慢看。”
炜遇接过文件夹,里面夹着一份寒戈镇的小报,与其说是报纸,其实是手写印刷体,但是笔迹工整娟秀。另一份是来自汾城的报纸,一个豆腐块大的角落里,刊登了瓦斯爆炸案。陈炅说的两个有效信息一目了然,一个是王林生案件的后续,原来他真的是花钱搞关系当上的这个副院长。
看了一眼日期,是在一九八七年的下半年,也就是说,这个案子的调查到结案历经了大半年。另外一个,当年汾城媒体报道的瓦斯爆炸事件,上面详细记载了死者信息以及同乡人运送骨灰回乡的事情,也记载了具体的赔偿金额。
“你知道这些都是从哪里翻出来的吗?”陈炅做了一个捏鼻子的动作,浮夸了一点,“在一个储物间,潮湿阴暗,湿气很重,找出来的时候,都发霉了。我在那个储物间里翻了四个小时,也快发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