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借用过?什么时候的事?”
“具体的时间不好说,他们说大约是两年前。”
“两年前被借去复印,又归还了,会是谁呢?借用的人有没有说为什么要借?是公务人员,还是调查组的?”炜遇想到王林生涉嫌儿童拐卖,如果有人重启翻案,借用就很正常,但这依然是个很重要的信息源。两年前还有人在调查案件的资料,证明这事还没完。
“你猜错了,”陈炅似乎在电话那头都猜到他在想什么,“他们说并不是警察,也不是公务人员,而是一个女的,确切地说,一个小女孩吧。”
“多大年纪的小女孩?十岁,十五岁,还是二十岁?”
“这个真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十岁,如果是十岁的话,那他们肯定会说是个小孩。再说,小孩子能知道要来通讯社借用这些东西吗,你脑子怎么想的。”
“嗯,你说得有道理。”炜遇知道得时常肯定一下陈炅,他需要。
“或者,她有什么特征吗?比如长相,身高?再比如,看上去像是读书人吗还是……很村姑?”
“你说你,怎么连村姑都说出来了,是不是泡过村姑,是不是?”
“别瞎说,你懂我的意思吧。”
“懂。他们说当时也没人怎么留意,那人只央求看一眼,他们便找出来给了她,很快就归还了,就再没来过。”
“通讯社怎么能把资料给随便出现的人呢?”
“这你就不懂了,通讯社的所有新闻来源都是基层群众,政治老师不是教过吗,人民群众的需求更需重视。况且,她只是借阅,又不是拿走原件。一说到原件,如果知道对你这么有用的话,还不如把原件拿走,留下复印件呢。你说对吧?”
陈炅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但这个信息非常重要,对案件是一个重大的突破口,炜遇想,大概是易东博的女儿。他又一再拜托陈炅一定要想办法帮忙弄到原件,或者在网上想办法。
“你也学过电脑,怎么不自己做。”
“不瞒你说,我们办公室,还没有电脑。”
“那你的QICQ账户,是不是很久没进过聊天室了?”
“来实习就没机会用过,说是镇上准备开网吧,但现在还没有,听说现在都用QQ登录了,要等回家才能玩。”
“好吧,遗憾。你记得把BP机随时带着,随时找你,我都快闷死了。”
炜遇又听陈炅抱怨了一会儿,离开了办公室,心里装着这个重要的信息,消失在了无尽的黑夜里。
回到宿舍,炜遇再一次打开了文件夹,汾城的报纸,那串护送易东博骨灰回乡的名字,能看到名字的有王林生、易君、易桥,后面的名字,没有了。
赤崎警官看着熟睡的女儿,恬静,女儿出生那天的暴雨,他一辈子都会记得。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告诉他妻子难产,怕是要吃不少苦头。妻子产后又大出血,被推进抢救室,还签了病危通知书,他虽然早知道女人生孩子都是去鬼门关走一遭,但自己全程束手无策的感觉,他不想再来一次了。
如果那遥远的声音,真的是在向他求救,真的就是易东博的女儿……他闭上眼,不敢想,那场猝不及防的冬日暴雨,是那一年的天灾,连着下了好几日,许多堤坝都被冲垮了。
但愿都是自己的错觉吧。
这一夜,太多人一夜无眠。
季之白站在病房看着窗外,都说一花一世界,如今窗外的世界,已不像母亲初入院时的苍茫与被风雪侵袭后的不堪,街上有了行人,有了人间烟火气。
今天主任来告知他,图像显示,母亲脑部的淤血全部被自动吸收,她脱离了生命危险,在没有手术的前提下,堪称奇迹。当然,白蛋白起了很大的治疗作用,母亲已从昏迷状态逐渐清醒过来,恢复了意识。只不过,医生同时也告知了另一个结果,母亲全身麻痹瘫痪,想要恢复自理能力,可能性甚微。
即便是这样,季之白也很感恩了,至少母亲活了过来,一切都还有希望。
父母在,不远游,若是没有了父母,在哪儿都是远游。
医院建议他将母亲接回家护理,一是费用过高,另则普通病房不够用,这场冰雪之灾让病人陡增。年后回院复诊,可以适当结合中药治疗。听了医嘱,季之白决定后天出院,下午恰好镇上有人来看望母亲,也顺便将这个消息带了回去,让大姐提前在家做好准备。
他和二姐瘦了一大圈,但病床前的那盆风信子依旧开得那么好,中间的茎球越发墨绿了,若隐若现,似是峰回路转,又似柳暗花明。下午在市区念书的易娅来探望母亲,她要放寒假了,明天下午初颜来市区帮她收拾行李,也会来一趟医院。
初颜<img src="http://p6-novel-sign.byteimg.com/novel-pic/2bb5fc0d7d3ca1e7400faef1b87af480~tplv-snk2bdmkp8-31.image?lk3s=8d963091&x-expires=1750306817&x-signature=LdhO7OqJSiLgEfuwSYPujUjjRZY%3D">
易初颜坐在哥哥房间,收音机正在广播这几天的路况,信号不太好,发出“吱吱”的声音,哥哥干脆把它关了。
“你明天又要去市区?”
