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传芳很多次想离婚,都去过了法院,又反悔了。小学的时候,她也偷偷把两个女儿拉到身边,问过她们:“如果离婚,你们愿意跟着谁?" “哪个都不跟!”庆梅虽然还没有懂事,但她坚定地回答说。初中以后,她更是干脆主动和爸妈说:“你们一天到晚打架,不如离了算了,不要让我们跟着遭罪。”钟传芳此时反而沉默了,有一次法院把开庭的传票递给了双方,她左思右想,为了曾庆梅两姐妹,还是让步了。
镇上的人把离婚看得很重,彪悍如钟传芳也不例外,她不认识几个字,去银行都需要庆梅作陪,但她骨子里却有着那个年代的人特有的关于家庭的保守主义。她曾经回忆童年的时候说过:“我妈老汉也要打架,老汉有三个妹妹,在旁边挑唆。老汉就听她们的,每次也都是帮妹妹的忙。农村干仗的很多,我记得有一次老汉用锄头把妈妈的脚
" 上弄得全是大口子,医了很多钱。
结婚之前,庆梅叛逆的那段时间,有次钟传芳和曾锡州吵架,她的嘴历来就比男人的要更快、更碎,连绵不绝、喋喋不休。庆梅听不下去了,忍不住也开始骂妈妈:“念念念,骂骂骂,没完没了的,你到底有完没完?"她一个巴掌呼到了钟传芳脸上。钟传芳一愣,气得转头就跑到窗户,打算翻下去投河自尽,还是曾锡州把她给拉住了。钟传芳和庆梅都号啕大哭一一那件事情庆梅一直觉得欠妈妈一个道歉。
多少年来,庆梅都觉得妈妈气势凌人,直到她结了婚,有了女儿,感受了生育巨大的肉体痛苦和它带给女人的变化,慢慢地才开始去了解、才意识到女人的不容易。她从小目睹外公打外婆,而外婆都默默忍受,妈妈就算再“恶",每次回农村,都是融人干活的行列。在农村吃饭,他们总是分成两桌,男人们和贵客们一桌,喝酒划拳屁事不做,女人们和小孩子吃饭则在另外的小桌子,摆着比大桌子少一半的菜。
直至今日,依旧如此。
4
初一那年,曾庆梅13岁。有个和曾锡州关系很好的杀猪匠,住在金桥寺旁边一点,被他妈赶出来,曾家就在屋里腾出地方给他住了几个月,同住同喝酒,有时候喝了酒耍酒疯也由得他,直到后来他找到房子才搬走。
快过年了,钟传芳在农贸市场卖卤鸡爪。杀猪匠就和钟传芳开玩笑,嘻嘻哈哈的,不知道怎么越说越激动,两人就打了起来。越打越重,他一把抓住钟传芳的头发,当时钟传芳正在卤鸡脚,顺手便抄起漏瓢打了他的头,血一下子涌出来。两人都去医院,但男人伤势严重,并缝了几针,要求钟传芳赔医药费。官司输了,钟传芳说那就赔吧。曾庆梅的叔爷说,不拿,如果有什么我替你负责。本来过年就没有钱,真的到了需要给钱的时候,这位叔爷不接电话了,后来还说什么,“天下事那么多,我管得完啊?"
