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庆梅和婆婆之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吵架,胖儿看到庆梅和他妈拉扯在一起,他就拉着庆梅,胖儿的舅公看到,也出来拉庆梅,局势一度混乱不堪。“就相当于最后大家都拉着我,让他妈打我,他妈比我高点,就打到我脑壳。那个时候我才心寒,我说你们完全是在拉偏架,有些就拉着我,有些就来打。你们一家人都欺负我!”
一气之下,庆梅搬去七天酒店住着,就连女儿给她打电话也不接,一心只想要离婚。胖儿的姐姐打电话来劝她,钟传芳劝她,家里所有人都劝她好好考虑,毕竟两人有了个女丿L。
胖儿打电话给岳母告状,他在电话那头生气地说:“你教的啥子女儿哦,还打老人!”说完就挂了。钟传芳就打电话问庆梅:“你打没打人家?" “你觉得我打没打?" “你不会动手打她,除非她先打你。” “是啊,她妈妈先动手的,而且说得之难听,啥子还没结婚,我就爬到他儿子床上去,还有各种我都说不出口的脏话· ·
庆梅还是叮嘱钟传芳不要到家里来,她希望两人和平解决。但她
住在酒店越想越憋屈,这么多年,胖丿L母子还是把庆梅当作了外人。
钟传芳拨通了胖儿的电话:“我问了曾庆梅,是你妈打的她,不是她打了你妈妈。”她接着就问他:“庆梅是死懒好吃吗?是不勤快、不做家务吗?是出去偷人了吗?"胖儿就说:“我懒得跟你说,你上来说吧。”这个时候女儿告诉了胖儿:“是奶奶打了妈妈,妈妈没有打奶奶。”胖儿才知道是他错怪了庆梅。
钟传芳赶到了庆梅家,一进门,胖儿妈妈还拉着她亲热地招呼: “亲家你来了?我马上帮你把空调打开哈一· · · "钟传芳一提起两人起争执的事情,她就跪下了,说是我不对。庆梅终于爆发了:“你不只是骂婊子之类难听的话,而且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这叫不叫人说的话?你们还伙在一起打我,我在家里啥子都做,煮饭、打扫卫生,哪点对不起你屋头?我坐过半月月子,你问都没问我一句。这几年你们是咋子
" 对我的?
钟传芳接着话头:“整个仙市哪个不说我庆梅性格很好,又不是好吃懒做。里里外外地忙,怀孕都没有休息过,一心为这个家,你们是咋子对她的?她月子里的病就不说了,都没人照顾过她一“但凡庆梅有一点做得不是,我这个当妈的都会教育她,一个女儿交到你们手头,你们就这样对她?哪个做母亲的会不心疼?"
钟传芳越说越伤心,庆梅站在旁边,婆婆跪着,胖儿一句话都没说。
接下来整整一年,庆梅都没有和婆婆说过一句话,她依旧起早贪黑地在饭店忙着,还攒钱买下了檀木林的一套房子,因为首付钱不够,钟传芳也给了她几万。
几年以后,有次胖儿住院,庆梅每天去照顾他,两个人也因此有了一次完全不被打扰的长聊庆梅跟他说:“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们一家人打我一个人,这件事说出去怎么都是你们的错,我永远过不去这个坎儿。如果你想我很维护这个家庭,我也不可能。每个人心里都有个伤。”
听着妻子倾吐的委屈,胖儿也流下了眼泪。他第一次从心底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老婆。从那以后他就变了,不再是之前那个动辄发火、砸东西的人,所有赚来的钱都一分不留地交给庆梅。
庆梅从未和妈妈谈论过爱,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不应该都告诉妈妈,但她还是感激她。她永远都记得钟传芳嘶哑的声音,和挡在她前面那胖胖的身躯。
