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群回到学校,总想起姑妈弯腰捡钱的样子,她不想再继续读书了。退学那天,距离初三上学期结束还差两周。小群抱着被子走出学校大门,遇到了教导主任,主任拉住她,让她不要走,可是小群没有停住脚步。
她笑嘻嘻地走出了学校门口,就好像退学都是她的自主意愿。拍毕业照的时候老师同学喊她一起,她也没有回去。跟詹玉芬讲退学理由的时候,她也努力表现得毫不在乎:“我学习成绩不上不下,也没什
" 么意思,早点工作算了。
其实,小群学习成绩挺好,常年保持在年级前十名。
读书的时候小群认认真真地读,去继父家也不和他起冲突,她谨小慎微,从十岁的时候就知道要察言观色,到了姑妈家以后更是感激涕零。
读学前班的时候,小群屁股长了个泡儿,晚上一点钟,姑妈掀开被子发现她在哭,问她咋回事,了解情况后当即就吼着姑父送她到接私诊的陈医生家。姑父困得睁不开眼睛,詹玉芬用薄被子把小群裹起来,往背篼里放,走几步,滑倒,又重新背上,已经走到门前的斜坡那里,姑父赶过来,把孩子接过背上。
2013年,最疼爱小群的阿婆也老了,躺在成都女儿的家里奄奄一息,她说要回家来,于是回到了箭口村。阿婆睡在床铺上,临死之前喃喃地说:“小群啊,姑妈拼了命养你,你一定要对你姑妈好哟,不然以后没得好下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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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群退学的时候才16岁,就是因为看到了一则招聘信息,仙市菜市场的一个店铺在招工,工作内容是测试耳机里面的喇叭,四十元一天,一周休息两天。
她不知道这个工作好不好,但那时候的仙市镇还没有发展起来,有个工作就不错了,每天她都举起一只手,不断地测试,测、测、测。
很多年以后她才明白,这种机械重复的高强度体力劳动会导致关节炎等后遗症,一到落雨天,她的肩膀就像有无数支针在扎。
那时候的她对未来并没有明确的想法,在小群的人生当中,从来没有过休息的时候,她去过韵达快递分站,还去过天猫超市,都属于临时工,不是按小时就是按天计算薪酬,苦而且累。
她也见缝插针干过小买卖,从成都姑妈的后院摘下桃子,自己开车运了五趟,新鲜的桃子大而且甜,卖给镇上人六块钱一斤,卖给外面的游客八块。一个来月赚了两千多。
其后她结婚生孩子,2016年去了上海,在“巴适火锅店"打工,再后来,又换到音乐餐厅“胡桃里"
如果不是为了回来装修刚刚到手的这套安置房,小群应该还在上海打工,只有在那里,她和管理后厨的老公能得到合心意的薪水。毕竟两个孩子、爸爸妈妈,一家六口都需要多赚些钱来供养。
和小群同一年毕业的同学,有考大学的,也有早早结婚生子的,大家的生活都差不多,过平淡无奇的日子,为房子贷款和孩子拼命。
从没有人问起过小群有什么心愿、0
在学校的时候,小群当过文娱委员,身体柔软,匀称有力。自贡舞蹈团两次来学校选才,都挑中了她,但学费一年两万多,不是她这种家庭所能负担的。
“也不遗憾,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她说着这些的时候很淡然,过了一会儿却主动提起同一年人选去舞蹈学校的表舅的女儿:“听说她现在在全国四处巡演。
整个詹氏家族都没有出过一个高中生,真的全无遗憾吗?
那一年的冬天,上完体育课,黑板上写着一行打油诗,她至今都记得前面三句:
卢家生了高大千金申公豹前来报到慧眼看来是妖怪
这首拙劣的藏头诗,每句的首字凑起来就是妈妈再嫁后给她改的名字。她操起扫把跑了半个校园,追着那个男孩打一一一她不喜欢这个名字,一点都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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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群的面相像个未成年少女,撩起袖子,露出来的肌肉却紧致结实,她会开车,会帮成都的姑妈打谷子,会组装简单的家具,会操起锅铲油火烹炒。但她做孩子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小群17岁的时候去城里(自贡)的火锅店打工,年龄小,大家都喊她“幺妹"。火锅店厨房员工关系都很好,玩得来的年轻人中有个帮着做员工餐的小伙子,比小群大两岁,另外还有一个比小群大九岁、离过婚的男人,他们都追过小群,但是小群并没有答应。
