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到河的对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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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早上,乌云蔽日,混杂着牲畜粪便、潮湿的泥巴、雾霾堵住嗓子眼儿的混合味道,两只加起来五百来斤的大肥猪不太配合,船头的甲板晃晃悠悠,身高不到一米五,体重五十斤的曾庆梅“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她此前没有赶过猪,不知道怎么让它们乘船过河,把它们送到河的对岸去,安全地交到爸爸手头。
那种腥臊的臭味很难从记忆里消失。直到今天庆梅都记得那一天, 1998年,她上初一。仙市镇上的人刚刚从1997年的大水中恢复过来,庆梅家又遭受劫难一一一妈妈被抓去了看守所,爸爸还是戒不掉酒和赌博。
似乎家家户户都拥有贫穷或者劫难这两样“传家宝",大家习以为常了。1982年嫁到镇上的杨瞎子说,这条街上的人每年都会因为发大水搬一到两次家。1983年就搬了两次家,水刚到脚踝的时候转身去高处找人,二十分钟不到水位就淹到了一人高。
二十年后的庆梅定居在自贡市区,贷款供了一套当地数一数二的
商品房,和丈夫一起在市区开了一家“光大烧牛肉馆",唯一的女儿是个重点中学的体育特长生,算得上是家庭和睦、衣食无忧。她时常从市区回到镇上,驾车三十到四十分钟去探望父母,就好像从没离开过一样。
最近一次回家的路上,她遇到了箭口村的陈二娃,此人长得像一坨鼻涕,但她还是主动招呼了他一声。陈二娃迟疑了一下,嘟哝了两句。她没有低头去看他的脚,这一带的女人都知道,他专偷女人的内衣和丝袜,还把丝袜穿在腿上,大大咧咧露出来一截,大家都把他当 “哈(傻)儿"看,他平时靠帮忙搬运东西赚点小钱,养活自己。庆梅不知道,她现在是这镇上少有的理会陈二娃,并且和他正式打招呼的人。
庆梅在镇上长到16岁才离开。她的整个童年时期,镇上的几条街道都被大片的农田包围,道路并不清晰。夏天太阳的位置升得最高的中午,她不穿鞋子,就得像青蛙一样在滚烫的泥地上面蹦蹦跳跳,在上面留下歪歪扭扭的脚印。炊烟缭绕、天光渐黑的傍晚,她和邻居小伙伴们如果还在外面疯跑,就会听见家里传来遥远的叫骂:“曾庆梅,屙痢啦(脏话,回家吃饭)!”
成年之前,曾庆梅的时间概念都是以农作物的成熟划分的,比如又吃了一次甘蔗,又摘了一次柚子,又收了一次油菜花一.· ·很多年以后,那种召唤着她的粗野的声音,和有关乡野的一切,都变成了难以消解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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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于付家村的曾锡州从小就不受父母的待见,和石塔村的钟传芳结婚后,在1985年生下了曾庆梅。因为之前大哥已经生了一个女儿,这次他又得了一个女儿,曾锡州的父母在儿子家门口转身就走了。
不过也没有关系,曾庆梅从小就活泼外向,虽然个头娇小,却有股子蛮力。她面相憨厚,下巴微翘,是赶场时算命先生说的那种“兜财下巴",说话的时候,她还毫不避讳地抬起下巴,扬短避长,这种下巴应该足以兜起半个仙市的财政