幼小的时候,庆梅曾见证过外公把外婆打得满头是包的样子,直到外婆后来瘫痪在床上,这种家暴才结束。至于当年爸妈之间的争执, “换成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能容忍",她终于知道两个人的婚姻或多或少都可能演变成一场战争,也知道钟传芳的强势在她自己的婚姻中或多或少起到了保护的作用。
7
2021年,自家的茶馆生意不太好,曾庆秀一个同学的阿公想租下房子来做生意。庆梅说不能租,因为这是公房。对方就说那就改成租设备(桌子、椅子等),然后就把设备租给了他。因此前后签了两份合同,第一份作废的租房合同庆秀撕了,留了最后一份租下设备的合同。不料那个人的那一份合同没撕,后来疫情影响,生意清淡,那份合同里写着对方已经一次性交清了五年的房租,对方就想使手段让钟传芳把租金退回来。在完全没有沟通的情况下,对方就直接把第一份合同拿给了房管所。工商局因此找到钟传芳,让她退租金。
钟传芳给庆梅打电话,说政府部门的来威胁她云云。庆梅问:“为什么要退,跟别人搭伙做生意都不可以吗?我们是出租设备的。”房管所的人说,他拿的不是这个租设备的合同。“我说我不知道那个合同,我只有这个合同,我不知道他那个合同哪来的。”他手里那份合同没有签字,是不识字的钟传芳盖的手印。后来房管所一个姓黄的工作人员接手了此事,一直和钟传芳联系,又开始威胁她说:“如果这个问题不
" 解决,会影响祖孙三代。
庆梅哑然失笑,直接开车找去了房管所,找到了那位工作人员: “我说你咋子威胁我妈,还说什么影响祖孙三代,她犯了什么错?做个生意还影响三代?而且我那个房子出租的是设备,有合同的。现在街上还有人把房子租给别人,你都不管,你还管我这种。你是吃粮不多管事多。”他回说我是为老百姓干事。“我就说,你为老百姓干啥子事,干的实事吗?还是干的蠢事?一天到晚就干点屁事,我妈现在被吓得在医院住起了一一"庆梅嗓门大,语速也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在房管所大吵大闹,姓黄的同志根本接不了招。
“我说你有啥子事你就直接给我打电话,然后我就留了电话。”姓黄的同志就去喊所长,一直跟庆梅讲道理,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老百姓,庆梅说哪一点看得出来,你是为了老百姓。他说这种事我们都没办法
的,庆梅说什么叫没有办法,现在公房都有人出租的。所长说,人家那是不收钱的。庆梅说:“不收钱他是哈批吗?做善事吗?那天下没有流浪汉了。还有流浪的人,喊他把房子给流浪的人、乞丐住嘛我说你不要欺人不懂法,尽是欺负不懂法的人,欺负不认识字的老年人。” 对方就沉默了。
“他就想吃那个钱,他想写好多就写好多,他肯定是想吃那个钱。不然他找不到事干才想喊我妈把那个钱退给房管所。说是退给国家,他退不退给国家,我哪知道,不可能嘛。”庆梅和黄茜一样,有着底层人民对权势的痛恨,她们统称政府部门的人“当官的",并且对他们没有一点信任。
“我说你不要再说了,你再说的话我这就去告你。我妈、老汉第一不懂法,第二不认识字,随便哪个人都可以骗她盖手印。而且我不是跟那个人签的,也不是这个合同。我问跟我签合同那个,他说没有拿给你,到底是谁拿给你的,我要告你房管所"
庆梅回家去,下午在打麻将的时候,姓黄的给她打电话,喊她上去,庆梅说自己没有时间的。“我说有什么事你直接说,他就说要走司法程序。我说要走啥子司法程序,他就吓我,我说你要对你自己说的话负责,我也会对自己说的话负责,我录了音的,你有啥子你就说。” 姓黄的马上把电话给挂了不敢说了,从此再也没有找过钟传芳,也没有找过庆梅。
