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秀娥想起妈妈就心疼,一个母亲可以告诉女儿的,比如怎么选择配偶,怎么对待异性,男女之间怎么回事,她妈妈再也没有机会教她了。
生完大女儿之后不久,秀娥去五粮液厂附近玩耍,正好看到了招聘信息,她考试之后顺利入厂,做仓库的调度,每天录入信息, 就是四年
和男人刚结婚三个月,他的父亲就得了脑溢血,瘫痪在床,医药费、家里所有开支都是他们来出,他的哥哥姐姐什么都不管,他们一直供养他爸爸到过世,一分钱没攒下来
在宜宾的八年,秀娥也体会到了她在仙市的家里体会很少的“重男轻女"。女儿生下来,婆婆妈妈特别不以为意,聊天的时候当她面用

当地话说 生了个将来被人骑的(大概的意思)"。
按照当地的习俗,女儿是外人,养老就应该由儿子负责,男人的哥哥嫂嫂不管事,秀娥就成了唯一的全权负责人
男人是开吊车的,赚得挺多,多的时候一个月两三万都能拿到,但开支也很大。秀娥的银行账户就像坐过山车一样,一会出现男人给的两三万块钱,然后车子要维修保养,朋友要聚会,又从账上划出去,这种高低起伏好像从未顾及过孩子的生活费问题,秀娥和丈夫沟通过,却并没有什么改变。
到了月底细算下来,变成了都是秀娥的工资在养家,她没有用过男人一分钱,直到生了孩子也如此
婆婆也和她相处得并不融洽,生了老大还在坐月子的时候,秀娥早上五点多还在睡觉,婆婆就开始用音响在堂屋里放山歌,秀娥不得已说了她两句,请她尊重,婆婆立即就去找女儿哭诉。
婆婆那里的生活习惯是喝冷茶,用山泉水把茶煮好了就放在那儿,一大锅舀着喝。婆婆帮忙带秀娥儿子那一年,她常常把孩子带到山沟里,随身携带十多个煮鸡蛋,一壶冷茶。孩子饿了就给他吃鸡蛋下冷茶。吃了之后孩子经常肠胃不适应,动不动就闹着说肚子疼。
这种事情还往往发生在半夜两三点,秀娥那时白班夜班连上,下班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常常是刚刚睡下,电话就来了,说孩子不好了,但是宜宾市区到老家两小时车程,又没有车,没办法过去,以至于她工作的时候整天都会揪着一颗心。
有次单位派秀娥去陕西一个酒厂送货,她必须同去押车,需要五天左右的时间,她想来想去,不得不从宜宾赶到自贡,把三岁的孩子丢给爸爸。看着陈二那么小心翼翼,坐着也抱着,站着也抱着,秀娥没来由觉得一阵心酸。
生了第二个孩子之后,是秀娥一生中最焦虑、最缺乏安全感的日子有时候半夜三更会突然惊醒。他们住的是老房子,如果要修房子的话肯定要存钱。她焦虑男人的工作不稳定,因为他是开吊车的,又焦虑他的工作不安全,更多地,还是焦虑将来养两个娃咋办· ·
男人却从未体会过这种为人父母的痛苦,他一如既往经常出去打牌,没日没夜,每次都骗秀娥说是开工。吵完之后又去,两人之间变成“欺骗一反欺骗"的关系。
有天深夜男人大汗淋漓、垂头丧气地回家,秀娥一再追问,得知
那晚上他一次性地输了十二万。那天晚上,秀娥绝望到想提刀砍人
秀娥的大女儿唯一一次看见父母互吼,大概就是那天晚上。两个人都没能忍住怒火,秀娥扔了个凳子朝男人砸过去,“其实就是想阻挠他出门,吓唬一下他"那是秀娥唯一一次当着女儿的面“动手",她以为当时女儿年龄还小,没想到多年以后女儿都记得,而这也成为秀娥一直以来的愧疚。
在乡镇,不打牌的男人女人很难找。夏天的下午两点开始(赶场的时候甚至早上七八点开始),所有的茶馆就泡上了开水,男女老少纷纷涌人,麻将的声音就是这个地方的背景音乐,打麻将也是这个地方唯一的休闲娱乐和信仰。
而像秀娥这样看见牌桌就绕道走的人在镇上绝对算异数。
