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体检的时候,有个小男孩在秀娥面前测体温,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烧,没想到放学后上车的时候小男孩却突然发烧了。接送的老师看他脸很红、眼睛也很红,问他咋子了,他就说他发烧了。
接着问他,幼儿园的老师晓得吗?孩子回答说,老师晓得。
重点来了,接送老师下车就跟家长说:“姨娘你要带他去看下,你 " 话,我特
的宝贝放学了以后才开始发烧的哦。 “那是很重要的一句
别感谢。要是那句话没带到,我就遇到鬼啦!”秀娥想起来都无比后怕
镇上几乎没有外来人口,从其他地方搬迁过来的也几乎都是附近村里的,大家相互之间知根知底。我曾经为了自己的“身份"问题烦恼过一段时间,对于大多数镇上的人来说,所谓的百度百科(上面有对我的介绍),我出过的书,和地摊上的连环画没什么不同
村里生意最火的就是仙婆这个职业他们尊敬仙婆,会在仙婆面前毫无保留地报出自己的生辰八字、隐私、疾病,并把仙婆念过咒语的鸡蛋奉若神明地拿回家吃掉。他们也习惯性地会让邻居亲戚评判那些出轨的、吵架的、忤逆的等各种家庭琐事一一一或许在他们眼中,村里有威望的长辈远远比看不着、摸不到的互联网,以及远在镇上的政府机构好使得多。
没过多久,河边开饭店的罗半儿弟弟罗老三回来的事情又传开了:
罗老三从前是贩卖香烟的,他三十多岁的时候,有天拿着几千块钱出去进货,再也没回来,因为他有妻子、女儿,别人以为他要么被谋财害命了,要么就是和谁私奔了。
二十年以后的某天,罗家老大的楼下来了一个人大喊大叫,喊了很久,老大的女儿下楼来,发现竟然是那个失踪的罗老
直到这个时候罗老三才知道爸爸妈妈去世了,他大哥也已经死了很久了。他回忆说自己被拉去做工,每天被三道大锁锁着,不见天日,没有电视、没有任何娱乐休闲,就是从早到晚干活。
衣衫褴褛的罗老三就像是从《聊斋志异》里面逃出来的人物,他所知道的、说出来的都是二十年前的事,看着罗半儿家后来修的房子,甚至对水泥地都稀奇得不得了。
原来是因为他得了重病(后来知道是得了癌症),那个老板才“良心发现",根据他的口音随便给他买了张到内江的车票。其他同行去的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他摸爬滚打、千辛万苦从内江回到自贡,唯一记得的就是他哥哥自贡老房子的位置
罗半儿知道他弟弟是被骗进了所谓“黑砖窑",就想去告官,罗老三还拦着说:“老板对我挺好的。”他心疼他弟弟,帮他安置下来,给他买了保险,但是那些年的生活太缺乏营养,不到一年,罗老三还是去世了。
还有新街美甲店梁晓清的一个远房姐姐,十来年前,经由朋友介绍,说是去深圳打工,她一路跟着南下,直到进人工厂才发现不对劲,那个工厂只发工作服,只管饭,其他什么都不给,一年365天大门紧锁,哪里都不让去一一她也是百转千回,发现了厂里的一个熟人, 步步帮她,千辛万苦才回到了家乡,从此足不出户,对这段往事也缄默不语。
如果没有亲历过此处的冰雹,很难说出什么命运无情之类的话,王大娘有句形象的描述:“烟雾弥漫,整条街都烧起来了。”这种形容勉强能道出老天爷狂躁起来,让人身心灵都战栗的感觉。
罗半儿现在的家,也就是秀娥小时候喜欢过来玩耍的地方。那时候秀娥还天真外向,时常光着脚丫把泥巴路踩得“啪啪"作响
秀娥最喜欢的休闲项目是有空的时候在镇上毫无目的地转悠。有一次她给我带路,七绕八绕到了镇的东边,隔着沟壑和新修的道路,一列高铁呼啸而过,像只在野外伏击的猛兽,秀娥一句话也没说,站在那里好一会儿。二十几年前,这里全是田地,秀娥的母亲一路寻摸着割草,她挥舞着镰刀,让一个农村女人的孤独、失意和说不出来的什么东西,一米一米地消失掉。
