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黄家回到仙市,一开始生意不太好,“五一"没找到钱一一隔壁两家餐馆纯利润超过五千元,比黄茜家的营业额都高,全家商量了一下,觉得可能是因为店面设施过于陈旧,于是咬牙借了十几万,重新装修了一下房子。那年的“十一",他们总算赚到了一点钱,又恰逢儿子上小学,因为是浙江户口,择校费花了一万二,找关系又花了八千。
儿子十岁的时候,黄茜才第一次随张水宝回了趟浙江老家。来回又花了一两万。黄茜并不是一个对生活充满野心的人,只希望张水宝能对家庭多承担一点点责任。
当初别人都需要出去四处收轮胎拿回来做,只有他的生意好到轮胎堆到房间里,可他永远都被客户推着走,也不懂未雨绸缪。后来片石厂不让开采,而且不让超载,只拉半车,轮胎不容易坏,生意就开始一落千丈。
黄茜怀孕之后三年没上班,过的都是紧巴巴的日子,每次交房租的时候,张水宝就补几个轮胎出来交房租他从来都没有过生活压力,整天泡在茶馆,和老头老太太打一块钱的麻将,并且乐在其中。
黄茜对于钱最大的想象,就是能够有一笔五十万的存款供孩子读到大学。其他的自己足够生活就行了。她像许多生活中的“失败者",因为遇到过太多失望,连许愿都不敢。“大概就是那句话,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
贫穷也让生活失去了所有的质感:偶尔游客多的时候,黄茜也困惑于他们的一惊一乍,尤其那些举起单反相机的人,感觉他们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拍台阶、拍昙花、拍猫狗,黄茜可以长久地坐在木板凳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手机,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1998年,收拾客房的时候,黄茜捡到过一包美金,一百一张的,那是捏在手中的最沉甸甸的实物了,数数怎么也好几万吧,她也没想那么多,把钱上交给了经理
就连想象中的奖励都没有,失主也毫无表示。换来的更多是同事们的嘀咕:“也没人知道,把那钱一卷,辞职了不就行了?"她听见她们在背后指指戳戳。
"
“是不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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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这两年,黄茜的脑海更加频繁地浮现出“离婚"两个字:黄茜去跑药店,张水宝在睡觉;黄茜摆摊,张水宝在钓鱼;黄茜在家做生意,张水宝在河边散步一一这个家里,张水宝好像总是缺乏存在感。
当年刚刚办完结婚证,盖了章,从婚姻登记处的二楼下到一楼,黄茜就被张水宝一句话气得跳脚,拉住他:走,去离婚。
有一年的清明节,张水宝因为和黄茜怄气,在床上待了一整天,什么事都不做,也不去厨房给客人做菜,到了晚上还是隔壁的张三嬗把他叫起来帮忙的。
两个人之间似乎被磨得连亲情都稀薄了,张水宝去重庆打工三个月,两人之间一个电话都没有。唯一的交流就是在微信上说过一句 “娃儿打疫苗"。还有就是他在超市上班很累,不想干了,然后老板说要给他加工资。
有一次他不知道用啥技术一一那时候黄茜用的还是苹果手机一一就查到黄茜的定位在华商(自贡最繁华的商场)旁边的酒店。
“其实当时我是和同学吃饭吃了很久,结果我回来,他就和我大吵一架,非说我去开房了,冷战了好多天。”
2019年,谢大姐去了北京给黄二妹带孩子,张水宝对黄二叔有时候连个招呼都不愿意敷衍。一次也是张三嬗过来坐,黄茜和她闲聊,提了几句家里的事情,觉得张水宝对黄二叔不够好。张水宝在隔壁屋听见了,冲了过来。黄茜没反应过来,就被高出自己一个头的男人掐住脖子按到靠窗户的板凳上,那一瞬间她反抗不了,整个身体倒在半空,呼吸不了,只有一个想法:“从窗户那里跳下去,干脆摔个瘫痪算
" 了,必须让他敷汤药(负责任),反正这一辈子也没过真正的快乐。男人稍微手松一点,黄茜一起身,打算拿一个凳子砸过去,男人又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
这事之后,黄二叔破天荒地问黄茜:“你俩是咋子打算的,如果还打算在一起,就好生点过。”
黄二叔是这镇上难得的好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不喜欢打麻将,也从不家暴,甚至还有点“耙耳朵"。他和谢大姐也偶尔吵架,但几乎可以说是模范夫妻。