“嗯,易娅来电话说她行李多,让我去帮一下。”
“我知道,你是想去见季之白,对吗?那晚你在市区没回来,也是和他在一起吧。”
易初颜回头望着哥哥:“那晚确实突然下了大雪,回不来。我们没什么,哥哥。”
易初尧哼了一声:“哥哥,你就喜欢叫我哥哥。”
“哥哥就是哥哥,一辈子都是。”
易初尧不再接话,他的房门很少打开,从生病开始,每次这扇门打开都没什么好事,不是初颜来叮嘱她吃药,就是凶神恶煞的父亲冲进来把他暴揍一顿。从前母亲在,对他和初颜都很好,那时候,他没生病,母亲还能养家糊口,还能抑制住父亲的暴怒脾气。
母亲去世有两年多了。
六岁接受收养,离开儿童福利院,遇到和善又一心守护他们的母亲,他和易初颜以为寻找到了温暖的家,从踏进家门的第一天开始,他们约定要把过往彻底忘记。
一度他们以为可以像其他小孩一样正常地长大,可是,在母亲去世之后,彻底变了,更确切地说,是从他发高烧的那一天开始,都变了。
窗外风声鹤唳,易初尧艰难地翻了个身。
他闭上眼睛,想起一九八六年的冬天。
那个冬天很诡异,竟然下了一场大暴雨,暴雨过后没几天,他就被送进了镇上的儿童福利院。父母早亡,他一直寄居在大伯家,原本过了冬天,他要正式过继给大伯,但是暴雨让大伯家的房子突然倒塌了一大半,连住的地方都没了。正好这时有了儿童福利院,他便被送了过去。其实对他来说,在哪儿都一样,到了儿童福利院,心里的负担反而不那么重了,不再觉得亏欠谁,也不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到福利院的第二周,他见到了易初颜,那个时候,她还叫易枝子,他还叫易小虎。她进来的那一天,儿童福利院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
那个景象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易枝子被管事的副院长从外面牵着手进来,嘴唇和脸色一样惨白,眼睛暗淡无光,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他站在角落里,恰好她眼角的余光扫过,他有点不寒而栗,不知道为什么。
但正是因为当时的不寒而栗,他才会在之后的生活里选择和她走近,确切地说,选择和她绑在一起。
福利院的儿童都抱团,大一点的孩子彼此瞧不起,越是没有人收养的孩子,年龄越大之后,心理上越脆弱。他和易枝子都是六岁,他月份大一点,很简单地把哥哥妹妹的身份确定了。
他更像个弟弟,依赖她。纵使是依赖她,但他背叛过她一次。很无意的。
没多久,副院长说一户家境很好的人家想领养一个孩子,要来福利院看看。
福利院的每一个孩子,都渴望能早点离开福利院,他也一样,渴望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尽管他从未说过。后来他想通了,光这一点,他的境界就远不如易枝子,因为她对能否离开这件事似乎从不抱希望。
那一天,他特地换上了干净的园服,悄悄地躲在寝室里,没有去集合。直到确定那户人家进了教室,他才从寝室里走出来,推开门的一瞬间,假装摔倒在其中一个看上去很贵气体面的女人身边。他利落地爬起来,对着那个女人微笑。他果然获得了女人的青睐,觉得这就是天意。
很快,院里把收养手续办完了,给了他一天时间跟院里的生活告别。
没有什么可告别的,他只是舍不得易枝子,又不能把她一起带走,但其实他有点小得意,男孩子比女孩子被收养的可能性大许多,有优势。
他去跟易枝子告别,一开始易枝子不理他,拿着一截蜡笔在纸上涂涂画画。
他站在她的旁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他就是做错了事。赢得这个机会,他没有提前知会她,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背叛了最初约好要永远在一起的诺言,虽然这样的背叛迟早会发生,但没想到来得如此之早。
“枝子,以后你还会记得我吗?”易小虎低着头问。
易枝子一个劲地在纸上涂着。
“枝子,你说话呀,你不记得我可是我会记得你的。”说完他号啕大哭起来,心里充满了愧疚。他们一起熬过了一个寒冬,已经建立起深厚的兄妹之情,至少,她虽然冷漠无情,但很有主见,也很护着他。能跟她抱团,是他在福利院最明智的一件事,没人敢欺负他。
突然,他眯着的眼睛被一张彩色的画填满了,是易枝子把画举了起来,画上画的是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手牵在一起,上面还写着两个字:不哭。
易小虎看到“不哭”两个字,哭得更厉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又看了看画里两只牵着的手,才破涕为笑。他把画折叠好,放进自己书包最里面的一层,牵起易枝子的手,走到窗台边。这个窗户实在太高了,两个人得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才能看到窗外。
窗外有两只早春的飞鸟,在天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没多久,飞鸟又飞了回来,飞得太快,竟然相互撞到。看到这一幕,易枝子笑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易小虎就被接走了,枝子没有起床送他,把头捂在被窝里。
谁都没有想到,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易小虎又自己回来了。
也是在一个灰蒙蒙的早晨,易枝子还在半梦半醒中,听到有人敲窗户,不,不是敲,是扔石子的声音,隔一会儿扔一个。她惊醒了,搬了个凳子,使劲推开窗户。一个蓬头垢面的小男孩,蹲在窗户下面,看到她的脑袋探出来,才摘下帽子,竟然是易小虎!
