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五姐回来以后,看到地上扫得干干净净,桌子也很干净,柜子底下也很干净,就连要洗的衣服也都泡好了,还是按颜色分好来泡的,就很欣慰。
讨好妈妈,成为晓清一生的使命。六岁就开始在小锅中熬稀饭,七岁的时候,妈妈去田里,她学着在蜂窝煤上炒藤藤菜。
梁晓清也会对农村中女人的地位有过疑问:堂哥上学去了,家里还要给他留菜,本来一共就没有多少菜,大部分精华都给他夹到碗里了。看见晓清在面前,阿公有时候还要故意叨叨说:“哎呀给我家梁超留点,他是丿L娃子,以后要是挑个水喊他都会跑得更快"晓清并不抬 “ " 头,慢悠悠地说: 那我就等着看他给你挑水,看他给你挑几挑水
村里有个神奇的女人。他们在背后叫她“坐台女",她也就二十几岁,晓清总是看见婆婆姨们动不动就在后面指着她的脊背,用各种鄙夷的语气嘲笑她在外面卖。
农忙季节到了,那个女人开始忙里忙外,她独自一人,下种子、挑粪、收谷子,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儿。她的男人就像是把土地包租出去的大地主,非但一次都没有在地里出现过,还时常抄着手,叼根烟,像个二流子一样从村里这头晃到那头。
晓清看到过这女人光洁的妆容,也看到过她蓬头垢面下田劳作的样子。那个女人家里修了湾子里最好的一栋房子,不用猜都知道是女人寄过来的钱,还买了立体声的音响,男人专挑深夜显摆,破锣嗓子传到很远一一一有钱真是好啊,尽管那种嗓音让她想起杀猪
后来那个女人又出钱开店,两人经营了一阵子,店子倒闭,便又以女人继续外出打工结束。
他用那些钱用得理所应当,她那么辛苦,他却那么安逸,而且他还要打她,打完之后她还继续赚钱给他花“ “晓清就在想:“为什么,凭什么?"那大概就是晓清最早对男女不平等的疑问。她不懂男女之间的关系,如同她也不懂,“妈妈为什么不能离开家里那个姓梁的"
1994年,余五姐不小心又怀上了,计划生育抓得最严的年代,被逮住了,就会强行引产。余五姐躲去了外地
整整=个月,没有了妈妈,家里安静得如同地狱:梁六丿L每天早出晚归,就像躲着她,回到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幽暗的堂屋,隔着吱吱嘎嘎的饭桌,都能闻到梁六儿身上的汗臭味,还能听见自己肠胃咕咕的声音。饭菜还得自己来做,不只是给自己,还要给那个老汉。
梁六儿回到家,总是往那里一坐,等着晓清给他煮饭,煮完后得给他放在桌子上让他吃。夜深了晓清把水烧好在那丿L洗脚,他也跟着来洗脚。
阿公和两个儿子是邻居,但隔壁阿婆偶尔想起来了,才会问一下晓清吃了没有,说没有才说让她去吃饭。住在另外一头的叔娘,从来没有叫过晓清吃一次饭。
“没有妈妈的日子太可怕了。”人生中晓清单独和梁六儿相处的这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了自己对妈妈的依赖,也第一次体会了所谓的人情冷暖。
弟弟生下来,七岁多的梁晓清成了全职保姆。弟弟满月之后,她
就把弟弟放进背篼里,一路带大。有时候和小伙伴一起玩,弟弟尿湿了,就带他回家洗,再折返回去继续玩
