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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兰出院后,直接回了糍粑坳的娘家。
“老汉就说那你先回,我明天来找你。他用矿泉水瓶子打了一点酒,倒出来喝了一点点,酒瓶子放到大衣口袋里。”他去的时候桂兰家在吃苞谷考考儿(玉米糊),詹泽和就说:“妈,我也还没吃饭的。”桂 兰妈妈“噌"一下从桌子边站起来,把苞谷考考儿泼到院子里:“你
"
吃!你吃狗鸡丿L屎!
桂兰也从桌子边站起来,用身体把男人拱到坝子上。那里有两级台阶,她们用树子棒棒敲他的头。这边敲出来包就又去敲另外一边。
“我妈还打电话报警,说是我老汉在她家杀人放火。生产队的人跑过去,我老汉躺在地上,旁边一摊血,她自己丝毫不损,哪里就是我老汉杀了人放了火?"小群回忆说。
詹玉芬的说法则更为惊心动魄:“听说她们是准备好了麻袋,要把我兄弟打死的,因为小群舅妈吼了一声,才没打了。我兄弟头上那么多个鸡蛋大小的包,多半就是拿着棍子打额头,或是捂着额头就打脑袋那种打法才能打出来。至于现场有没有她(桂兰)以前的男人还是现在的这个男人帮忙一起打,只有在场的才晓得了一一要不然两个女
" 的打不了这么凶。
每个周末詹泽和都会去探望母亲。但那个周末没有。阿婆说:“长久(詹泽和的小名)咋子这么长时间都没来啊?"于是到家里一看,发现一个头上包着纱布、脸部变形的人躺在床上。“你是哪个?" “妈,我是长久· · · · · · "阿婆“哇"一下就哭出来了。
阿婆赶紧从斑鸠石过河来找女儿,詹玉芬连忙去借了三百块钱。 “我们说去派出所,我幺弟不让去,说我们两口子在街上擦皮鞋,不要
" 去惹事,让别人来跟我找事,他不说啊,他到临死都不说咋子回事。
也是那个周末,小群回阿婆家的时候,阿婆问:“你要不要去看你
" 老汉,他被人打了。
小群大吃一惊,匆匆从瓦市赶回詹氏村,看见爸妈都躺在床上,
却各睡一头,爸爸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身上全是被棒棒敲的印子,下巴、颈子上又都是被人咬出来的牙齿印。小群抱住爸爸,无比伤心地哭了起来。
然而对于这段往事,桂兰永远都在躲避。
“我跟小群她们两姐弟说过,将来有一天你们长大了,一定要跟你妈妈问出真相,现场还有谁?怎么打的?"詹玉芬说
这一年的6月份,不冷不热的天气,詹泽和来看姐姐,詹玉芬就给他准备了二十斤米、两三斤油、一个南瓜。她这才发现,一直壮健如牛的弟弟就连杀猪房后面的小斜坡都走得费劲,走几步喘几步。詹玉芬想起两个月前他挨的打,心里一惊。临出门的时候,詹泽和转过头来说:“姐,这回出门,我怕这辈子都再也来不了哦。”詹玉芬气得骂他:“胡说八道些啥子。”她就和男人、小群一起,帮忙拎着东西送他到了车站,随后去摆摊子,他就上车去了。“没有想到,那真是见他
"
(清醒时候)的最后一面。
爸爸去世,小群才发现遗像很贵,她只好找到一张詹泽和的一寸照片去扩大,花了五十块钱,至今还保管在衣柜里面。那是詹玉芬和小群共同的血缘和纽带。
如今,谁也看不出来小群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她的外表实在像个未成年少女:身高不过153cm,额头高得如同跳台,皮肤似乎还带着少女时期残留的胶原蛋白,一丝坑洼和纹路都没有,圆圆的眼睛黑白分明,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还挂着一丝娇憨,走路却如同一阵疾风,骑着电瓶车也跟驾驭一匹野马差不多,按几下喇叭,再按几下喇叭,就闪电般地卷起一堆灰尘,狂野地消失在巷子尽头