易小虎比了一下嘘,示意她从旁门溜出来。
她慌忙披了件衣服就出门,脚步声轻得像一只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此刻易小虎回来的事还不能惊动大家。
溜到两栋楼房中间的小胡同里,易小虎一边哭一边从衣服兜里拿出了那张画,他身上衣衫褴褛,但这张画还完整无缺。
“枝子,这张画还算数吗?”
易枝子接过画,是她画的那张,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牵着手,旁边写着不哭。
“当然作数。”她默默拉起他的手,冰凉,上面还有许多粗大的裂纹,是伤口,“手都冻成这样了?”
“才不是冻的,是干活干的,还要挨打。”易小虎把衣服袖子撸上去,上面布满了许多细小的伤痕,一看就是鞭子抽的,“背上也有。”
“到底发生了什么?”易枝子捂着嘴,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一个月前,易小虎几乎是福利院里最被羡慕的孩子,何等风光。
等易小虎平静下来,他说了整个“被领养”之后的过程。
原来所谓的领养只是表象,易小虎被领养过去之后,昏昏沉沉地坐了一天车,只见过那个体面女人一面,第二天就被带去了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的小山村。村里没发电,也没通马路,他也不是被收养去当别人家的儿子,而是直接下了工厂,做了童工。
有两个工种可以选,一个是给一种叫玉竹的药材加工,用硫黄熏好,削成薄薄的片块,把它们拼凑成一大整块,晒干,再拿出去卖;还有就是做打火机,无照加工,最痛苦的是给打火机安装齿轮,流水线上规定了时间,必须完成多少量,没几天,他的手就被齿轮划破出血了。这两个工种都是小孩子就能作业的,工厂里都是童工,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小的像他一样,五六岁。
手被硫黄长期熏染,好多孩子的手都是流着脓工作,不工作,就没有饭吃,但即便是工作,也没有工资,只能维持温饱,不被饿死。
易枝子翻开他的手掌,果然许多伤口还在流着黑色的脓,那是没清洗又长期被熏染留下的颜色。她的心一阵痛,易小虎这样一个心比天高、知道为自己前途谋划的孩子,怎会甘愿在那样的地方生存。但她也好奇他是怎么逃出来的。
易小虎说,待了一个月,他特意摸清了里面的送货规律。每五天,就会有人用几个大的牛仔包背着货物出门,在半山道的地方,等待一辆三轮小货车经过。他知道,只要能爬上这辆小货车,就有机会逃走。于是,他在最近一次的送货过程中,偷跑着抄了小路,跟上了送货的人,爬上了三轮货车,但很快就被送货人发现了,被威胁要杀了他。他从衣兜里不慌不忙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打火机和一条蘸了燃油的布条,对着送货的人说,如果不带他出门,立刻就把车点燃。
车上都是易燃易炸的打火机和燃料,他一副同归于尽的样子,司机和送货人只能妥协,但还是把后面货车的门关上了,一路黑灯瞎火地不知道拐了多少弯,才把他放走。
现在要他回去找那个地方,也是找不到的。
他逃出来之后,四处打听回寒戈的车,倒了很多趟车,一路颠簸才回到福利院。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儿,而他能想到的就是回这里找易枝子。
他想起她入院时的面无表情和清冷,现在他不觉得那是没有表情,那是带有杀戮,是自我保护的神情,而他,缺的就是这些。他一直在想,如果换作易枝子,她会怎么自救、怎么困境脱险。所以,他决定回来找她。只是他不知道,易枝子曾经经历了求助无门,眼看着姐姐被洪水冲走,二哥失踪,母亲死在自己的旁边……一夜之间,生无可恋,她在母亲和姐姐的葬礼上自杀未果之后,才变得冷酷无情。
要能保护自己,才能不被这个世界伤害,是她六岁就懂了的生存法则。
果然,易枝子能想出办法帮他,让他名正言顺地回到了儿童院。事实上,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告诉副院长,易小虎被收养的人家虐待,被送去做童工,应该报警,让警察去一锅端了。她隐瞒了易小虎根本找不到那个地方的事实,反而强调易小虎可以配合警察找到那个地方。
副院长好意安抚了易小虎一番,同意接收了他,还说会着手处理这件事。
后来,就没有下文了,这也被易初颜猜中了。很多次,易小虎都会在她安静画画的时候盯着她的侧脸看,他想,明明自己是哥哥,为什么却不能像她那样智慧、果敢,他暗暗下定决心,这一辈子不能和她分开,不管去哪儿,都要在一起。他甚至有点庆幸,幸亏回来找了她,要不此刻,他可能在什么地方流浪,风餐露宿,衣不蔽体。他不清楚易枝子为什么比自己沉稳,有时候,他也会心生害怕,觉得她很危险,但一旦有这样的念头生出来,他都会立刻在心里掐灭,为什么要质疑一个让自己有安全感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