多年以后当黄茜一次次抱怨父母从未给过自己任何人生建议,也没能在自己无助的时候支撑着自己时,谢大姐十分委屈。他们那个年代基本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辈子方圆几公里的范围生活,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去帮助女儿经营自己的婚姻。
张水宝偷偷记下了黄茜的手机密码,有天晚上,妹妹突然问她和姐夫咋子了,她这才发现张水宝发了个截图在整个家庭的微信群里,那是一段对话截图,有个暗恋她很久的人向她表白,而她婉言谢绝了, “我们都是有家庭的人,这样不太合适。”然而截图恰恰是对方表白的那一部分。
黄茜一生中从来都不曾体会过爱情的甘美,她就像那个时代大部分的中国女性,一经得到他人的赞美就连忙摆手,只要有一点点善意,她就能感受到很多的照拂。那个表白的男人从小就认识她,知道她回了古镇,见过一面,了解她的勤劳和善良,偶尔也向她倾诉一下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一切也就到此为止了。黄茜是在闭塞的传统教育中长大的一代,夏天的时候连吊带裙都从未出现在她身上,她从未想过用“这种方式" 来改变自己的生活。
谢大姐也见到过女儿身上被打得黢青的样子,所幸后来张水宝搬来和他们同住,他毕竟“寄人篱下",再也不敢动手。而他们似乎也就对此安之若素。
2022年春季的一天,不知道为了什么,张水宝又和黄茜吵了起来,他始终怀疑黄茜在背着他和别的男人勾搭,而他所有的疑心和委屈都变成了他的一顿没有任何证据的指责,他使用了最低俗的语言,形容自己的老婆被别的男人搞了· · “古镇的老房子不隔音,走人户的黄茜爸妈回家的时候,脸色气得铁青。
那也是近年以来黄茜和丈夫冷战时间最长的一次。然而两个月过去了,张水宝即使想方设法和她拉拉家常,缓和一下两人的关系,也仍然不为自己的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而道歉。
黄茜其实只剩下最现实的考虑:养育孩子的成本。但现在每次去市区找工作,所有的招聘广告都要求25到40岁。她从小接受的就是那种“棒喝式"教育,从来不奢望从父母那里得到任何鼓励,谢大姐的口头禅就是:“你咋子啥子都不得行?!”她也一直都觉得“自己就
" 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
一个从来没有得到过鼓励的小孩,就算曾经在自家的茶馆被人夸,也都会觉得是客套话。在她眼中,那些真正长得漂亮的,不仅在班上老师更喜欢、更占优势,工作都好找得多。她一度以为自己长得很丑,这段婚姻给她的打击更是加深了这种自我暗示。最近去参加一次同学聚会,有个同学跟她说以前把她当“班花",“我都说天啦,简直是
" 乱说!
她完全不化妆,甚至可能连防晒霜也没有涂抹,没有涂指甲油,也没有现在时髦一点的女孩都会接的假睫毛,大部分时候她就任由疏淡的眉毛留在脸上,连补全它的欲望都没有,仅有手腕上戴了一个特别简单的银镯子,那是她在广西旅游的时候顺手买的。
以前重庆的职高有个同学,毕业的时候一起去应聘。“我们这种长相普通的就只能做服务员,她长得漂亮,去做了前台,工作轻松,认识的人还多,找了个公安局的人结婚生了孩子,后来给她找关系调到招商银行。虽然她现在离婚了,但是有个好工作养活自己,又认识那么多客户,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
" 挺好的,女人就应该这样活着。
“其实这么多年我很清楚,自己不是能力不行,我骨子里面一直不服输,和那些大学生一起做培训的时候,我也不输给她们,只有英语比不上。”黄茜说,“我一直都觉得,我真的就是缺一个引路人。”
黄茜一点都不担心她独自生活的能力。每年临近春节的时候,她
都会动手做一些香肠,她会特意去菜市场买猪前腿(肥瘦根据个人口味),将猪肉切成长肉条。猪肉里调人油、盐、糖、味精、白酒、花椒粉、辣椒粉。将猪肉同调料搅拌均匀,腌制2个小时左右。把猪的小肠衣用适量盐、料酒抓匀,腌制片刻。清洗两次过后,把肠衣灌在灌肠器上,然后往灌肠器人口里灌猪肉。灌好的香肠静置,腌制24小时左右。用温热水将香肠冲洗几秒钟,立即挂在通风处晒太阳。一般需要十几天,晒至八成干即可放冰箱冷冻室。晾晒干的香肠,洗净,蒸熟。蒸熟的香肠切片即可食用。
做这些四川的地道香肠,对黄茜来说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顾客都说她的香肠麻、辣、甜、香,几片就能配上一碗米饭。面对赞美, “ " 她都是摇摇头: 勒个好简单哦,镇上哪个女的不会做嘛?