打麻将的时候,她更是喜怒不形于色,眼神沉稳,嗓音压低,远看像个赌鬼。在王大嬗开的“牵手茶馆",她受欢迎的程度远远大于詹玉芬,牌友们说她不计较,牌风也好。邻居们也说这个姑娘成熟。但是他们都不知道,无论任何时候跟她提到爸爸,都会像滑回时间轨道一般,那个十岁的女孩就会带着伤痛浮现出来
“我恨我妈,我觉得老汉就是被她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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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泽和死后,次年某日,小群和弟弟被妈妈带回娘家,这个名为 “糍粑坳"的村子无疑是两个孩子的陌生之地。桂兰右手指向一个陌生男人,让小群和弟弟喊“老汉",那一瞬间小群似乎才意识到,化为猪油罐中白色骨殖的父亲,至此已经永远离自己而去。她想起爸爸活着时总是教育她见人要有礼貌,“要懂得喊人",于是下意识地张开嘴,讷讷半晌方才憋出一声“叔叔",还有叔叔身边依次排开的“爷爷" “奶奶"(继父的爸爸妈妈)。
桂兰正式“改嫁",把小群姐弟俩接过去,住进“那个叔叔"家。当时詹小群读小学五年级,她并不记得当天到底是何月日,只记住了那天在新家吃的也是辣椒炒肉丝,岁次2007,詹泽和人土整一年
小群此时已逾十岁,换了学校依旧每天正常上学,女孩向来早慧,与继父全家保持礼貌的疏远。弟弟小波却正是最调皮的时候。继父在糍粑拗熬废铁水为生,过年了才回来。那一次他让小波在坝子里看着腊肉,醒来发现坝子没有人,知道小波又出去伙着别的孩子玩去了,到了晚上等小波回家吃饭,刚走到家门口,继父就拖起一个棍子打到他的足踝骨,小波痛到哭都哭不出来,半个月走路都困难
“继父老汉用那么粗的核桃棒棒打我幺弟哦,小波后来直到20岁
'
还尿床,就是那时候给继父打到肾脏了。 '小群回忆说。
詹小群对继父殊无好感,多年后在用手比画核桃棒棒的粗细时,依旧恨意难平。小波挨打,桂兰却只是斜眼观看,并不出面阻拦,嘴里还在数落:“你们两个不听话的,该打。”一边数落,一边自顾自抠手指甲。数落几次之后声音渐弱,她把脸也别了过去。
有天晚上继父回家,枕头底下出现一条大腿粗的菜花蛇,桂兰睡觉的时候都没有。小群觉得是爸爸地下有知,现身来保护两姐弟的。 “我老汉属蛇,而且他也不伤害我妈妈,就专门睡在继父枕头底下。后
" 来是老头老太婆(继父的爸妈)烧香、烧钱纸,它才走的。
因为这件事,死亡变得不那么可怕。小群笃定地认为人有灵魂,也有下辈子。她祈祷能梦见爸爸,可惜从未遂愿。老年人说是因为她懂事,可小群有那么多话想对爸爸倾诉啊一
磨难的日子还在继续,还有一次继父的妈妈去弄胡豆苗,小波不肯帮忙,老太婆抄起一把砍柴的镰刀砸在他腰上面。小波痛得在地上滚,爬都爬不起来,最后还是同学帮忙扶起来,在他家休息了很久。
寄人篱下的少年心性最是敏感,陌生无爱的新家庭,桂兰的刻意拒绝保护,都让姐弟俩对姑妈的家充满不可抑止的思念。更何况小群相当于从小就是在姑妈家“寄养"大的。继父家越是勒令不许和詹玉芬这边有任何联系,小群越会偷偷带着小波一次又一次地回家,回仙市
有天早上小群又带着小波去姑妈家,下午回到继父家门口,踌躇不决,不敢进家门,怕挨骂,于是便又带着小波坐船过河,想再次回到姑妈家。
从继父到姑妈那里,直线距离便有二三十公里,平时坐车也需要小半天。姐弟俩千辛万苦到了仙市的箭口村,天都已经黑了,暮色中远远地看见詹玉芬的房子一片漆黑,她想着姑妈肯定睡下了,就不敢再进去。