过了三年,也才十岁,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想法变了。从前她不明白,为啥子大家都嫌弃她,就因为她没读书?她以为对所有人都顺从,就能换回别人对她的喜欢,然而许多事情告诉她并不是如此她开始变得“叛逆",时常一个人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想事情,让思绪在脑子里碰撞,也去尝试不再顺从每个人
有一天梁六儿又跟余五姐打了起来,晓清根本拉不住,情急之下扔了一个凳子过去,接下来一次打架,她扔过去一把手电筒,准确无误地把梁六儿的头砸出了一个包,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梁六儿的脸垂下来,怒不可遏地冲了过来想打晓清,妈妈一把抱住晓清,用背挡着梁六儿,伤心地哭了。
若干年以后,当晓清刚刚成年,在富顺的一个厂工作,听说可以申请一家人住的宿舍时,晓清小跑回家,开心地让妈妈收拾东西跟她走。但是妈妈又哭了,她说这样子走了,两姐弟还会吃苦
晓清知道,妈妈那个年纪的人经历过很多,从懂事开始,每次看到妈妈和爸爸吵架、打架,她就劝妈妈离婚。但是妈妈生病特别严重的时候,梁六丿L也会背着她去医院。两个人又好像不能分开。
对于余五姐来说,她的世界也并不宽广,那个年代没有人离婚,村里只有一对离婚的夫妻,男的和她差不多年纪,女的略小几岁。女的很能出去找钱,队里的人就说闲话,说那个女的是干啥子的· · “她觉得自己承受不起这样的流言蜚语。“人家会笑你,这一嫁都没有嫁好,下一嫁会嫁好啊?那个时候的女的背的罪更多。”
还好她还有晓清。而晓清说她再也不愿意离开家,她怕离远了妈妈就会受委屈,不能让妈妈一个人在家,既然让她离开这个家她也不愿意,那么就让她来一直陪伴她、守护她
2014年的一天,晓清回到家,平时余五姐都会很开心地和她打招呼,那次她只顾埋着头切菜,都没抬头看她一眼,晓清转了一圈,余五姐还是没理她,就问:“妈妈你咋了?"余五姐的眼泪一下就滚出来:“你爸爸又打了我"
晓清把手里的东西一掼,冲到梁六儿的房间
"
“你啥子意思?你打我妈咋子?
梁六儿不以为然:“以我以前的脾气,都不知道把她打成啥样
"
了,哼!
晓清说:“就算她有一万个不对,你都不该动手,你动手就是你的错。娃儿这么大了,你不要再做这种事,有什么你好好地说,这是最后一次,当然我也不会对你做啥子,因为你不值得。这是最后一次跟你说:要是再敢对妈做点啥,我就把妈妈接走,再也不会管你了。”
那是晓清成年后对梁六儿最凶的一次,此后梁六丿L再也没敢动手。
4
那年夏天,阴雨绵绵,有天晓清和弟弟看到梁六儿端个碗在家门口望,眼睛直勾勾地,饭都忘了吃,也走到门口看过去。
晓清阿公、爸爸,还有幺叔三家的房子挨在一起,梁六儿看去的那个方向是他家房子和隔壁阿公房子的交界处,坝子边缘有个保坎,坎下面有几级梯梯,可以走到猪圈。阿公可能从那里滑倒了,上半身在坎坎上,下半身在梯子上。他想抓住个东西,借个力起来,起不来,手在那里无助地抓挠
看到阿公摔在那里,晓清反应过来:“你端个碗望那边干啥子?