风远远地把尘土扑在了脸上,杂草全都站立起来,玉米地消失在钢筋水泥的高架桥下面。
没过多久,下着大雨的一个下午,秀娥找到了我,说她反悔了,犹犹豫豫地表示她这样的小人物没有任何写下来的必要,后来又改口说希望不要使用她的真实姓名。我尝试和她沟通,她用手捋了一下被雨滴凝在一起的一股头发,一边口不择言说出来:“我这一辈子,吃过
" 太多亏,受过太多骗了。
" 我这才知道她一直以来是怎么看待一个外来人的。她把“骗子这样的词用得过于得心应手。
“广州那次的事,我的婚姻,周围的惨痛教训,因为经历过太多,
把我的信任一点点磨没了。”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不知道,即使经过很长的时间,很熟的人,我都很难去相信。”
她说完之后,气氛很尴尬,她也并没有试图安慰我。想起之前网上搜索仙市古镇的时候,有个视频里的采访,一个当地人模样的人说这里的民风淳朴,相互之间和睦可亲,“吵架的几乎没有,连嘴巴上乱骂的都没有。”有一瞬间我试图说服她,想跟她阐述一些道理,一个人没有必要为她自己不需要的东西欺骗另外一个人,或者随便什么解释性的东西都可以。
但是一只从房梁上掉下来的大蜘蛛打断了我的思路,它有拳头那么大,脚特别修长,长得像只螃蟹,其实那是“白额高脚蛛",又叫 “白额巨蟹蛛",对人无害,专治蟑螂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秀娥闪电一般地弹起来,下意识就抄起倚在门把的扫帚,轻轻一扫,蜘蛛痛苦地缩成一团,再也不动。
窗外此刻天色阴沉,闪电中的陈家祠堂紧锁着大门,古镇变得昏黄而模糊。雨季悄然来临了,隔个十来步,不远处的码头又要慢慢积水了,一旦河水泛滥,那些渡船和驳船就会被冲到岸上来,连同淤泥、烂树叶和一些脏东西。此地的暴雨灾害经年都有,冲毁堤岸、淹没民房、扼杀田坎,看上去温柔的雨滴转眼就有可能演变成惊人的力量。秀娥说过,她家曾经就住在河边,被上涨的河水冲走过麦子、牛、被子一一看风水的说“需要有靠山",他们这才搬到地势更高一点的地方。
豆大的雨点骤然降临,屋顶的瓦显然还没有做好准备,缝隙里
“滴滴答答"漏下来一些水,还有的干脆砸在了老旧的横梁木上。我们都僵在那里了,仿佛一同沉人了河底。门推开了半扇,光线深沉而黯淡,空气中飘来雨水夹杂着河水的腥臭味道,秀娥一边摇着头,一边往后退,整个肢体语言都写满了畏怯和怀疑,一道深长的抬头纹却出卖了她内心的凄苦。


第9章 放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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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8月1日,论农历应该是七月初八,詹小群还差三天就满十岁。阿婆(奶奶)把辣椒炒肉端上饭桌,堂屋里香辣气味氤氲,爸爸、妈妈、詹小群和弟弟挥舞着筷子大快朵颐。那个中午是她一生中无数次重复想起的阖家欢乐的场景。爸爸詹泽和每餐无酒不欢,初八这顿午饭却并未如平时般放量鲸饮,只喝了不到三两白酒。小群将肉夹到逐渐酡颜的爸爸碗中,詹泽和放下酒杯,搛肉大嚼,仿佛生平第一次知道这肉的美味
詹小群吃完饭,蹦蹦跳跳出去和邻居小伙伴野炊,下午两点许,她跑回家找打火机。堂屋里寂静无声,詹泽和躺到床上和衣而卧。小群喊他不回应,就笑嘻嘻地去摸父亲手足,那间瓦市老房子白天照例不点灯,窗外光线暗淡,屋顶上仅有一两块玻璃的亮瓦,于是父亲脸上有一格的光亮,但他一动不动,口中欲说无言,只余眼神定定看向女儿,这一眼仿佛已耗尽平生气力。