仙市镇濒临釜溪河,冬日的严寒对于一无所有的人会变成一把闪着光芒的镰刀,脸、耳朵、手脚,只感觉处处被收割。小群拍掉羽绒服上的凝霜,搂着弟弟,两个人钻到了一间厕所里,只有这里是唯一可提供遮蔽的场所,冷就罢了,还臭。两个孩子坐在坚硬冰冷的地上,小群还好一点,穿了一件长袄子,小波只穿了一件短棉袄,她不由自主抱着弟弟,多年以后小群都能记得弟弟颤抖的声音:“他就一直叫姐姐,我冷,我冷,我就让他把我抱紧一点· ·
农村没有路灯,厕所里也没有灯,这里深夜的黑就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那天晚上村里的狗大概闻到了陌生的气息,来来回回在附近窜游,大着嗓门地嚎叫,能感知到危险,却又不知道危险具体在何方。终于守到天亮,小群心里依然抵触继父家,也没想着要回去上学,就依旧在街上来回游荡。
那天早上,箭口村的村民们发现两个孩子在漫无目的地闲逛,自然第一时间告诉了姑妈,他们被找到了,说清楚了情况,詹玉芬也就把两个孩子带回了家。
“什么感觉?我现在都想不起来,也说不出来那感觉了,反正就是
黑,就是冷,冷的时候想的就是,回家,但又不敢,怕挨骂,所以就
” 忍着
詹小群懂事早,八岁就学会帮大人干活。烧火、做饭、扫地、洗衣服,个头太小够不到就搭个板凳在灶面前。时至今日,冬天打盹丿L 的时候她偶尔还会突然惊醒,不知道炉火在哪里,不知道会不会又烧到手一一一童年的小群劳累愁苦之余,总会找个地方藏起来,大哭一阵,默默地想:
“快点长大吧!长大就好了。
长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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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热到极致的时候,光把眼睛刺得睁不开,空气像是一坨发烫的抹布,把人的毛孔捂得严丝合缝,就连鼻子也堵得严严实实。这天喂过了狗,小群打算回到厨房给家里人准备晚餐,才发现大女儿不知道跑去哪里疯去了,她扯着嗓子喊一句:“曦曦,回家了!有抱娃儿的哦!”她喊一句,远处就回荡起一个重复的声音:“抱娃儿的哦,抱娃儿的哦·一
她知道,是斜对面那家的疯婆娘。
疯婆娘总是弯着腰,慢吞吞地在自家院坝来回转悠。听到什么声音,就不知所谓地跟着重复,仿佛回声
小群见过她外出打工的老公,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男人娶了疯婆娘,生了个傻儿子。农村的大门永远敞开,听说前不久某个白天,他临时有事中途回家,发现婆娘被附近卫生院的一个病人按在那里侵犯。报了案,没有人知道结果,据说那个病人也是个傻子。
要学会保护自己,这就是仙市的第一生存要则。
从初一下学期开始,小群在仙市镇如今的这个房子里已经住了整整十五年了。这些年,她总会想起爸爸死的时候,幺外公商量要把两姐弟送孤儿院,“我在旁边说,求求你不要送我俩去孤儿院,我们不读书了都行,我们可以去卖矿泉水瓶子。”
2007年那年,过完大年的第二天下午,回去糍粑坳,继父那边数落她:“一天到黑都朝姑妈那边跑,有本事就不要回来了。” 小群扭头又去了箭口找姑妈。
过了半天,继父家的人找了过来,看见了小群晾在外面的一件衣服,就堵住詹玉芬跟她要人。詹玉芬想起小群曾经又哭又摇头地跟她说,继父对她打坏主意,她鼓起勇气告诉自己的妈妈,得到的却是怪罪:“谁让你和他开玩笑没得分寸。”于是,詹玉芬就和他们吵了几句,并没有放人。
那晚詹玉芬一直都没有说话,她晓得男人不会同意。小群又困又累,早早就进卧室睡觉去了。
詹玉芬家只有两间房,里面一个卧室,外面就是堂屋,小群半夜起夜,听到两个人细细碎碎吵架的声音。