赶紧把他牵起来。”梁六儿头都不回:“我就想看他自己起来得到 "
不? “我说好,以后等你哪天摔斗了,我也望斗你,等你自己爬起来。”晓清边说边赶忙去扶阿公,梁六儿这才也跟着一起去扶阿公。
晓清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了解梁六儿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之间彼此生疏,互相直呼其名,连动物之间基本的偎温都没有
小学一年级退学时,梁六儿曾煞有介事地跟她说:“不读书的话,给你买一朵很大的花戴,还给你买漂亮的衣服。”然而她从未穿过合身的衣服,换季的时候,实在要买,也总是很长很大的衣服,为的是长高不用再买,结果不但衣服永远不合身,长高了以后那衣服也过时了。
买鞋也是如此,鞋底比脚还要长出去一截,边上的鞋襻扣不住,就用针线把它缝死。穿的时候很痛,所以晓清宁愿打光脚有一次踩到了刺,梁六儿就用力地一把捏住脚,生生把刺拔出来
为了鞋的事,余五姐和梁六儿吵了起来,结果又导致了余五姐被打。没办法,别人家是靠努力赚钱生活,梁六儿是靠把现有的钱节省下来过活。他把钱死死捏在手上,每一分每一毫都要有出处。他不信任银行,觉得所有银行都会倒闭,一张张破旧的票子就用一个塑料袋包起来,偷偷藏在装米的缸子里。
梁六儿倒是也相信因果报应:最早房子修起来的时候顶上只盖了
薄薄的一层瓦,有次梁六儿夏天睡在那里,感觉肚子上一沉,睁眼一看,一条硕大的菜花蛇,大概是从房顶的哪个缝儿掉下来的,他也不打也不杀,就顺手一扔。家里不得已让他杀鸡杀鸭的时候,他也会念念有词:“下辈子你不要变畜生了,你跟阎王说一声,如果要报仇,也不要找我。”他不祭祖却只是因为舍不得鞭炮、蜡烛那点钱,阿公偶尔一次也会心疼这个儿子,说:“我买了多的火炮、纸钱、蜡烛,你拿去烧吧。”梁六丿L这才破天荒地去祭一次祖
他有他自己的价值观和人生理论,“晓、晓、晓清· · ,晓清知道他也不是要和人辩论,他没有那个能力,他只是以一己之力反对,再固执地坚持下去。
梁六儿一辈子以“自己不花钱,家里人更不许花钱"为人生准则,为了省钱,把热水开关拧到最紧,让它一滴一滴地滴下来,以为这样电表和水表就可以不走字,结果烧坏了两个热水器。
有一次有个姨到晓清店里来,说村里有个老人要走(死)了,让梁六儿赶紧去理个发。晓清连忙打电话,把位置告诉了梁六儿。过了好一会儿,姨姨急着去店里,发现晓清不在,就让店里帮忙的小幺妹短信转告晓清,梁六儿怎么还没到,就怕对方等得都要断气了。
晓清心知肚明是咋回事,马上拨通梁六儿的电话:“你是不是在路
" " " 一一· "从上? “是啊是啊 “你是不是还在慢慢走路? “是啊是啊这里走到姚坝下面的村并不近,她马上命令梁六儿:“你赶紧找一个中巴车赶过去,不然以后人家到我店里问起,我再也不会帮你传达了!”
晓清老公尝试过和老丈人沟通:“爸爸你作为一个男人,儿子还这么小,还是应该适当负起家庭的责任。
" 梁六儿冷冷地回答:“和你比,至少我没有欠债。
“他一直以来的理论都觉得自己不偷不抢,还给家里修了个房子,
" 已经很好了。
刚刚懂事一点的时候,晓清有一次问梁六儿:“你这样的人为啥子要结婚?"她又接着说:“你就应该像村里的那些老单身汉一样的,哪有人结了婚,却对婆娘、娃儿一点都不负责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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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岁那年,梁六儿觉得对晓清的“义务教育"已经结束,由着她在家里做家务活打发时间。在这种乡下地方,人和人的去向大同小异,晓清隐隐约约感受到,如果一个不慎,她的人生就有可能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滑落下去。
2001年,在深圳的一个远房亲戚,说招理发店的学徒。晓清很奇怪,为啥招学徒要来老家找?她还说要找自己屋头的人才信得过。晓清又想:“为啥只有屋头的人才信得过?"不过她没有问出口,反正梁六儿也不让她去,就翻篇了。
亲戚其后撺掇了另外一个阿公的孙女,那个晓清叫作堂妹的小姑娘跟着走了。几年过去了,传言说那位姐姐和姐夫开的店有点不对劲,来来往往只有成年男人,据说还让那个堂妹提供所谓的特殊服务。