这一眼或是之前喝下的劣质白酒,确实耗尽了詹泽和的所有气
力一一一一从突然发病失声失能,到一周后死去,詹泽和再也没有从床上起来,也没有再讲出只言片语。家里并无积蓄可送他去医院诊疗,便请得乡村医生胡乱打了几针。打到第三天,詹泽和臀部紧绷,肌肉下意识地躲避针头,阿婆喜滋滋跪谢神明:“有反应啦,要好起来了,好
" 起来了。
然而死神一周后直接带走了詹家的最后一个男人,詹泽和死时年仅42岁,因未死在医院,故而死因不明,旁人猜测大概率是酗酒引发
的脑出血
家里连火化的钱都凑不出来,阿婆去求生产队,官家出面给火葬场打电话免了火化费。自然也没有钱买寿材或是骨灰盒。小群的姑妈姑父到很远处,花一百多块钱买了个装猪油的罐子,把火化后的骨殖放进去,再用一尺多的红布裹紧,外面再包上一层厚厚的衣服遮盖 因为怕车上旅客看到了是罐罐又是红布包着,还紧紧抱在怀里,怎么都能猜出几分,介意太晦气而不让他们上车,他们就一段路、一段公交车交替进行,上车,下车,几个人相互遮掩着骨灰坛,就好像悲伤也因此而分散了似的。
“我心里一直都有一根刺。”多年以后,小群表述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淡无奇,却无意中揭示了她前十六年的全部隐秘。
现年26岁的詹小群居住在仙市镇箭口村,此地经济没落,所幸乡野不算荒芜,一年四季都能看到有人漫山遍野采摘地木耳、鸡丝菇、竹笋。自贡盐业发达时期,当时被称为“仙滩"的仙市,中草药也非常出名。出仙滩东约一公里的地方,以金银山、狮子山、葛藤山为中心,避暑胜地馀洞的群山峡谷,以及清溪两岸,五皮风、车前草、马蹄草、华兜草、肺心草、响铃草、牛马藤、葛藤、白花铃(又名土地鱼)、五倍子、水蜡烛、蛇倒刺、菖蒲、陈艾等,漫山遍野都疯长着珍稀名贵草药,一望无际,连家门口都是草药树藤盘缠。当年从自贡市区、富顺县城、周边县区来挖草药的人,一年四季都不停息。
小群的家紧邻公路,立于门前便可望见几百米开外的小镇新街。她的家仅高于乡村公路50公分,狭窄的前院坝子青苔斑驳,是个一层的平房,从前野草丛生,泥巴和谷草碎混合成的这座夹壁房对大自然的侵袭没有多大抵抗力。2012年仙市一度成为旅游热点,他们才借机把整个房子重修一番,铺了水泥地,青瓦覆盖在刷过的白墙上面,遮掩了一切的旧日疤痕
七月份的时候天气炎热,夜里大货车轮胎压过马路的声音,沉甸甸的,像压在心脏。小群有天被吵醒,见到一条头部三角的细蛇,沿着厨房窗户“嘶嘶"作响,赶了半天,妈妈把打牌的爸爸叫回来,寻了根棍子,三下两下把蛇干翻了。
小群现在称呼的“妈妈"是姑妈詹玉芬,“爸爸"其实是姑父卢天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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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的箭口村,雷暴的那几天,罗家丢过一个儿子;十来年前的雷暴,樱花山庄附近的一棵巨大的树被劈掉一半;前年的雷暴,镇上的人能在光线照耀下看清盐帮客栈的凉亭被河水逐次淹没。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学会的是第一时间清点自己还剩下什么,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和其他人一样,沙坪詹氏村人詹玉芬对生活的艰辛早已经见惯不惊了。兄弟姐妹五个,她和排行倒数第二的弟弟詹泽和关系最好。家里只有一间房子,七个人挤在两张床上:爸爸和两个儿子睡一张床,妈妈和三个女儿睡另一张。