2013年3月的一天,火锅店的同事跟她说后厨新来了一个帅哥,但她见到之后特别失望:“看上去像三十多岁,哪里是什么帅哥?"这是小群对李启最初的印象,她失望也不在意一一.不过是来了个新同事而已。
接下来有天晚上,小群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一个男声很严肃地说:“请问你是詹小群吗?我是李警官,你涉嫌和一起打架事件有关,请你明天早上八点到一对山派出所报到。”
小群懵了,正打算再追问一句,突然听到电话那头有笑声 “你是哪个哈批哟,一天到晚吃多了,找不到鸡儿事干。” 第二天晚上,他又给小群打电话,然后就挂了。
第三天又打电话,小群说困了要早点睡觉,又挂了。
第四天他又打电话。
她就已经晓得李启有冒雀儿(幺蛾子)。
发工资那天出去吃饭,李启坐在小群旁边,小群喝酒利索,大家刚举杯她已经喝完了。等别人拿酒半天都没有来,小群就把空杯子举起来,老李见状,把自己的酒倒一半在小群杯子里。小群问他,啥意思嘛。同事们就开始起哄:“一人一半,感情不断。一人一半,感情
" 不断第二天,李启来找小群聊天,说他也谈过几次恋爱,现在就想找一个本地的,以结婚为目的。两人从此心知肚明
小群称呼李启为“老李",其实他只比她大六岁,从此他每天给她打电话,虽然那时候穷,没有花前月下,承诺好的婚纱照也没有,但是他尊重她的意见,在一起后第一个月发工资,他就把钱都交给了小群管。
“就觉得他说话、做事特别成熟,我从小在这种家庭环境长大,另一半成不成熟特别重要。''小群看中的是李启的踏实和成熟。
没想到的是,詹玉芬并不同意小群和李启在一起。她希望小群能够找一个仙市附近的,最好就是这街上的。
“我就不高兴,小群说她搬家。我喊了个出租车,想着把她的东西全拿回来,喊她不要做了,继续做耳塞也行。我问她,她就说要耍,她就跟李启打电话说我不同意一
那天晚上两母女背对背睡觉,这是小群成年以来第一次“忤逆" 詹玉芬,她越想越顺不过气来,“你是不是非要喜欢,反正你长大了,我就当是养了个南瓜弄来耍了。”小群不吱声,又和她沟通了半个钟头,越说越气,詹玉芬一转身,把被子一股脑扯走了,过了一会儿小群觉得姑妈睡着了,就把被子的角角轻轻扯过去一点点。詹玉芬跳起来,把衣柜里所有小群的衣服扔到客厅里,把卢天祥也惊醒了,“她老汉说你不要把人家逼到绝路。就那一句话,我就(吓)醒了。”
第二天李启和他堂哥一起来了,詹玉芬还是很生气,不说话,喝了小半瓶火酒,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以后还气,又拿起白酒瓶子咕咕灌了一大口,没多会儿就觉得视线模糊,身上也软了,都爬不到床上去。小群只好大声喊李启,他从詹玉芬的背后,夹住她的腋下,把她一下弄到床上。
不到一个小时,詹玉芬悠悠地醒过来。“当时小群在我床边哭,李启也哭,他讲他的经历,我就跟他说我和小群的经历,他听着也一直哭,我就心软了一一"詹玉芬回忆说。
清明节的时候去扫墓,坐公交车,一个刹车,詹玉芬在车上没站稳差点摔下去,李启一下子把她捞起来,随后就一直稳稳地把她扶到终点,小群说这个动作最终收了詹玉芬的心
18岁,小群结婚。詹玉芬给她做了十床被子,寓意“十全十美"。
确定婚期以后,她和李启带着糖、请帖,还有妈妈、继父一起,去外婆家。仙市当地的习俗是结婚要给外公外婆送三牲(一只鸡, 斤半猪肉,一条鱼,一百二十块钱)。
因为外婆参与了当年打爸爸的事情,小群也知道外婆一直瞧不上爸爸,和她的关系一直很僵。有一次外婆过来看她女儿,看到了小群在和桂顶嘴,就批评小群,小群说:“我的事不关你的事,不要你过问。”
“你这个没良心的,信不信我一耳屎给你铲过来(给你一耳光)。”
“你敢!
外婆一巴掌呼过来,小群一躲,只打到了头发上。她也顺手拿一个小板凳甩过去,(其实也是瞄准外婆走开了)才砸过去的。
她知道外婆历来爱现金,早早都把三牲折成了现钱,还特意叮嘱李启,如果外婆态度好就把准备好的钱给她。刚一进门,喊了一声外公、外婆,屁股都没坐热,老太婆就从里屋走了出来,斜着眼看了眼
自己的女儿,又看了一眼小群
“ " 你就不该从你姑姑那里走,你不是有亲妈吗?
“可以。”小群说,“反正彩礼(大衣柜、沙发、电脑)拿了两万多,就照着这个给我请客吧。那我就从你这走。”
屋子里一片沉寂,桂兰没吭声,就连外公和继父也把脸转向了别处。
李启想讲话,想起小群叮嘱过的,又咽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外婆突然又大嗓门念:“外孙结婚,外公、外婆还
(应该)有三牲。”
“你这一辈子只晓得钱!'
“我还只晓得钱,你妈嫁给你老汉,这一辈子得到过啥?你老汉恁穷,别个的娃丿L结个婚,起码可以拿几百上千万。”
继父正好站在小群身后,她指了指外婆,又转过头去说:“你有几千几百万哦?"
