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六岁学会煮饭,七岁炒菜,十三岁就能搞定两桌人的菜,梁六儿后来不让她读书,她连和小伙伴玩,背篼里都背着一个弟弟,然后煮饭、洗衣服,负责力气活之外的所有活。
每天干完活,就是最期盼的时间了:晓清会自己在本子上乱画,看到一个卡通很好看,头身比有多大,就照着那个比例临摹下来。她可以半天时间都待在家里,直到把那幅画画好
晓清最喜欢雨天,因为不用做什么家务事,只需要坐在那里画画 妈妈愧疚女儿没读到什么书,特别支持她画画,什么水彩她都会买来。
晓清画好了以后就贴在墙上,亲戚朋友过来都能看到,边看边称赞。梁六儿时常连那盏昏昏欲睡的灯都不愿意开,房间太暗了,晓清记得她要抬起头,屋顶上有两块玻璃瓦,只有那里能透出一丁点光线来。
退学之后,梁六儿买了毕业生的语文、数学课本,教晓清学,她觉得那些例题看完,一下子就能领会同类型的题。
有次学到减法里面的借位,因为一遍没学会,还被暴怒的梁六儿打了一顿,没两遍她立刻就掌握了要领。有时候去找同年龄的小伙伴玩,看他们写作业,遇到不会的题,晓清都会。
还有一次,闲得无聊跟着小伙伴去三年级的教室玩,老师也没赶
她走,还当众问了她一道加减乘除,其他同学还没算出来,她就答对了。过了几天老师去晓清家做家访,劝她妈妈让她读书,“妈妈可能为了这件事,背地里哭了很多场"
妈妈只能哭,一说到读书需要学费,梁六儿就一直摇头。
十四五岁,梁晓清又发现了一个好去处,跳上为郊区开辟的公交车,半个小时的摇摇晃晃就能抵达自贡图书馆。那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书,类似《十万个为什么》《99个生活小窍门》《植物大全》等,有许多做人的道理和生活中的一些难题的解答,她好像进人了一个小天地,从前梁六儿所不愿意给予的,余五姐没有能力给予的,那里应有尽有。
让晓清在图书馆流连忘返的还有那里的冷气,有次不知不觉看到四五点,出门的时候在袭来的热浪里差点晕厥。多年以后晓清都对其中一个故事念念不忘,至今依然能够复述出来每个细节,故事叫作《没有伞的孩子,必须努力奔跑》。
故事讲的是一个孩子家庭条件很差,很努力地考上了高中,为了读书,他爸爸东家借、西家借,交完学费就没剩下几毛钱了,只够一两个月的生活费,只能吃咸菜、馒头。不过他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努力想办法,比如帮同学代买东西,赚点零钱。他随后很有魄力地用这点钱买了个手机,在学校的布告栏发了个广告,说可以承接各种单子,生意越来越好,还结交了和他经济状况差不多的同学,并且组建成了一个团队,一直做到他大学毕业的时候。他不仅顺利完成学业,还赚了相当一部分钱。
“当时没大看懂。”梁晓清说,“但就是一直念念不忘,感觉很有
" 启发。
6
18岁那年,梁晓清已经换过了两个工作,她去五星街的“粗茶淡饭"做服务员,慢慢跟着年长的同事学习待人处事。
有天晚上小灵通没电,她早早入睡,次日清晨一开机,几十条亻一一口(亠)息涌了过来。正打算看,堂哥打进来电话:“你不要急,跟你说个事,你老汉被车撞了,现在四医院抢救"
冲到了医院,从二楼电梯口一出来,就看见一间大的病房,门口写着颅脑科的重症监护室。一个房间十个病人。晓清进去又差点出来,左边第二个病床,一个男人躺在那里,紫色的眼睛肿得很大,如果不是旁边站的余五姐,她几乎认不出来这是谁。他旁边的机器“嘀嘀嗒嗒"响,测试着心率和血压。