“ " 然后钟传芳就失踪了。 很多天后,通过外婆的关系才找到我妈。曾庆梅才知道,钟传芳因为拒绝赔偿,被派出所捉了去。她历来泼辣,又不服气,就吊在派出所的车上不下来,把车牌弄掉了,又添了个 “袭警"的罪名,把她抓到了富顺看守所,没有人通知家人。
庆梅家腌腊品本来有两个摊子,庆梅看一个,亲戚帮忙看一个。妈妈没回来,只能关掉。过年的时候猪肉生意好,有天曾锡州说让庆梅帮忙去河对面赶猪,到时候让伯伯帮忙“吆喝"一下。回到文章开头那个记忆深刻、臭气熏天的日子,庆梅可怜巴巴地去求伯伯帮忙,他却说:“我要去走人户,你屋头的事算个球,哪有工夫帮你赶猪?" 庆梅有点懵,之前年年都是曾锡州在帮他的女儿交学费,他现在却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当时那滋味很难受,很无助又没人帮,我就哭了。”幸亏舅公来了,他帮着她一起把猪吆喝到船上,逮住(不然会掉进河里)。舅公还给了船夫一包烟,终于到达对岸,和曾锡州碰头,把猪交给了他。
钟传芳被抓进去了以后,刚开始还和看守所的人干架,终于等她打电话到邻居那里,庆梅一再叮嘱妈妈说要积极配合,也找外婆的关系和那边联系上,赔了钱。还有两天要过年了,腊月二十七那天,妈妈终于回来了,庆梅激动得含着眼泪,马上去给妈妈烧洗澡水。“那个年我过得最好。”往年一到年底拿不出钱,还差好多账,屋里都是吵吵闹闹的,那年居然没有吵架,就好像经历了事情,家人团聚一下就变得很难得。
自从钟传芳回来后,曾锡州变了,他并不是一下子改变,而是如同河面上的冰块一样,一点点融化,慢慢地就不打牌了,但酒还是要喝。
2021年的中秋节,我受庆梅的邀请去她家吃饭。曾家保持着看不出来装修的古朴风格:门面陈旧,光秃秃的水泥地透露着岁月的光亮,椅子上的半旧垫子,磨破边的桌子,保温的开水瓶,仿佛让人看到了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曾家。
仙市的人过中秋,一家大小要尽量聚在一起团圆,要吃柚子、鱼、月饼。家里有条件的还要自己打糍粑,把糯米浸泡后搁蒸笼里蒸淋 放进石臼中,用大木槌(仙市的人也喜欢用一根合适的甘蔗)用力捶捣,直到捣成泥。这个过程实在耗费人力和精力,时常需要半天才能完成。然后做成小团,放盘子里蘸白糖吃,味道香甜可口。
那一次中秋所有人都在举杯,曾锡州竟滴酒不沾。他喝了几十年,一直到2019年的一天,喝酒突然开始过敏,全身肿胀,输完液消完肿,一沾酒又肿,从此便告别酒界。
5
庆梅16岁初中毕业,仙市没什么合适的机会,亲戚给她介绍去了广州一个工厂。
她在朔料厂做衣服的标签吊牌,两个纸片有长有圆有方,用白色的天那水,加一点“料",涂抹之后,拿笔去粘,把两边合起来。第一个月干了十七天,因为手快拿到了五百多块钱的高工资(2001年自贡的人均月收入大概是两百、两百五)。
庆梅很节省,住在厂里的宿舍,早饭吃一点点,中午、晚上跟别人搭伙吃一份,还没有到发工资的时候就借了钱给妈妈寄一千块钱回来(“那时候还欠债")。工厂位于广州郊区的工业园区,邮局离得很远,有一次寄钱,一路担心不知道哪里会蹿出来野狗,因为慌慌张张,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她当时穿的短裤,腿上鲜血直流。
曾锡州也在变化,他不再和那些牌友伙在一起,而是和一个靠谱的好朋友(庆梅的干爹)一起杀猪,一个月能赚到两千多块,俩人搭伙赚到了几十万。再加上庆秀也初中毕业了,她正式工作之前,在家里帮着管钱,家里慢慢走上正轨。
庆梅也懵懵懂懂进人了青春期。她每天上班,有个斜对角的工友都凝视着她,那种感觉令人毛骨悚然。全厂的人都知道那个男孩暗恋庆梅。老板娘告诫那个人不要这样看着人家,庆梅年纪小会很害怕,庆梅的亲戚也跟他说明,庆梅不喜欢他,但是他就连庆梅上厕所都远远地跟着。有时候还在她宿舍门口走来走去,把庆梅吓得门都不出。