后来某日,余五姐和堂妹的妈妈聊天,她这才说:“你以为那个远房亲戚是个好人啊,把我家幺妹喊过去,逼她接客,一开头不愿意,后来没有钱租房啥的,也不得不从。”余五姐听得后背出汗。堂妹在发廊认识了一个老男人,很快结了婚生了孩子,又迅速离了以后,孩子送给了别人,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生活得十分艰难。
晓清长大的村落,只有过一个同龄的女孩不用做家务,不用受苦,那是她的远房侄女,两个人一块长大,又都是性格直率、有一说一的人,所以一向聊得来
侄女的爸爸对她无比溺爱,做了错事也不舍得动她一个指头,妈妈有时候觉得她不对,要打的时候,她爸爸就在旁边维护
她家条件一向都比晓清家更好,最让晓清羡慕的就是,侄女跟她爸爸要钱,都是四五十地给她
她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眼睛很大,睫毛也长。像这种长得漂亮的女生,很多小男生整天围着她转悠,从初中开始,她就不想读书,整天跟那些男生到处晃荡,有时候晚上还赶到自贡去通宵玩,第二天凌晨才赶车子(公共汽车)回来读书。
有一次她问晓清:“长大了有啥子理想,想去上啥子班?"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们都只有十二三岁,晓清才生平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 “我说我不晓得,我说我以后长大点才晓得嘛。我说你有啥子理想啊?难道都想好去上啥子班吗?"她回答说想到迪吧去上班。迪吧?晓清偶尔看电影电视也看到过,那是一个小女孩想都没敢想的地方,“为啥
" 子喜欢在迪吧去上班呢?"她就说:“那里的服务员穿的衣服很好看。
小侄女实在太贪玩了,天天去市里玩,仙市有条中巴车路线是到市里的,车上的售票员对她印象深刻,因为她太引人注目了。“玩了通宵,早晨(从自贡下来的)车都到了仙市,她不晓得下车,还在蒙头睡觉。”婆婆嬗嬗在背后传得啧啧有声
后来小侄女又和理发店的几个混社会的伙在一起,那些人私下商量要把她弄去卖,她被蒙在鼓里,以为是去上班。万幸她爸爸知道后,第一时间报了警,和警察一路追到了云南,差点儿出境了。
回家之后,才发现她已经沾上了毒品。她爸爸把她留在家,她妈过来喊晓清陪她玩,其实两人长大了,大家的爱好、接触的人都不一样,日渐疏远。晓清没有找到她,原来就趁她妈出来的这一会儿工夫,她跟奶奶说,想吃甘蔗,出去就上了马路,钻进早就停着的一辆车子,又跑到自贡去和那些狐朋狗友玩在了一起
再后来,她在自贡的某个酒吧坐台,然后又听说,她被送去了戒毒所戒毒。很久之后晓清见到过她一次,她变得很瘦,打了个招呼,聊天话题已经不多,两人尴尬地坐了一会,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到现在,和晓清同龄的她依然没结婚,最后一次听说她的消息是在卖房子做销售,似乎过着一种居无定所的生活,之后就再也不知道了。
晓清觉得无比可惜,这是她生命中最好看的一个女孩,人很聪明,正常学习、长大,在这样一个靠脸吃饭的社会,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无着无落。
那时候梁晓清不知道多么羡慕侄女有那样的爸爸和家庭。环顾四周,梁家的这个房子,五十几平方米的总面积,堂屋就占了一大半。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窗户,是她人生中见过的最小尺寸的窗户,框住了全部的外部风景。如果想要拥有一点能见度就需要开灯,但为了省电,卧室里的灯泡只有15瓦,堂屋里的瓦数也才25瓦。
那点朦朦胧胧的光,在晓清头顶盘旋了很多年。
不读书的日子,晓清生活得十分充实:凌晨六点起床,随便喝口稀饭,就得去附近的水井挑水,一天要挑七八担,挑到家里储备着;挑完水有时候紧接着就背蜂窝煤,一个蜂窝煤五斤,从二十个慢慢加码到后来的四十个。这还是在她年仅十一二岁的时候,她的身高仅有一米三,十几分钟的路程,要走半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