她决定,如果要再找个老公,她的底线就是,不能打牌,至少不能在没有她允许的情况下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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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仙市镇管辖的几个村里,箭口村处于相当核心的位置。
2003年,随着古镇的声名远扬,政府也开始在箭口村开发起了农 家乐、旅游村和鱼塘,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村子没有跟着繁荣起来,那三年过后原来开发的地方废了,老一辈的人不止一次在秀娥面前叨叨,很心疼从前的农田变成了荒地
原来的村道依然是泥巴路,从小镇的边界线牌坊那里走到一个
斗大的农家乐遗迹“杜甫渔庄",往前再走几步就是秀娥家。虽然也就是个普通的一层平房,青色的瓦,浅黄色的瓷砖铺满了房子的外立面,那也是早些年陈二外出打工,一分钱一分钱拿回来重新修的靠着厨房的一侧土地,秀娥搭建了一个一百平方米左右的鸡棚,零零落落地种了一菜,唯一有荒的地方,“你小心别踩到了",秀娥指了指,紧邻着鸡棚的路边一一“那是我妈妈的坟"小小的一个,不注意的话以为只是用锄头随便刨出来的一堆凸起的泥土,陈二本来想等着小女儿结婚以后立碑,结果小女儿一直连恋爱都没有谈,这事也就无限期搁置了。
后院传来了公鸡的鸣叫,秀娥新近买了十只大公鸡,准备养肥了过年送人的,根据这里的风俗,大年三十杀一只公鸡,预示着一年都可以“雄起"。但看来公鸡还不适应环境,没事就在秀娥卧室下方的后院乱叫着。
厨房和养兔子、公鸡的小院毗邻,用的还是农村那种典型的土灶,一堆柴火上面架着一口巨大的铁锅,在这样的铁锅里做菜需要一定的臂力。秀娥轻车熟路地拨弄着木柴,把过滤好的豆浆在大锅里熬煮着一一她自己做豆花。这一道简单的菜是富顺最有名的特产,家家户户都会自己用卤水点豆花,需要一个多两个小时,许多人家怕麻烦也就随便找个饭馆端一碗回来,但是秀娥觉得自己动手做出来的食物才最放心。
经过鱼塘的时候,一条死鱼浮起来,秀娥说:“天气太热了。”完了又补充了一句:“应该捞起来喂猫吃,这条鱼应该刚死不久,颜色没变,而且没有肿。”走两步指着另外一条死鱼:“这条就是死了两天的"
秀娥每天待在这一亩三分地,凌晨起床喂鸡、喂兔子,洗衣服、做早饭,然后步行去幼儿园上班,再回家做饭,辅导孩子做作业,直到躺下睡觉,这就是一个单亲妈妈简单的生活。她没什么时间看手机,微信常常几天才回复,她聊天的内容里几乎不会提到别人的名字,就好像除了学校的几个同事,她并没有任何朋友。
仙市镇今年最有名的一个案子,恐怕就是箭口村一个叫作罗宗林的男孩被找到了。“宝贝回家寻子网"上至今还能搜索到孩子当年走丢的信息:1995年8月6日,在仙市古镇河边垃圾堆附近被拐卖。秀娥跟我嘟哝,举例说明她对八卦的不感兴趣,说她几乎是整个村里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当村里有人说那个当年被拐卖的孩子是叔娘弄去卖的,她还吼了一句:“不要这样怀疑人家,如果真那样会弄去坐牢。”
所谓的时代变迁在这里放慢了速度。就像仙婆这样的职业不但没消亡,反而发展到每个村都有一个自己笃信的仙婆。在广州的时候,秀娥记得同学有疑问就找搜索引擎,而在这里一切疑难杂症都交给了村里的仙婆。
从广州回来之后,秀娥慢慢也就习惯了这种节奏,她再也不需要闹钟了:随着第一缕晨曦投射到薄薄的窗帘,那就是她起床的时候,随着天际线呈现出淡淡的粉色,她也该慢慢步行回家做饭