那个人又托他姐跟庆梅转达他的爱意,还假装跟她偶遇。
庆梅刚开始很害怕,后来发现他会保持一定的距离,也就习惯了。
直到庆梅其后交往的男朋友把他打了一顿,才摆脱了这种“纠缠"
工业园区离市区较远,环境封闭,根本就感受不到大城市的繁华气息,有的时候庆梅怀疑自己只是从一个镇去了另一个镇而已。
两年过去了,同学给庆梅介绍了一个对象,来自何市农村的小野,在仙市镇上修摩托车,比庆梅大三岁。她邮寄了照片,两个人开始往来,第一年回家也见过双方的父母。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庆梅就又出去打工,因为过年买不到车票,车票又贵,庆梅每年只中途回来,过年的时候也不想打扰亲戚,索性一个人在厂里吃泡面。小野经常让她回家,这个时候他说已经爱上她了。
曾锡州和钟传芳依旧每天吵架,庆梅不在家的时候,小野也每天去吃饭,就每天劝说,他常常轻声细语地说一些道理,“爸妈就真的不吵架了。所以我也很感谢他,他对我妈很好。(在这一点上)我现在还是很遗憾的。'
到19岁的时候,庆梅觉得累了,这三年也并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她想回家。
不知道是不是广州待得太久,庆梅发现自己似乎有了洁癖,开始
厌恶小野身上的油污味道,坐在旁边只觉得恶心。“其实就是不喜欢。” 小野对她很好,如果想吃甘蔗,转遍仙市买不到,就会骑车去自贡买。庆梅19岁的生日,他买了一个金戒指,庆梅一拿到手就顺手扔在一边,钟传芳很生气。“她说是你自己找的男朋友,带回屋头来了,你又不喜欢?我就说,当时懂不起,我以为耍朋友就是耍耍,没想到成了真。”
很多年以后庆梅才说,对于爱情,她真的不懂,也没有过心动的感觉,从小目睹爸爸妈妈打架,她也不知道男女之间如何相处。她唯一知道的是,不能找一个家暴男。
第二次回到镇上,小野要来家里接庆梅,她却只想跑得远远的她带着干弟弟去牛佛表妹家玩,两人打算在那里住一晚上,小野就说她们必须回去,不可以在外面过夜。那天下着很大的雨,他骑摩托车来接她,庆梅厌烦这种大男子主义和控制欲,就一直和他吵。“他穿得很少,看我冷又把衣服给了我,我就一直骂他,他很气,故意开车朝着悬崖底下,结果撞到了树上。”
回家以后庆梅就哭着跟妈说小野要把她整死,结果钟传芳还是骂庆梅,庆梅就更恨小野。
预料到庆梅想跑,钟传芳把她的身份证藏起来,庆梅就拿水果刀割腕自杀。小野的妈妈得知了此事,就打电话跟小野说:“算了,你不要把她逼死了。”
有天下午,乘着钟传芳在午睡,庆梅就把身份证偷了,又跑去广 州待了一段时间。“后来想想,我妈肯定也是晓得的,她也怕我想不开,故意装作不晓得,让我拿走了身份证。”
从十几岁开始直到结婚前,庆梅变得很叛逆,钟传芳说好的,她坚决不愿意,钟传芳说不行的,她就说行。“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那一次,小野追到火车站,跪下去,流着泪求她留下,她却想着:“我一定要离开,一定要离开这里。”
在外地又待了大半年,庆梅回心转意,赶回家却发现小野已经和别的女孩结婚了。钟传芳又给她介绍了几个,她意兴索然,直到无意中和一个叫“胖儿"的加了QQ聊了起来。
“刚开始没什么感情,那时我对情情爱爱都没啥感觉,就想找一个我不喜欢也不讨厌的人结婚。我不要找一个我喜欢的人,因为我会处处迁就他,很吃亏。”
有一天又和钟传芳吵了架,庆梅越想越觉得委屈,就到网吧待着,坐在那里哭。正好小野打电话给她,说还对她念念不忘,让她一起私奔去广州,庆梅和他提起了胖儿。他问庆梅想不想和那个人在一起,庆梅说现在只想找个人踏踏实实地过一辈子,要说很爱他也不现实,才刚认识几天。小野就打胖儿电话,两个人约在一起坐着,交流了很
" 久。“至今都不知道他两个说了些啥子。