8
这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门前一条泥泞的土路,两边的野菜和野草开得热热闹闹2021年夏季的一天,庆梅回付家村摘菜,从镇上步行半小时左右,抵达那个人烟稀少的村子,村道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碎石,经过身旁的电瓶车颠得像被闪电击中。柚子沉甸甸地挂在低垂的枝头,还有的熟透了就掉落在地上,豆粉蝶在孔雀菊丛中上上下下,带有黑色边缘的翅膀颤动不已。
庆梅家的老宅孤独地杵在村庄最边缘的位置,因为长期没人居住,门前都是杂草,门窗都被人偷走了,后来索性换了个防盗门,在破败的土墙中格外显眼。
房子前边是个倾斜下去的小山坡,屋后的农田广袤,树木茂密 茄子、豇豆、丝瓜、红苕颠、南瓜、豌豆颠、豇豆,等等,全是自己种植的,一直绵延到很远的地方。道路消失在一长排的蓝花楹中,树木高大的身影遮住了若隐若现的地平线
村里的老人们最向往的去处是镇上,掰着手指头数着赶场的时间,虽然镇上的日子和村里一样慢,如今也基本没有了年轻人一一他们一旦有更好的出路,都不会再回来。
老人们喜欢坐在屋前,他们大多不是庆梅的亲戚,就是多年的老邻居,有人招呼庆梅一同坐下,聊一阵天,或者干脆就不说话,听知了叫一整天,风把河里的湿气吹到脸上,叶子也在头上“哗哗"响。
庆梅并不像王大、黄二姐她们那些娘姨一样玩抖音,但她是镇上少有的关注电影、流行音乐的人,对时事热点也都了如指掌,另一方面她对农作物的熟悉也让人吃惊。“地木耳、苟叶范、红生、野红海椒· “ · "她几乎能说出路边每一棵植物和野菜的名字,动不动她就会突然消失在一块地里,过会再怀抱一堆野菜出现。如果不去城里定居,她想必也能成为农田里的一把好手。
庆梅有着最朴实的人生哲学:哪怕是外出打麻将,也不能像黄茜那样没有任何爱好或者兴趣。她不像镇上的绝大部分人,因为贫穷而把钱看得很重,她也不喜欢“虚度"自己的时间,她打麻将、唱歌、摘野菜、在田里捉鱼,人生中最享受的就是“在地里摘菜"
在菜场,只要看到卖菜的是老人家,觉得人家不容易,她出多少钱也愿意把人家的菜买下来。前不久下雨,看到一个老头还在摆摊,两块五一斤的菜头,她掏出十块钱全部买下来,回家才发现里面是一包烂菜。
那天摘完菜,庆梅带着我沿着马路往镇上赶,直走到夜幕低垂,前面突然有警车的车灯在闪烁,庆梅迅速地就蹿到前面去了,一群人吵吵嚷嚷,派出所民警在调停,听了一阵才知道是一对年轻夫妻闹离婚。
男人天天在外面打游戏不回家,突然回家抢孩子,被丈母娘报了警。
年轻女人怀里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两三岁,“哇哇"地在哭,丈母娘模样的女人、亲戚模样的人七嘴八舌,年轻男人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大家吵成了一锅粥。
“我该不该看我的儿子?这个是我的亲生儿子哒!”他梗着脖子说,想用手把小孩子拽过来
“你咋子恁不要脸!我给你打过多少次电话?你摁了,发短信发微信也不回!”年轻女人抱着孩子上半身不撒手。
“幺弟,我跟你说,一个家屋头不容易啊。”庆梅走上前去,抱着孩子向上轻轻一腾,抱给了孩子外婆模样的人,也顺势把差点动手的两人隔开。“你看看你老婆这么漂亮,还愿意在家给你带孩子,说实话她哪点不好找?再看家你娃儿,恁个乖,一家人和睦不好吗?"她苦
口婆心地劝他俩
“我都喜欢打游戏,打游戏没得啥子,但是你仔细想想,打游戏能比你的崽重要吗?男人还是应该承担一定的家庭责任,· "派出所的年轻民警也站出来了,指了指年轻女人,问:“你是她家亲戚?"庆梅