妈妈去世后,陈二在她读高中的时候和妈妈的一个堂妹交往过,那个阿姨长得特别像李娟,也有两个孩子,儿子比秀娥小一岁。秀娥隐约记得爸爸和那个阿姨相处得不错,她们也都不反对,但后来阿姨的女儿在广州结婚了,她去广州照顾女儿的孩子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两个人的感情也就无疾而终了。
秀娥一直都觉得爸爸妈妈之间的感情是教科书级别的,无人能及陈二不如妈妈细心,有时候又没有什么主见,还喜欢抽烟喝酒,缺点不少,却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
秀娥在宜宾的时候,陈二的电话总是打不通,她只能打电话找邻居或者打给镇上的亲戚,让他们帮忙去找一下,转告他给回个电话陈二喜欢四处找活路干,干完活儿又喜欢喝酒,万一要是出现什么问题,妹妹也不在身边,宜宾离自贡又有三个小时的车程,从那时起她就总惦记着回家。尤其是在爸爸的感情无疾而终,他自己再也不上心了之后,秀娥更觉得应该多一点时间守着爸爸,毕竟他也老了。
那时候经常都是和丈夫吵完架,她就很失望地回家来。一开始,男人居然是高高兴兴送秀娥回来的,大概想着没人管他打牌了,但他绝不愿意跟着过来,因为过来之后就成了上门女婿。他历来都有男性的那种自尊心,觉得男的就应该主外,女性就应该主内
2014年,秀娥清明节回家给母亲上坟,丈夫没有跟着一起回来,也没有接送,秀娥刚刚一回来,男人的妈妈、哥哥全都打电话来说,他爸爸快不行了,言下之意是操办这件事的责任都落在他们头上。
看她带着两个孩子辛苦,陈二把她送到了车站,等她到了宜宾的那个小镇,男人也没有出现,是他姐夫来接的。车站到他家二十分钟,乡村的车程也没多远,他妈反复跟他打电话他也不回来,秀娥回来马上跟男人打电话,他竟然还在打牌。“我说,你爸爸真的不行了(还没落气,在吐血)。”秀娥气喘吁吁地说。
然后他说了一句话,到现在秀娥都忘不了,在牌桌上的男人应付
" 似的问她:“死没嘛?死没嘛?死了我就回来
“那是对他自己的亲生父亲呐。我当时就冲他喊这是你的亲爹!不是我的亲爹!'
他爸爸在旁边屋头睡着,秀娥躲到很远给他打的电话:“你爱回来不回来,你可以不管这事,但一旦这事我完全来整,很多事情肯定就
" 不是那么好解决了。
这件事是压垮秀娥和老公之间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两年以后,秀娥提出离婚,男人完全没有争取两个孩子的抚养权。当然他其后很快又再婚,生了个丿L子,取了个和秀娥儿子的名字一模一样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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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除了镇政府、小学、中学和几家幼儿园,拥有两个大超市,四到五家便利店似的小超市,一家卖床单被套的店,各种(五六家)药店,邮政、银行,小卖铺,一家无名化妆品店,一家丧葬用品店,一个美甲店,若干家饭店,若干家茶馆(麻将馆),几个快递店。还有三家理发店,一个从名字到菜单都很像"A货"肯德基的汉堡店, 家说是糖水饮料也可以的奶茶店,一个小麻雀似的诊所,还有一个大的卫生院。
镇上的梁婊形容:“点一根火柴的工夫,就足以把这个镇逛一
" 圈了。这镇上工作的人里面,秀娥这样的几乎就是最年轻的一批了。至今为止,秀娥最好的工作履历就是在宜宾的五粮液酒厂做过调度。主要就是收发货。有货过来,做资料:入了什么东西?人了多少件?入库之后,有谁要收那个酒,或者是卖出几样,从库房领出去,也需要登记。还有货物的储存,注意每样东西的保质期等等