其他人都沉默了,外婆一个人的声音回荡在堂屋,小群“噌"地 “ 一遍,我老汉死都死了,还要惹着你。
站起来,指着她: 你再说
想起那些年的疑问,小群气得指着她,一边说一边靠近她,越说越大声,外婆以为小群要打她,吓得退回房间。
" 出来以后桂兰说:“看我小群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恁凶过。
她们不知道,任何人都不能和她提爸爸,那是一把钻头,再厚重的外壳都没用,都能钻进去,把一切碎成粉末。
小群一直记得,弟弟小波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成绩都是九十多。他被打得最厉害的那一次,也去找詹玉芬。那时候姑妈两口子在外面打工,他就把门口两扇门挪开,掰出一条小缝钻进去睡觉,屋子里啥吃的都没有,睡了一晚上就出去流浪,和别的男孩一起打游戏,再也没有回学校。派出所的人找到这个小孩,出于同情给他介绍了烧烤摊的工作,后来他又去帮人家洗车,一直在自贡打工,这一年才刚去江浙沪。他每次一赚到钱就拿去和朋友吃喝玩乐,一个钱都没攒下来,还时常打电话给小群要求“江湖救急"
小群怀着大女儿的时候,有次小波来看她,走的时候问她要车钱。 “你自己去拿,在上衣口袋!”小波就把她口袋里剩下的八十七块钱都拿走了。她说:“你不给我留点钱买早餐吗?我可是个孕妇!”小波给她留了八块,就摆摆手,出门了。
小群看到他都总会说他:“你都24岁的人了,像你这个年龄的同龄人都做爸爸了,你还在整天玩。”
没人知道弟弟在想什么,他是否也同样想念老汉?他对生活有过什么样的期望?他们擅长用粗声大气和咋咋呼呼来掩饰关切和体贴,彼此之间从不讨论具体的情咸当、0
今年小波和女朋友分手,对方去医院做了流产,小群知道了消息,在家里哭了半天,也不敢让李启知道。
“如果不是我爸走得早,如果不是我妈不负责任,我兄弟不会这样,我苦不苦、穷不穷都无所谓,她害了我兄弟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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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总得继续下去,2016年小群和李启去上海,看到“巴适火锅店"招人,董事长、总经理一点架子都没有,直觉告诉他们这是个不错的地方。
李启本来就是厨师出身,去了后厨做管理,小群就做服务员,老板觉得她比较稳重,情商也高,一直都比较器重她。她第一个月初级,第二个月就升了中级,第三个月跳过高级直接升了领班
2016年,火锅店搞大堂经理竞选,别人都准备了很漂亮的稿子,带小群的师父老蒋让她把稿子丢了临场发挥,四五十个领导在台下,她站在那里,一开始双腿抖如筛糠,舌头在嘴里不听使唤,但说起第一天人职如何如何,就慢慢气息均匀,越说越顺利,还把自己感动哭了。
虽然小群没有竞选上,但最后拿了第二名,那是她到大城市以后的第一次竞选,也是人生中第一次当众表达自己。“我人生中第一次对
自己有了信心。”
第二次老蒋帮她一起想稿子,站在台上也不那么紧张了,她竞选上了虹桥店的大堂经理,先调去新店,再回去虹桥就做了店长,一下子管理二三十人。
从此她每天都要早早地去店里,检查东西是否损坏、能否正常使用,人员到齐没有,商场有没有活动,领导有没有安排,如果当天目标完不成,还要安排工作人员去商场发传单。她在22岁这一年就当上了店长,管理那些比她年龄还大的女孩。
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小群发现,在自贡做配料和服务员的她,出去之前那个胆子很小的她,钱拿得越来越多,性格也发生了变化。
餐馆遇到过一次爆单,传菜口的菜都堆得满天飞。收银也忙到不可开交,小群亲自去帮忙上菜,有桌客人吵起来了,说菠菜和生菜没上,大声要求打折
“我说要得,四百三十二,我只喊你拿四百,就当三十多妹妹补贴
" 给你们的
那个人看上去有点喝醉了,也有可能是装醉,他就摸了一下小群的脸说:“你好乖哦..
小群既委屈也生气,按照她的脾气,很想给他一巴掌,但是看了看客人身边的女性朋友,就忍了。
没过多久,她们店新招了一个幺妹,比小群小两三岁,是个漂亮的大学生。她负责的那个包间来了一群搞工程的客人,小群从包间过,看见大学生在抹眼泪,就进去问:“哥,有啥事我可以帮忙解决的?"
“我让她喝酒,她不喝,也太不给面子了。”
“小幺妹刚刚出来适应社会,不会喝酒。”小群说
那个男的很不耐烦:“她刚出来适应社会,不喝,你是当官的,那你来喝'
那时候也不忙,小群就说:“没事,只要您高兴。”就让大学生给开了一瓶啤酒倒在杯子里敬他。那人说:“看你那么豪爽,用啥杯子,用瓶子噻。”小群扫了一眼包间,桌上有个装毛肚的大碗,倒一瓶刚刚够,于是她双手端起来大碗敬他。“我干了,你随意。”小群一仰脖, “咕嘟嘟"一口气干掉了,那人不吭声了,小群微微一笑,又接着以同样的方式一口气敬了三个人,一个人一大碗,整个房间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