“老子这不是茶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喊她走,我们又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这是个女儿,跑出去被人糟蹋了咋办?"詹玉芬的声音高了起来,“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就离婚,我把她带到我姐姐那里去,租一间房子,我自己种蔬菜养她。
男人没有再说话。小群就此成了姑妈和姑父的养女。但是詹玉芬也说得很清楚:“以我的能力,你们两个(小群和小波)最多只能收一
" 个,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詹玉芬还有一个大女儿。那是在她的第一段婚姻当中抱来的,她的那个老公外出打工才一个多月,遇到了塌方被压死了,36岁时詹玉芬才嫁给了卢天祥。
詹玉芬差点有自己的孩子一.一怀着第一胎时,还要去田里劳作,一次去地里扯花生,起来的时候一使力,胎儿就滑脱了;怀着第二个的时候又长了子宫肌瘤,孩子跟着肿瘤一起长,又只能流掉。
在这里,不能生儿子罪过很大,不能生育则简直罪不可恕,而且人们想当然就会怪罪到女人头上。村里的人吵架,手指“点点点",近到都快靠近詹玉芬的鼻梁:“哪家屋头养个母鸡不晓得下蛋哦?"
一年四季,詹玉芬和卢天祥永远都有干不完的活儿,种田之类的劳作不用多说。冬天最冷的时候,还要背着箱子去补鞋。他们在十字路口的车站旁支一个摊,风灌得哪里都是,詹玉芬裸露在外面的所有皮肤一一脸、手、脚都长满了红通通的冻疮。鞋摊的收入微薄,补一双鞋一毛钱,擦一双鞋一毛钱,在情况最好的赶场天,他们一天能赚到二十几块,但大部分时候都只能赚到七八块,还要扣除卢大哥的四块钱烟钱,和家里的小菜钱。
詹玉芬说自己是个命苦的人,读书读到小学五年级,拿不出三块
五一学期的学费就不读了,也天天和妈妈一起割草挣点工分。晚上背着背篼,去沿滩的甘蔗糖厂捡炭灰丿L。
爸爸得了支气管炎,后来肺气肿转成肺结核,在他50岁走之前,一天到晚在家咳咳咳。而妈妈一辈子都被子宫脱落折磨,为了去割一点草赚一点工分,内裤上磨得血淋淋的,到临死的时候子宫才缩回去。
而这些,就是她的原生家庭,大概也就是她最初对生活、对吃苦这件事的全部理解。
詹玉芬就像许多田间的妇女一样,由于常年风吹日晒,毛孔粗大、肌肤增厚。她胖、长相平凡、性格暴躁、粗声大嗓,有天为了给我看她的“蛇缠腰"(带状疱疹),站在门框边,可以把衣服肆无忌惮地撩起来,露出来那已经被岁月磨损了的、失去弹性的一对乳房。但她平凡的胸腔里装着的却是一个母亲的最伟大的爱。
詹玉芬掰着指头说,她和丈夫真正同床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年,家里窄,她和小群挤一张床,卢天祥就只能睡堂屋,她也特别懂得要避嫌,小群几岁大的时候,就不让卢天祥帮着洗澡了。
小群上学的地方远,每天早上六点,卢天祥准时起床,把她送到斑鸠石,看她坐上摆渡船去河对岸上学,下午四点,又在河边等着接她回来。后来她上了沙坪中学,寄宿生一周的生活费是六十块人民币,相当于姑姑姑父两个人一周赚到的所有钱。詹玉芬和卢大哥吃过一段时间低保,过年时政府送来的一桶清油,都能让家里人高兴很久。他们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作“存款",连“钱够花"三个字,都闻所未闻。
读到初三的时候,小群的一个额外的课本费,詹玉芬怎么凑也凑不出来,她就去找村里最有钱的人家借五十块钱,那个人就把五张十块钱,放到院坝的围墙上面,一张一张地放在那儿,风一吹,满地都是一一詹玉芬一声不吭,只是一次又一次弯腰,一次又一次去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