一开始虽然昏迷,但梁六儿总是迷迷糊糊说要起来,不停反抗挣扎,要把身上的管子挣脱,想用手来扯,被护士铐住了,两边的手都绑在病床上。以为他能安分了,说个话的工夫,他又在那里嘀咕,就像在跟自己喊加油, 一下子又把所有管子全部扯断了。
晓清不由自主和妈妈哭成了一团
“幺妹你不要哭,你不要哭,你要是哭的话我也想哭,还有这么多
" 的事情要处理
听妈妈这么说,晓清做了一个深呼吸,把眼泪憋回去。她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接下来就问怎么出的车祸,现在什么情况,有没有报警,车主在哪里。
整整半个月,梁六儿都处于昏迷状态,即使之后醒来都不知道是
咋回事,整个人是懵的。
晓清要上班,要照顾医院的爸爸妈妈,要处理交警队的事情。虽然她从来没有在妈妈面前表露出来,但她其实非常焦虑。即使爸爸对家里再怎么不好,但是经济来源都是他,万一爸爸不在了,晓清就是家里的老大,那么除了现在的工作做着,还需要再找一个兼职,得多赚点钱来维持家里的生活一一她左思右想,食不下咽,没几天瘦到了九十多斤。
过了些日子,医生告知,梁六儿颅脑受了伤,脑花有个肿胀的过程,头盖骨一直压着,血管容易破裂,一旦破裂就会有死亡的风险。所以要么就把一块骨头取下来,等那个肿胀消下去,再拿一个进口的钛合金脑壳给他盖回去一一但是只要涉及动手术,也有风险下不了手术台。
余五姐听着,紧张到手一直在抖,晓清就问医生说:“我可不可以签字?"他问你多少岁,晓清回说18岁。他说可以,把关系写清楚就行。
看着余五姐失魂落魄的样子,晓清把妈妈拉到一旁:“你想救他就救他,救他就签字,不想救他就这样。你要这样子想,你尽力就行了,只能交给老天,而且,退一万步说,你们的婚姻本来就不幸福一
这段话似乎并没有安慰到余五姐,医生跟她们解释说,肿胀能自己消下去是最好的,也可以不做手术,再观察多半个小时,如果指数往上涨就动手术
余五姐手足无措,眼泪汪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晓清很冷静,一字一句跟妈妈说:“妈,我知道你在担心啥,你不要怕,就算是欠了别人的钱,我会去找钱,我会负责把这些钱还回去,
" 你别怕
出生之后,这是妈妈第一次在大事上依靠晓清。还好手术很成功。
那一年全家是在医院过的年。
另外一边,交警部门觉得肇事逃逸很严重,跟着排查下去,发现是个三轮车。晓清的远房哥哥也帮着找了《自贡日报》的人。虽然报纸只是用下面最小的一个小角落刊登了这个新闻,但那时候的报纸影响力很大,是城市所有机关单位唯一指定订阅的。晓清很快就收到消息:那个三轮车车主自首了。
梁六儿在鸿化厂上班,每天骑自行车,对方是三轮车,本来应该走另一边,但路有点烂,他就逆行占道,把梁六儿给撞到地上,然后就跑了。梁六儿挣扎了很久,不然的话伤势不会那么重
她也曾经对外界有过期盼,在她奔波于医院和饭店,梁六儿在床上生死未卜的时候,后来的老公、当时的男朋友接到了她的电话,静静听完她的哭诉,他只是不知所云地说了一句:“外面好冷啊一
这件事情处理结束之后,晓清觉得家里变了,她自己也变得不一样了。她意识到,要摆脱梁六儿的“影响"和对别人的依赖,必须要靠自己。
从医院回去,餐馆的经理觉得晓清变得更加沉稳了,想升她做领班,但那却已经不是晓清想做的了。她一直酝酿着想学点技术,只是那时候结婚了,又花了几年的时间去生育孩子
梁六儿出车祸以后,在晓清的鼓励下,余五姐去砖厂上班,她手脚麻利又肯吃苦,一个月能赚到一千多块钱,经济独立了
梁六儿正式离开对家庭控制的舞台,他的时代宣告结束。