胖儿来自自贡市区,家里条件一般:13岁的时候爸爸出车祸成了残疾,不得已初中毕业就去读了技校,学习厨师专业。他脾气不太好,但把家人看得极重。
跟胖儿耍了两年,庆梅发现怀上了。刚开始庆梅说不要孩子,庆秀陪她去医院,也不知道流产挂什么科,就问别人。人家说挂妇科,医生问有没有结婚,如果没有的话,手续很麻烦。庆梅回去,哭着跟胖儿说,你看嘛,流产很麻烦。胖丿L说,那我们就要嘛
家里就讨论结婚,要问对方要彩礼,胖儿那边没钱,钟传芳就把庆梅喊了回来,说:“对方恁个不懂事,这个婚不要结了。”庆梅在家里睡了三天,以绝食来反抗家里的决定。
没两天,胖儿跟他哥带了很多大包小裹的东西,到曾家提亲,也跟钟传芳道歉,说:“不是我们不拿彩礼,是实在没有,你们说该咋个整就咋个整吧。”钟传芳就说:“不是要彩礼,就是走个形式,表示一下诚意就可以。”胖儿包了1200块现金的红包,于是双方皆大欢喜。
6
也许是太年轻了,不只是谈恋爱,庆梅和胖儿两个人的婚姻也经历了相当多的磨合。
庆梅一直没停止工作,怀孕的时候还背着干货(花椒、八角)在街头摆摊,生完孩子后,才全身心在家带娃。胖儿在“龙抄手"做厨师长,五千多块钱一个月(那时候算很高的工资)。他每个月拿到工资,给庆梅两千多,比给他妈的多几百块钱,几乎相当于一人一半,但他只要没钱了,都是伸手朝庆梅索要。
庆梅就和他抱怨:“你交给我的钱,除了生活费,娃娃还要吃奶,我又没有收入,远远不够。”胖儿就不高兴,两个人闹得很凶,庆梅觉得很心寒,他爸爸残疾,他妈妈也不帮忙带娃儿,天天出去玩。全部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做家务,辛辛苦苦盘娃儿。
庆梅气不过说离婚,钟传芳当然不赞同,然而很快,有一次庆梅
不知道什么原因和胖儿起了冲突,胖儿打了她。虽然很轻,庆梅也立即还了手,之后还忍不住打电话跟妈妈告状。钟传芳第一时间带着庆秀赶到庆梅家。“庆梅长这么大,我都没打过她,你怎么敢动手?"胖丿L从此再也不敢了。
庆梅做过很多份工作,从计件工到服务员,从收银员到餐馆老板娘。她对朋友出手阔绰,因此除了开餐馆的时候,一分钱也没有攒下
2013到2017年,她和胖儿在理工学院开了第二家餐馆。每天客来客往,学生花钱不心疼,又好说话,只要记住熟客的爱好,生意就能好起来。但庆梅也是从这里开始,才发现生意有多难做,“餐饮这种服务行业,绷紧了也不敢保证没有纰漏,我们又不是西餐馆,你不敢说百分百保证一根头发丝都没有。”
有次一桌坐着两男一女,看上去就是混社会的,一会进来,一会又出去,鬼鬼祟祟的样子,果然过一会他们就拍着桌子说菜里有蜘蛛,那个女的还说肚子疼。庆梅说:“去医院吧。我们后厨很干净,不可能有蜘蛛,要不然打12315,找专业人员来检测,也能查出来是当时煮的时候在里面的,还是过后进去的。”胖丿L想发火,庆梅劝住了他,打了电话给他表哥过来,双方经过简单的沟通,最后他们拿五百块钱把那几个年轻人打发走了。
庆梅之所以那么有底气,是因为她考虑得很清楚,遇到这种事情首先不能慌,不能吵架,先要平复客人的情绪。“刚开始遇到这种事情肯定还是害怕,后来我想其实没啥子,他只是为了敲诈你钱。我说没关系,如果查我的卫生,我什么都干干净净的。我觉得我还是比较讲
" 究的,厨房看不到什么灰尘。小日子在慢慢地变好,更大的危机却来了。
婆婆在婚前对庆梅很好,等真正结婚住在一起,那两年却遇到了她的更年期。有天婆婆早上交了燃气费,就到店里来,让庆梅把钱补给她。庆梅每周都要去银行存一定的钱,所以手头暂时没有,就没给。 “我不是不拿给你,身上没钱,晚点会还给你。”婆婆就在胖儿面前念叨,回来又在店里发飙骂脏话,庆梅本来就是“你不惹我,我就不惹你,但你最好不要欺负到我头上"的性格,忍不住跟着骂回去。说急了婆婆就来动手,当着饭店很多人的面,胖儿听到动静,从厨房里冲出来,就看到庆梅被打后还手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