大概还只有两岁的时候,庆梅被妈妈背上山,路过了坟墓,回来就一直啼哭。外婆赶紧让妈妈“立筷子",用三根筷子打湿水在灶口或菜板或水缸上,边立边说:“是>< ><><怪倒病人,筷子就立起哈一若念到某一去世的人时,筷子立起了,就证明是有死去的亲人想念活着的亲人,那就要一边泼米饭,一边祷告让那个亲人离开,例如:“太婆婆你走嘛,你要放走病人哈,不然就不给你烧纸钱或者用桐油淋你的坟“一·不要来找庆梅,你请走。”而立着的筷子倒得越快,病人就好得越快。
1987年,曾家又有了第二个女儿曾庆秀,曾锡州继续在村里种菜过活,他被公认是农田的一把好手,又勤快能干,即使1992年百年难遇的大雪让许多农民遭受劫难,庄稼在他的庇护下依然生机勃勃。
1990年,因为曾庆秀感冒,去医院打针,遇到医疗事故,针断在屁股里,需要动手术,曾锡州四处求医,没法全身心投入田里,就辗转改行做了一些生意
曾锡州的大哥是屠夫,曾锡州就跟着出来杀猪,那一年曾庆梅六岁,还在读幼儿园,曾锡州举家搬迁到了镇上的新河街,自此定居下来。
猪肉生意是个辛苦活儿:每天凌晨三四点(过年时一两点)开始,干到早晨四五点。一般的流程都是上午卖猪肉,下午去买猪。那时候要去农村买猪来杀,杀了再卖。(现在不一样,杀猪匠有专门的杀房,批发别人买下的猪,宰杀后交到冻库。)在这个过程中,曾锡州和其他杀猪匠结成了联盟,也养成大口喝酒、疯狂打牌赌钱的毛病。
曾锡州的大哥伙上其他人撺掇曾锡州赌,他们打“闷鸡"(四川扑克游戏的一种),比如曾锡州一出三个K,别人就能=个A通 一车猪价格大概是几千块钱,曾锡州不过是过一个河去打牌,都会输三千块钱。“三千块钱很多钱,想想那时候叫万元户是啥子咸骨?”
2021年的小暑过后,我在新河街见到了庆梅,她家和黄茜家都毗邻釜溪河那一面,她家窗户更狭窄,大片的芭蕉叶挡住了河边的风景,远处的几小朵铅灰色的云就能把天空拉得很低,水里一圈圈的涟漪,不知道是什么鱼吐出来的沫沫,抑或是雨水的降落,荡开去,就足够打乱河对岸的那倒影。
如此好看的河景,一楼便用来开茶馆,家里人住在楼上。那段时间她没上班,也就待在家帮妈妈打理茶馆。和镇上的大部分茶馆一样,这里免费提供茶水,有人打麻将或者纸牌,就从赢家那里抽 占成。
茶馆生意不错,都是熟客,从早上一睁眼,到天黑之前,里面都
坐得满满当当。镇上的茶馆开得实在太多,基本都得靠老板的人际关系网罗住熟客
庆梅坐在那里,笑声就能传出去很远,她的性格随妈妈,一看就是个能走街串巷的高手。她天生吸引各种年龄段的人类,大人打麻将时无处寄放的小孩,很快就能成为庆梅的“跟班狗",就连安置在空麻将桌上的小婴儿,也能被她哄得很快就沉沉睡去。
庆梅是典型的四川式的大嗓门,镇上只有韩=婆说话的音量能与她较量。这世上所有的闲事她都恨不得过问,连过路的蚂蚁打架也想规劝两句。她和钟传芳,两人就能撑起一个独立的舞台。而曾锡州沉默寡言,身形干瘪,皮肤黑黄,外表特征会让人想起一根被香烟熏黄的手指。
退回到曾锡州沉溺打牌的时候,他没完没了地输钱。有一次“走人户"(出门做客),那时候随礼都是一百块钱,但他们不仅拿不出随礼的钱,连买菜的钱也没有,就找对面的婆婆借了一百块钱买菜。庆梅说:“那时候我老汉兜里会有个块块钱(一块两块),最后喊我拿一
" 块钱去买藤藤菜,也太凄凉了。
庆梅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爷爷去世,钟传芳找曾锡州的五弟借了三千块,爷爷丧事刚刚办完,对方就连忙让钟传芳还他钱,总共只借了十来天。后来想想,大概是因为那个时候曾锡州欠了太多钱的缘故。他历来在外面信誉很好,却从未得到过父母兄弟的帮助,就连妈妈从宜宾回来,路过新河街,都过门不入。
过年的时候,大人们给小孩子们拿钱买鞭炮,每个小孩都能拿到五十、一百,曾锡州摸了半天只拿得出二十,庆梅和妹妹一人十块。 当着大家的面,不仅仅小孩子觉得没面子,钟传芳也忍不住和他大吵了一架,气得回了家。