" 摇头:“我们只是路人,就说两句公道话
两个民警分别拉开男人和女人谈话去了,庆梅又去安抚女人的
" 妈妈,一直宽慰她,还掏出兜里的糖,把小孩子也逗得开始“咯咯地笑。
路边警车的灯一闪一闪,借着那微弱的灯,我才发现王大娘也在旁边加人了劝和的队伍。
回去的路上,庆梅又开始絮叨着小时候的时光,父母打架留下的童年阴影,她一直记得自己有多痛恨那种场景,所以从此见不得别人吵架,每每见到都会下意识就去劝和。有一年打工回来了,半夜在楼上还听到动静,她问妹妹,妹妹说都习惯了,管他们的,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冲下了楼。那大概是成年以后,庆梅对父母最凶的一次,她大
" 声指责他们:“我都这么大了,你们还在打!生平第一次,她的嗓门比钟传芳还大
古镇宣传手册上所谓的“四街"其实一共就三条半街:正街、新街子、新河街和半边街。庆梅一向以“新河街热闹、人情浓"为傲。古镇里面一直保持着20世纪七八十年代自贡的旧貌,青瓦和石阶,家家户户间壁相邻,除非外出,都是敞开门窗,显示出一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古风。
但是小镇里也有不一样的人生:跟庆梅年纪差不多,高一个年级的两个男生,有一个贩毒,有一个还杀死了人,虽然是无意中杀死的。算起来镇上进监狱的人也不少,但这就是中国最普通的世道一一一有人情的淳朴,也会有底层的阴暗。
十几岁的孩子像一棵太早就从家庭脱离的树苗,遇到什么样的土壤就有可能长成什么样的树
她念念不忘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同学,人又高,只是很叛逆,因为和一个吸毒的伙在一起,她妈就把她锁在屋里面,用了几把锁。她用钱诱惑她妹去偷钥匙,骗她给她开门之后就跑了。每次被抓回来她就想方设法跑,再抓回来又跑了。虽然她自己不吸毒,但就要跟那个吸毒的纠缠不清。
庆梅出去打工的那两年,也不知道她怎样。她跟的那个男人是一家土菜馆的老板,很年轻,没什么钱,长得也一般。但大概吸毒的人社会关系也深,不知道怎么就被人砍死了。
那个男的死了之后,女同学就又跑了,后来去上海打工的时候被别人包养了,因为她长得很漂亮。那个包养她的人对她也很好:给她爸爸买了一辆几十万的大货车,又给她在自贡的“人人乐"后面买了一套新房子。他俩一起很多年。
庆梅每次从外面打工回来,她都喊着她一起耍,两个人关系很好,都是一条街上长大的。不过庆梅每次跟她一起出去耍,却感觉她根本都不把钱当钱用。那时候街上那些混社会的、吸粉的,知道她有钱,就来骗她的钱。她每次回来用很多钱,被她爸爸各种骂。
后来不知道为啥,她又回来定居了,这次又跟了个沿滩吸毒的,她跟那个男的生了好多个孩子,其中有个女儿丢给了成都红十字医院,又生了一个娃给她妈带着,然后在那个男的屋里还生了一个还是两个。 “光我知道的就有很多个,还有我不知道的,比方说送人的、丢掉的,那估计就多了。”那个男的最后因为吸毒死了,她就又失踪了。她爸妈搬去了自贡市里,没人打听得到她,据说她后来终于也开始跟那个男的一起吸毒,还到处借钱,“相当于这辈子就毁了。”
庆梅记得,偶尔和她结伴而行的时候,镇上的人脸上那种鄙夷的表情,庆梅偶尔会忍不住幻想自己万一走错了路会怎么样。那个女同学的爸妈都出去乱来,爸爸出去嫖,妈妈偷人,她觉得她走上歪路的 “ 的话,不懂事的时候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