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晓清不认识字啥的,你看人家现在驾照考了,车也买了。
“这话传到我妈耳朵里,她就特别自豪。总觉得自己的女儿从小不认字,整天被人看不起,现在终于扬眉吐气,特别欣尉丿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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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晓清的人生记忆中,爸爸对她好的事情似乎一件都没有,她时常觉得“爸爸"只是个称呼。只是基于血缘,让她做不到不管他。她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因为妈妈从来没有感受过男人对她的关心,所以她当初对晓清老公的要求就是,只要你拿钱给她花,只要你不打她。
而就因为妈妈要求低,她才那么匆忙就和老公在一起,没有要求过一分钱彩礼,也几乎没享受过爱情里面被“追求"的滋味。当时几乎立即,妈妈就喜滋滋地同意了,19岁,她就成了别人的老婆。“晓清至今都埋怨我,当初应该挡她一下,替她把一下关。”余五姐说
在这仙市镇上,晓清和老公已经算是看上去关系很稳定的那种了。
至少在余五姐眼中,这个女婿不打老婆,也不在外面乱来。
晓清从早到晚泡在美甲店,一个指甲、一个指甲,一根睫毛、 根睫毛地赚钱,不打麻将,不外出应酬,每天下午五点,女儿从隔壁小学放学来坐一下,晚上七八点老公来坐坐看看,偶尔也等到再晚一点和她一起步行回家。
但是,有的时候,夜深人静,家里人都睡着了,她一个人躺在那里,也会想:这就是我的生活吗?
2018年,晓清在自贡学习结束之后,跟着老师学员一起去北京参加过一次大型美妆会。为了省钱,买了硬座票,从重庆到北京十几个小时,那也是她第一次出去见“世面"
场面很热闹,全国各地的人都有,还有一些美妆界有名的人,曹国栋、辛丹妮等十几个老师,他们在现场就随机找人进行表演。
曹国栋现场抓了一个模特,她是单眼皮内双,看上去化妆难度比较大。一会工夫,他让模特在两千多人的会场走了一圈,远远地隔着大屏幕看着,那个模特妆后判若两人,晓清当下就热血沸腾,恨不得立马报名去他的学校
那一年每个区域的人都会做一个造型送上去参赛,因为晓清的老师没有经验,造型没有其他人大手笔,没有夸张的服饰、过度渲染的舞台效果,结果第一轮就被刷下来了。
晓清并不在乎结果,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察觉到这个世界的大,和
自己所在地方的小。
那次的大会上她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其中有一个北京来的理发师,他说:“如果你遇到一个人,他身上有你没有的东西,不管是技术也好,眼界也好,只要你能从他身上学到东西,就可以多跟他接触'
晓清特别喜欢这句话,也特别喜欢在那个大会上见识到的一切。
有时候她也会想象,外面的世界会是啥样
离开北京的时候,老师说,你就留在这里发展吧,不要回到小镇去,那里没什么发展。这句话让晓清心动了很久。
从此以后,晓清几乎每隔个几年,总会想办法去外地学习一下,也渐渐喜欢上了和不同的人打交道的过程
她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困难。刚出道没多久时,有客人问她使用的是什么化妆品,因她使用的是化妆品专线品牌,就顺口说了一句,在网上买的,化妆师都会用的。
“ 上?"
客人当即就不悦了: 你网上买的也敢用在我脸
那位客人在牛佛政府工作,五官长得比较成熟,发量很多,人很瘦,又是冬瓜脸型,晓清给她设计了温婉一点的造型,但她不喜欢,一心想要很“空气"的造型,再加上之前的那段对话,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尴尬。
凑巧晓清那天没带合适的头纱,客人的头发即使收得紧了看上去都特别大一蓬,晓清让她有什么不满意就跟她说,客户没吭声,她还以为这个话题应该差不多了。隔了几天,婚庆公司找到工作室的人说新娘不满意,想换化妆师。
晓清为此自责了很久,直到工作室的姐姐跟她说,做造型化妆,
要让客人满意,专业的技术还占不到一半的比重,沟通技巧要占很大一部分。
所有的经历晓清都会放在心里一遍遍咀嚼、反思。就靠着这样的磕磕碰碰,边做边学,她的事业一直在往前走,朋友也越来越多。更难得的是,她有一种镇上人都不具有的专业素养,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约定的时间一定要遵守,尽管这个习惯常常让她受伤
到现在,她小小的工作室几乎承包了所有和“美"相关的业务:美甲、美睫、化妆、造型、文眉、文身一一客人们一个个涌进她的店里,心甘情愿等上一个小时、几个小时。她们不仅仅把自己变得更精致,也乘机倾吐着各种情绪和故事,就好像这里也成了小镇上女人们的心理诊所
梁晓清对婚姻并没有太高的期许,老公就是极其普通的男人。他人才(颜值)没有多好,家里的条件也没有多好,最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的沟通从未达到她想要的地步一一她自然有自己的标准,而这些标准不仅仅是和镇上的人比较。