只是秀娥不是合同工也不算是临时工。合同工是买保险的,但公司从来没有给她买过保险。她有日班也有夜班,夜班要从下午五点多到第二天早上八点,辛苦不说,除了仓库的同事以外,她对别的地方的人都不熟悉,也没有精力去认识其他部门的人。
那个时候她每个月拿六七千,赚的都是宰苦钱,只是没想到那竟然已经是她收入的巅峰时期了。
接下来两年,国家明文规定禁止公费吃喝,像五粮液这种比较贵的酒就首当其冲,那一年开始酒厂销量直线下降,一共裁员了两千多人,秀娥这样的“临时工"自然是首批考虑对象,她当时还怀着孕,酒厂只给她补偿了两万多
直到回来以后,秀娥才发现她的专业和工作经验完全没有用武之地,想陪伴爸爸,又要照顾年幼的孩子,在镇上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在“盐帮客栈"做服务员,一个月三千多,从早上八点做到晚上七点半;另外一个就是现在的幼儿园,薪水低,但时间更自由。
秀娥刚刚回来的第一年没有工作,还欠了一万块钱的债,被幼儿园录取之后,她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八百,而第一年每个月到手的工资平均也只有一千块。
秀娥本来很希望能够考进编制内的小学,但她没有教师资格证,
也没有本科学历,代课老师薪水不但没有正式的老师高,而且也没有(“需要自愿放弃")保险。她就去读自考,有一个“ 3 + 2",本来读专科需要八千多学费,本科需要八千多学费,这个“ 3十2"五年读下来一共才八千多的学费。到2021年,她就缺一个普通话证了,只需要一个面试,这些证件就都能拿到手
仙市小学要新建一个幼儿园,幼儿园要从小学独立出来,秀娥希望将来可以用现在的工作经历,再加上她努力考取的资格证书去面试,如果成为正式员工,她会有保险,工资也会提到三四千。
或者她就想像妹妹那样外出打工。但是每次一提起这个话题,陈二就强烈反对,他认为这个工作已经很合适:稳定,还有周六周日的休息时间,可以随时照顾两个孩子。
周围的人更是理解不了秀娥的“想法",和他们谈起职业规划的事情,他们只会敷衍两句。
秀娥记得,她读书时学得最好的是语文。小学作文就得过很多次满分,初中也很多,甚至高中也时常有满分作文。
她的作文曾经发表在《少年文艺》,还拿过几十块钱稿费,全家都为此骄傲后来是有一个同学说,当作家、画家的都是些穷困潦倒的人,那个时候妈妈已经生了病,她也觉得如果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还
怎么照顾家人,秀娥就这样轻易放弃了作家的梦想

妈妈你想拣回以前的兴趣吗?"她女儿有一次突然问她,秀娥没说话,也许是没想好怎么回答。在她家客厅的书架上摆着《余秋雨散文集》《郎咸平说全集》《货币的战争》《资本论》《山海经》,虽然已经沾上了灰尘,明显很久没有翻开过,但这已经是我拜访过的这么多家人里面,拥有书籍最多的一个家庭。而在她卧室的床头摆放的,全是和“幼儿教育"相关的专业书籍。
“小朋友长大了想要做什么?"我曾经就“梦想"这个话题问过仙市小学的语文老师古老师
她说:“小朋友们想当老师、厨师,想当兵去保卫国家一 个班级三十个学生,能说出来二十八个“老师"这样的答案。
这个问题我也曾经问过仙市小学的校长李毅,他性格温和稳重,对待同事如春风般温暖,出生于牛佛古镇,却对仙市有着浓厚的感情。今年49岁的他说:“如果不用考虑现实,我希望可以在大草原上策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