7
梁晓清家里曾经养过鸡,院坝门口总是散养着母鸡和她的小鸡崽,天空上方飞过一只鹞子,经过她家平房的时候,看见了鸡群,就低空飞行,来回在屋顶转圈。一旦人们不够警觉,隔得老远,鹞子就俯冲下来叼走一只小鸡。有一次一只鹞子冲了下来,母鸡猛烈起跳,狠狠地啄了一下鹞子,那是唯一一次她看见过的成功反抗,也有的时候梁 “ " 晓清会亲自把小鸡放在母鸡身下。 但是大自然的事,你没有办法。
2012年,阿公走后,78岁的阿婆身体依旧硬朗,就和大家商量决定,她每个月支付一定的费用,把养老生活平均分配给三个丿L子。
她先去大儿子家,才待了一个多星期,但不知道怎么摔到了地上,嘴里吐出泡沫。大儿媳把她扶到家里的一个椅子上躺好,又去洗东西去了,过了一会又听见“砰"的一声,再出来客厅,老人家已经断气了。大儿媳哭得不行,说咋办啊,她在我这里走了,以后大家都会指责我没有照顾好啊一
家里人把阿婆抬到木板上,把下葬的衣服穿好,天渐渐黑了,家里人来来去去准备后事,守在一旁的晓清表弟听见阿婆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咯儿"声,这才咽了气一一也就意味着,之前的一天时间里,或许都错过了送到医院的抢救时间。
此后的那两年,晓清总梦到阿婆来找她,面容凄凉,说自己不该死,让她把自己救活,也只有她才能救活她“.一次是谁在家门口过生日,晓清看到阿婆在小山坡上招手,她问遍了周围的人,发现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得到阿婆。阿婆又在说要活过来,你要给我想办法。晓清说,我也没有办法,你都已经埋了、下葬了呀。阿婆就生气了, 把抓住她,骨瘦如柴的手臂却把晓清的手捏得生疼,你一定得给我想想办法。晓清就找了个道士,说是因为坟上破了个洞,需要做法,得找块红布,包一张符,把红布塞进去,用一个簸箕盖住,再找几个人按住。晓清就去找到家里的叔娘,依样画葫芦照做了一遍,还留了个心眼,把坟上的洞留给了对阿婆最不好的叔娘一
醒来后,晓清还能隐约地感受到手臂被捏过之后清晰的痛感,她自诩算不上是个迷信的人,做事从来都百无禁忌,但这件事让她困惑了很久。
很多年以后她搬到仙市的镇上居住,在去美甲店和回家的途中会经过一个十字路口,从那里也可以去瓦市、何市的方向。镇上有个传说,清晨六点之前经过那里的司机,很容易就会遇到“鬼打墙",就那么几步的距离,转来转去都找不到方向。
对于身边所有的事情,晓清都尝试去理解。终其一生,她都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结婚、生子,一直拖到2014年,晓清终于可以去自贡学习绣眉毛、做指甲、文身等项目了。“也不一定非要通过这个赚钱,哪怕能够改变自己也行。”这也是晓清长这么大,终于可以第一次为自己交学费了
第一天去上课,老师要求在纸上学画眉毛,画完之后老师看了她一眼,就叫所有人围过来,说:“你们看看,这可是人家第一天就画出来的眉毛,你们好生学习一下一一"从那天开始晓清在培训学校有了一个外号叫“学霸"。她也开始慢慢适应那些友善的奚落:“哎呀,学霸在我面前我都有压力,坐得离我远点儿。”
晓清第一次做眉毛是替其他学员做的,她画好样式,独立完成了。
从头到尾老师也就看了两下,纠正了一下手式,居然就做得很成功了。
培训学校的结业考试,是把平时的表现和第一次操作,还有理论考试题做个总结。专门从湖南过来考核的老师最后咨询了一下同学,你们认不认可梁晓清是第一,大家都说认可。晓清站在讲台上,拿着几百块钱的奖励,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了为自己骄傲是种什么体验。