她也一直都记得,她去学习化妆的时候,老公一边鼓励她:“去学嘛,没得事的,该花钱就花。”另外一边他又在跟朋友说:“管她嘞,估计都搞不到事。”她老公其实从来没看好过她的工作,直到现在。
美甲店开业之后,远在浙江的远房姐姐来看她,只待了一天就和她说:“晓清,你一直在向前跑,但是你老公在原地踏步,如果你们不能统一节奏,迟早有一天会分开。”
这段话让晓清想了很久,从前她怀二胎的时候,老公也照常晚晚都出去游玩、喝酒、打牌,沟通过无数次都无果,但自从她决定要靠自己赚钱的那天起,她已经无所谓了。
在梁六儿对妈妈那样的阴影下长大,晓清从来没有想过要把百分百的安全感放到婚姻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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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进人群就会发现,这里的女性十分强悍,无论高矮,都能肩负重物,从不假手于人。大概生活中总是危机四伏,不使出全身力气,轻则鲜血淋漓,重则粉身碎骨
晓清接待过一个北方女人,说话声音偏中性,外表粗犷,个子又高。刚开始还挺高傲的那种,坐到店子里面来,就说:“啊,这些东西我都懂。”晓清也不生气,和颜悦色和她慢慢聊天,不知不觉,她就讲 起了家里的事
她和现任都是二婚,虽然这边的条件不是很好,还是为了爱情义无反顾嫁了过来。男方家拆迁了以后有个几十万,没想到她的婆婆就因此怀疑她看中了他家那点钱,又觉得她是外地媳妇,钱也不愿意交给她,担心她随时都会跑,连生活费都不愿意掏一分钱
女人有一天跟她说,今年过了,就会和她老公离婚,待在这里没有意思,她的朋友都在外地。“我既不图你的人,也不图你的家庭条件,两个人合得来就在一起,合不来就算了。都没想到二婚会找到这样的家庭。”她的话说得特别直白,“连这么点对我好的要求都做不到,我何必要跟你在一起?"
晓清很同情这个北方女人,也莫名有种惭愧,“我们这地方不但对一个外地人不热情,还能这样对人家。”但她大概是女人身边唯一一个对她离婚一事不发表任何意见的人。
这镇上有着各色各样的婚姻形态,但就是容忍不了单身的女人、离婚的女人、出轨的女人
晓清一个朋友实在忍受不了老公毫无上进心,和她不同频,提出了离婚。周围的朋友七嘴八舌都在谴责女方,觉得没有大的原则问题没必要。晓清把这个问题抛给老公:“如果有一天出现一个比你优秀得多的男人,你会极力挽留我,还是愤而离婚?" 老公回答说:“我会把那个男的砍了"
晓清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她不但对婚姻不抱有任何过高的期望,也慢慢意识到,在这个镇上,无人可倾诉,她和老公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两个人的对话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在自说自话她会看手机,学英语,虚心向人请教,而老公除了修车,对这个世界的许多知识都懵懂无知,也根本不具有起码的好奇心。
晓清希望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不是这样,虽然无法辅导他们的作业,但她竭尽全力提供他们一切的学习条件。两个孩子一个即将读初二 个小学三年级,有一天小女儿拉着她的手,问她:“为啥你的那个漂亮的朋友要找一个不好看还老的男朋友?"晓清被女儿的早熟震惊了,她也很认真地回答说:“两个人之间的爱情是由很多因素决定的,你觉得叔叔长得不帅,但是阿姨多半因为别的因素选择了他。”女儿半懂不懂地点点头,晓清特意又加了一句:“你将来长大了也会面临选择,无论如何都不要太早做决定、太早结婚。”
上个月老公找她谈了一次话,要把家里的经济大权都交给她,反省这么多年对她关心得不够,尤其是以前辜负了她太多的牺牲。这让她感到很意外。
前些日子,晓清照常起床后去了厕所,回来的时候,看见老公迅速把她的手机扔在床上,屏幕还亮着,拿起来的时候,停留在她和某个朋友聊天的页面。
她这才想起来,最近几次三番,老公都在用各种方式来浏览偷窥她的手机。而她出于无愧于心的想法,密码都是告诉过他的。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她的老公有一天会变成梁六儿失散多年的兄弟。从老公当初那句“随便她去学,学不到啥子",到夕队的“你老婆又漂亮又能干,一心赚钱连麻将都不打,你还不看紧点",像是很短的路,又像是走了三十五年才走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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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m0年春节的那天,一个肌肉比较发达的姑娘在五星街上横冲直撞,估计有急事,要走成螃蟹步了。梁晓清也在那条路上,她和嫂子到市里买年货,买了很多东西,穿得也厚,天气不错,很久没有这么逛了。
不料那个姑娘走到她俩身后,没有一声借过,就对挡在她面前等
“
车的姑嫂极其不耐烦,念叨着什么 好狗不挡道"之类的话。
“你要咋子嘛?'