" 兄弟姐妹几个都只读到小学,詹玉芬到现在都听不懂“灾荒年的意思,因为印象中她家每一年都吃不饱饭,她13岁的时候爸爸就死于哮喘,爸爸死后妈妈再嫁去了瓦市正街上,把詹家村的房子留给了詹泽和,他是做推石头的(砖瓦匠),到处帮人修房子为生。
30岁那年,经人介绍,詹泽和遇到了桂兰,多年以后詹玉芬都记得桂兰年轻时的俊俏,也记得弟弟对她小心翼翼的照顾。桂兰早在十几岁的时候嫁去过自贡荣县的山里面,生过一个女儿,然后跑回来了,和詹泽和在一起的时候,“她可能都三婚了",但詹泽和仍想娶桂兰 桂兰的妈妈提出要两千块钱的彩礼钱。那是在20世纪90年代,詹泽和怎么可能拿得出来,但他俩除了没拥有过正式的结婚证书,和其他普通的夫妻并无二致。
詹泽和是个烂好人,哪家哪户有事喊他,他都去帮忙。他人又老实,连麻将都不怎么会打,一个幺公的儿子半夜赌瘾犯了来敲门,詹泽和也睡眼惺忪地陪他,还输了很多钱给他
只要詹玉芬回家去,再没有钱,詹泽和都要去赊钱买点猪肉包点抄手,炒个回锅肉,或者去生产队,弄条白鲢来煎。“每次我们走,他都眼泪汪汪的。算命先生早就说过,他就是眼睛下面那颗痣生(长)坏了,所以哭得多。”詹玉芬说
他也是个疼爱孩子的慈父,32岁才有了小群。大姐春节回来探望父母,逗弄小群,一抱她就哇哇大哭,而詹泽和只要看着孩子哭,也就跟着眼含热泪。
男式裤子有两个屁兜,詹泽和下工回来,屁兜里一定装瓶给孩子的可乐。每天一到晚上五六点,小群和弟弟就在屋前的坝子里张望: “老汉回来没有?今天又会带啥子粑粑给我们吃嘛?"
詹玉芬说:“我的这个兄弟一辈子只有两件事:喝酒、干活。”詹泽和体壮力大,别人为他取绰号·詹大汉',因为长年在外从事体力劳动,酒精是他唯一的放松方式,他把所有打工的钱都交给妻子, 家人的生活过得平淡朴实。而一切的变故都是从他们夫妇两个外出打工开始的。“桂兰自从出去打工后就变了,花了心。”詹玉芬说起此事,颇为耿耿于怀。
两夫妇把孩子托给詹玉芬,一开始是在西藏打工,后来又辗转去了成都双流的一家香辣酱厂,是一家远亲开的,詹泽和做工人,桂兰在里面给工人煮饭。
有天晚上,香辣酱厂老板回到办公室,桂兰脱光了衣服睡在他的沙发上,说要和他老婆争他,桂兰还说她的老公应该是他。
老板很无奈,喊了一辆车把她送回自贡。
“我记得,那一次妈妈一回来就跑了,我在姚坝坐车的时候看见妈妈上了一个车子,应该是上自贡。我当时就跟爸爸说,他马上就去姚坝找她。我说我上车的时候看到的,隔了这么久,现在哪里可能还在原地?可是他不听,急匆匆地就跑出去了。”小群回忆。
多年以后,小群坚持说那是桂兰第一次犯病,桂兰后来一直从六医院(自贡精神病医院)开药。詹玉芬却不这么认为:“她那个时候还没有犯那种病。应该就是出去和不晓得啥子男的伙在一起,吃了那种
" 药。”她补充说:“就是黄色录像里的那种药。
没多久,小群的夕卜公有天早上找到詹家,说(一直不回家的)桂兰发病后被火车撞了一一左边手和大腿都撞断了。“她老汉说她被火车轧了,但后来人家服务员说,她被撞的时候身上什么都没穿“,,多半是出去出了事,别人把她扔到了铁路上,赖给铁路局。”詹玉芬如此揣测。
那是在2004年,小群家里依然属于赤贫的年代,詹泽和把桂兰送去自贡四医院,后来,肇事的铁路局又让转到内江铁路骨科医院,住院免费。詹玉芬把一年的谷子卖了,才凑齐了桂兰在医院的生活费。詹泽和在医院照顾桂兰,没有钱,晚上只能睡医院冰冷的走廊,听着病房内整夜传来的呻吟,身体蜷缩成一团也还是四面漏风。在又冷又气、又悲又愤之下,他每天都找机会往自己肚子里大量灌酒。小群一直觉得,爸爸的身体就是那个时候搞坏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