还有一次,庆梅爸妈都去富顺做生意了,外公从农村搬过来给两姐妹做饭,老人没那么多讲究,也没钱,有啥吃啥,她至今都记得偶尔也会吃曾锡州卖剩下的肉。“有一次看着都生蛆了“ · ·没有吃的,就洗吧洗吧烧来吃。”外公每天从农村背柴过来烧,外公有肺结核,家里的烟囱又不像农村那种,烧柴时咳得不得了。“我每一次听到外公咳,心里都难过。”庆梅回忆说。
有段时间曾锡州和钟传芳实在没钱,连菜钱都没给,外公一气之下就跑回去了。留在家里的曾庆梅和妹妹早上喝稀饭,就一点酸菜,中午喝稀饭,就一点酸菜,喝了两个星期的稀饭,也吃了两个星期的酸菜。直到斜对面一个阿婆死了,才拯救了姐妹俩。“我就拿一截布过去赶礼,蹭着吃了两天大荤,但是我外公还没回来,然后斜对面的阿公也死了,又蹭了两天饭。”
外婆就骂外公,说他对两个外孙女太残忍了。外公抱怨说,谁让钟传芳不拿钱回家。“但其实是因为没有钱,我老汉又赌又欠账。我妈那两年都在外面做生意,一回去姚坝、贡井赶场,被债主遇到,满背
" 篼的腌腊制品通通都拿走。
钟传芳年轻的时候很勤快,曾锡州杀猪卖肉,她就在外面卖香肠等烟腊制品。家里买不起摩托车,得坐最早的班车去拿货,背回来卖。
一背篼牛肉粑儿(自贡毛牛肉)、香肠能卖三百多块钱。庆梅从十一 岁试过帮钟传芳背货,盘回来、盘回去,有时候一背篼七八十斤,凌晨就得出发,钱特别不好挣一一曾锡州已经赌钱上瘾,挣再多也填不上无底洞。
两个人开始了漫长的战争。曾锡州和钟传芳是镇上闻名的“战斗夫妻",激烈程度在新河街排名第一,超过孙弹匠和王大婊。“他们是·打架',那一个(王大姨)是;被打',这里面是有本质区别的。”庆梅纠正说。
钟传芳脾气火爆,三两句话之后,有时候还都是她先动手,但是他俩节俭持家,最多发生肢体冲突,从来不打砸贵重物品。庆梅印象中打得最凶的一次,是因为又欠了钱。曾锡州在茶馆打牌,钟传芳气得去找他,两人扭打起来,从茶馆里面一直打到门口,外面有一个水管,旧龙头落了,剩下一个突起的零件,他们也不知道,曾锡州拿着水管打着打着,突然看到钟传芳脑门上流血,流到全身都是,他给吓坏了,赶紧停下来查看。
“其实女人天生力气就小,我妈之所以能打赢,肯定还是老汉让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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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锡州只是镇上的芸芸酒徒之一。本地的气候条件孕育了优质的糯高粱,那也是酿酒最好的原料。富顺县是四川省酿酒原料的主要产区之一,早在明朝万历四十四年,即公元1616年,酒类产品就远销省外。
新街子上就有一家酒厂,采用古法酿造白酒,半个古镇都能闻到
酒酿的味道。酒厂的老板、老板娘离婚分家,但其中一个女儿依然留在原址开厂,另外一个女儿则搬到老蛮桥也开了个酒厂。外面的人都
" 称这家酒厂是仙市的“五粮液
2022年,政府免费给农民发放高粱的种子,于是也有很多人家开始自己用高粱来酿酒。他们还喜欢用枸杞、红枣来泡酒。镇上并没有专门的酒吧,但是几条街上的餐饮生意都少不了酒,当地的男人似乎也在酒里找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是他们的社交媒介,也是他们得以放松的途径。新街上有整天喝了酒就骂人的,箭口村有喝了酒提刀杀人的,新河街则有曾锡州。
整个镇子都记得曾锡州把酒当作水的画面:面前永远摆着一瓶酒,吃饭的时候也喝,半夜起来也喝。仙市当地对这种好酒的人有个形容,叫作“酒病"