晓清这才看清她是自贡话说的那种“假小子",其实到最后她都没
有弄清对方的性别。对方除了身板比她宽,脏话也特别溜。对方估计也没想到,当她一拳头甩到晓清嫂子肩膀上时,晓清也一拳头还了回去。
那个人一把薅住晓清的头发,嫂子急忙扔下手头的东西也一把抓住那人,女人们的打架最后变成一场拉扯这一架到最后谁都没赢
自贡人生性直率,粗声大嗓,三杯火酒下去,动辄性命直见,但他们的怒火来去都快
看热闹的人把她们围得水泄不通,还拿着手机各种拍摄。
晓清肯定不是仙市古镇见识最多的那个人,但生活的历练让她如今对任何事都泰然自若、游刃有余
她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大大小小的摩擦意外:仙市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争地盘的小贩,推搡得满地都是冰粉;亲兄弟争吵的,到最后脸上都是血有的时候连本地人都很难讲清那条底线到底在哪里,然而无论如何不能示弱,弱就表示会被别人一辈子欺负。
截止到2022年,梁晓清家为了等待卫康院的安置房,已经在仙市古镇安居了三年。她家花了三十万左右,买下了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子,她和老公一间,妈妈带着两个孩子一间,弟弟一间,梁六儿宁可打地铺挤在冰冷的客厅睡,也不愿意按照晓清的建议搬出去一个人住得宽敞点
余五姐像晓清一样越变越精致。孙子孙女和她很亲,这个大家庭也事事都尊重她的意见。梁六儿曾经很得意地说:“你现在离不脱我了,我是个残疾。”当年车祸之后,他可能才意识到,倒下去之后,只能依靠家里人,他自此脾气大变,同时也变得更自私了,一副“我是个得了病的人"的样子。
从客厅的窗户望出去,是这个小镇边缘的几户平房,青瓦白墙,有点像晓清家老房子的格局。他们被几块稀薄的田地包围,居高临下地俯瞰,几个农民顶着烈日在耕种、施肥。再远一点就是已经开通了一年的高铁,可以想象车上的人们或许正满脸向往地去向远方,呼啸的声音有时候会如同水流般绵延到窗前。
偶尔晓清才会扫一眼呆坐在角落的梁六儿,他脑袋上留下了动完手术后"c"字形的疤,后来有一次癫痫发作导致门牙摔断,外貌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变化。一家大小热热闹闹的时候,他蜷缩在客厅的角落就像隐形了似的,小时候那个耀武扬威的男人再也不见了,他的领地只剩下自己屁股坐着的那一小块
晓清提醒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要成为梁六儿那种疯狂急躁的人,说起前几年的打架事件,晓清都觉得自己汗流浃背、羞愧难当。
“你不惹我没事,你要惹我,我一点都不让。”
这句当地人的实用哲学其实一辈子都存在于梁晓清的血液里。《圣经》里面有一句话“要救自己,如鹿脱离猎户的手,如鸟脱离捕鸟人的手",她只是不清楚如何准确地表达:那双手摊开的时候是柔软的指头,攥紧的时候,就是一双拳头
第8章 这里没有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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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决定从广州退学的那一年,陈秀娥从电子厂领到了一千五百块钱的工资,半旧不新的现钞,很有质感的一叠,回去以后躲在被窝里又数了两遍。她之前就在半工半读。那个周末约着工友,和同样在半工半读的同学一起去逛商场
那是秀娥第一次挣到工资,她在卖电器的地方左挑右选,买了部联想手机,犹犹豫豫地数出去六百块钱。然后几个人又开始东看西看,这时同学路过一个摊子,见很多人围着,就钻进去看。过了一会儿秀娥发现,怎么喊她都喊不走,她脸上的表情接近于痴狂,呆在原地,就像中蛊了一样,拖都拖不走。其他人就说算了,咱们先走吧。走出去两步,回头望去,同学的脑袋淹没在一群人中。秀娥隐隐地总觉得哪里不对,就带着另外一个工友折回去,还好同学还在那堆人的包围里,她一把抓起同学的胳膊,一个字都不说,也不听那些人的吵嚷,强行把她拖走了。离开了好一会儿,同学像是突然醒过来,嘟哝着说自己受骗了。秀娥问她损失了多少钱,她说五百多,是她兜里全部的钱。
那之后没两年,带着大学一年级的肄业证,秀娥就和网上认识的男朋友结了婚,嫁去了宜宾,生了两个孩子。2016年从宜宾回来,离了婚,从此带着孩子回到家乡仙市定居,成为一个单亲妈妈。
一晃六年过去了,秀娥彻底缩回到了自己小小的世界里,在这里她有年过六十的父亲,十三岁的女丿L和六岁的丿L子,还有一条狗和一群家畜。
秀娥喜欢拿着锄头刨地的感觉,她个头不高,皮肤黝黑,毛孔粗大,两只脚孔武有力地支撑着她敦实的身材,一看就是长年在田里下力的人。虽然年纪尚轻,脸上鱼尾纹、法令纹,一个不少,她总是扎着一根长长的马尾,笑起来的时候,突出的牙龈能毫不掩饰地吸引别人全部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