第一年快学完的时候,晓清回来仙市,她观察到一个中心位置的药店,里面就有椅子,总有很多人在那里乘凉,她也每天去那里玩,随身带着修眉刀和眉笔,一来二去,晓清就试着问和她闲聊的人:“你要不要来画眉毛、修眉毛?不要钱。”
她们显然都对效果很满意,晓清说,每天来这里玩都行,我每天都给你画。
因为画了眉毛以后的效果很好,传来传去大家就知道她在做,她们就说这个这么好看,就是回去洗了以后就会掉,第二天就没有了,她们开始问半永久多少钱“一到这个程度的时候,晓清知道,她的生意已经开始默默地播下第一批种子了。
直到现在,晓清也都时常免费为客户修修这个、剪剪那个,她家从未有过经商的人,但她专业过硬、做事靠谱、待人和气,很容易就留住了越来越多的客户。
结婚的头几年,晓清随老公住在乡下,和他爸妈同住。有一次晓清有一个朋友来找她玩,浓妆艳抹就来了,用的还是当时流行的死亡眼线
“ " 朋友走了之后,公公就问: 你那个同事,是城市人还是农村人?
“是农村的,家在贡井那边的。”
他就说:“哦?农村人嘛,还是应该有农村人的样子。”然后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晓清回想起来每次化妆的时候,端坐于窗户面前,眼角的余光都能瞥见公公那种不舒服的样子。
她知道,他所谓的“农村人"的样子大概指的就是像婆婆那样,素面朝天,只干活不打扮,甚至这一辈子连裙子都没有穿过。“做婆婆这样的女人就太不值当了。”她长相平平,短头发,身材虚胖,长年穿着不辨性别的长裤,直到有了两个媳妇以后才生平第一次穿裙子,就因为她觉得穿裙子别人会笑话她。更重要的是像她公公那样的人,和这边普遍的男人一样,就觉得你女人就应该怎么怎么样,而婆婆果然就变成了什么什么样的女人。
“怎么怎么样"形成了家里的氛围,即使大肚子的时候,晓清也要做家务事,不能无所事事地闲逛。2007年生完大儿子之后,老公从工厂离职出来,他白天经营修车店,晚上就和朋友去捉黄鳝、泥鰍,放狗追山兔。生完孩子后,晓清有几年赋闲在家,某天中午妈妈打电话约她去逛街,她穿了个外套,和外屋的老公打招呼:“我去自贡一下。” 结果老公看了她一眼,骂了一句:“不出去耍,你会死啊?"
女人什么样,虽然在晓清心里也只是模模糊糊的影子,但她有一种类似于“自省"的东西。她没有上班的时候,觉得自己花老公的钱很心虚,孩子热了冷了,换季了穿什么衣服、配什么鞋子,老公有没有记得吃早饭,今天的情绪够不够好,这些都是她的职责所在。两个人的婚姻中,她曾经是更小心翼翼的那一个。他说得也很直白,给自己留了一手。当她试图索取家里的财政管理权的时候,也被她老公拒
" 绝了:“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是那种(交出经济大权的)人
她的店铺斜对角,有个服装店,女老板离了婚,独自抚养两个孩子,她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很精致。然而有时候她一把大门锁上离开,隔壁的娘娘们就会嘴一撇:“那个婆娘,又拿斗钱去嫖男人"
美甲店里能听到这镇上最丰富的流言蜚语,和那些对于女性的诋毁中伤,晓清总是会保持有思考的缄默,她有自己的看法,也会希望通过自己来影响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