曾锡州没读过什么书,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和猪肉打交道就是种菜,即使后来搬到镇上,他也时常会步行半小时,回到老家的田里种菜。他不怕苦也不怕累,特别擅长去农田里捉泥鳅、黄鳝,毫不介意分享给友邻。他不太计较利益得失,卖猪肉的时候,总是先把肉好的部分卖给顾客,留下不好的部分,因此做人的口碑很好,即使当年欠债最多的时候,债主们也不会对他赶尽手7、一绝0
曾锡州对子女教育一窍不通,庆梅的教育基本上来自于钟传芳。钟传芳是如此“封建",庆梅和庆秀都不能跟男性关系密切。读初中的时候,有个男同学有头皮屑,有个同学出主意说,用猪苦胆可以洗掉头皮屑,他们知道庆梅家是卖猪肉的,就让她给留着,放学以后一起去她家里拿。曾锡州也知道这事。但钟传芳回家的路上,街上的老太婆就跟她说:“曾庆梅喊了两个男同学到屋头去耍哦"钟传芳不由分说就把庆梅打了一顿,等到曾锡州卖完猪肉回来,才知道自己冤枉了女儿。
如今庆梅住在檀木林大街上的小区,电梯房,出人都有微笑的保安殷勤服务,没有门禁卡就刷不进来,对面的邻居素不相识,望出去的天空被防盗窗隔成无数个碎片。
而她多少年以来都习惯了亲密到没有隐私的生活:她爸爸妈妈打架,邻居会来劝来拉;少点油盐酱醋邻居就直接给你;如果年轻姑娘穿了吊带,裙子穿得短一点,邻居大也会当面数落“妖精妖怪" 这里,没人把自己当外人
社会学家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说,乡土社会是“礼治"的社会。这个“礼"未必指的都是彬彬有礼的东西,而是一种当地的传统。耳濡目染,这些才是在镇上生存的准则。而庆梅最怀念的就是小时候邻居之间的友爱和相互帮助。
曾家斜对面有一位钟阿婆,寡言少语,从不闲话他人,对左邻右舍关爱有加。曾家最困难的时候,钟阿婆总是默默帮助他们,打理家务,帮忙煮饭。父母出去干活没给庆梅留钥匙,就喊庆梅来自己家吃。庆梅长到21岁,钟阿婆胰腺炎做手术,之后瘫在床上几个月。庆梅晚上也不上楼睡觉,就躺在一楼茶馆的沙发上。钟阿婆有什么动静马上飞奔过去照顾,“就当是在近距离守护她"。钟阿婆去世的时候,人们都主动来帮忙做买菜、搭棚、记账这些事情,几乎所有人都到场。
条街的人。”庆梅强调说,“说实话哪怕是(镇上的)老师也没什么值得尊敬的,我觉得也只有她值得我尊敬。'
当地的习俗就是重大事件就会杀一头猪,有家人婚宴,请曾锡州去帮着杀猪,四五个男人把猪摁在院坝,放了血,都丢进锅里烫好了,猪竟然又站起来了· · “后来没过多久那个新娘子就被淹死了。
他们笃信着这些乡下的习俗,并把它们当作镇上生活的空气,这传统、这流言、这俚语、这迷信,这里的一切,就是庆梅的人生私塾。
对庆梅影响最大的自然也是钟传芳。尽管在阴暗潮湿的堂屋,大嗓门的嬗嬗和散发着烟臭的老头是舞台上的主角,人们还是一眼就能把钟传芳从人群里辨别出来:她一头短发,苹果型身材,面部线条比较硬朗,这使得她还没有说话,脸上似乎就写满了某种不好惹的气质。
庆梅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每周都要拎着桶去学校打扫卫生, 个男同学过来抢桶,两个人争执起来,把桶摔坏了,庆梅哭着回来找妈妈告状。第二天下午,钟传芳去学校,在门口等着小男孩,把他一 通怒骂,不解气又去找了他的家长,直到他给庆梅道歉。
镇上的人从此都了解钟传芳是个“孵娃儿"(护犊子)的人,没人再敢随便欺负庆梅,而庆梅也从妈妈那里获得了巨大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