那天她接待完一桌熟客,一个每月都过来吃一次饭的朋友结账的
“ “
时候轻声地说: 学聪明点啊“ "她想了很久都不知道啥意思。等下次客人再来的时候,黄茜追问他,客人喝了几杯烧酒,这才解释说:
“学聪明点,要想过得好,该离就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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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茜见证过2016一2018年仙市古镇的热闹。镇里数量最多的就是餐馆,黄茜的“轩然居"也是其中一家,生意最好的时候,比起几家大餐馆(尤其是镇上的“五星级酒店"盐帮客栈)不算什么,但也实实在在感受过赚钱的快乐一一一那时整条街热浪滚滚、人头攒动,就好
像是金钱响动的声音。
“有选择就好了,这是一个人的命。'
她信命吗?从她家往边上走二十步,就是香火鼎盛的金桥寺,镇上的人总说是因为这个寺庙保佑了他们,1997年自贡遇到五十年一遇的大水时,古镇才不至于灭顶。
而黄茜从来没有去拜过,她不敢许愿,她说自己“没有那个习惯",她也可能只是单纯地不相信自己的生活中会发生任何的奇迹。
80年代末期,镇上就有年轻人陆陆续续外出打工,回来在家里上班的比较少。只要留在这里的,上到80岁,下到20岁,个个都勤劳能干,做饭、洗衣服、带娃、打扫卫生,甚至是帮娃带娃、下田,都不在话下一一对于绝大多数出生底层的人来说,日常生活中的陷阱,已经比其他什么都更艰难了。
在41岁这一年,黄茜已经觉得自己“完全不年轻了",却依旧一 “ 五千
无所有。有个重庆的朋友告诉黄茜说: 慕思床垫的销售,起码有
底薪,还加提成。”她念叨着:“那样子租房子加生活如果我花个两千
" 多,剩下就可以给儿子攒起来了。
在她一遍遍考虑要不要换个城市、换个工作的时候,赚钱计划里面完全没有她的男人。
8月16日,黄茜拎着行李箱,陪儿子出发去重庆读初中,原本是 9月1日开学。由于疫情的蔓延,学校规定学生本人和陪同家长出示核酸检测之前,还需要在当地居住十四天以上。
她生命中唯一的亮光只剩下这个儿子了。还记得那一年生产之后,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成为母亲。护士把孩子抱过来的时候,只觉得陌生、茫然。如今孩子叫一声妈,她生命都可以交付。儿子的教育就是生活中最大的事,每当看到老公只知道骂脏话和棍棒伺候的时候,她觉得丿L子就像她自己一个人的。
待了一天,朋友给黄茜介绍了几个商场的销售工作。她一一面试,和慕思在重庆的分部谈妥待遇,便以最快的速度租下了附近的一套房子,开始“上班一下班一周末看孩子"的固定生活。
年底的时候,也就是仅仅三个月之后,她又不得不回来,再好的品牌,也禁不住疫情这座大山的压迫,实体店的生意堪忧,新开的大商场门可罗雀,从前做这个品牌的销售,月收人轻松上万,而这一年她们同一批招进去的销售,因为拿不到提成,赚不到钱,统统都撤了。
在慕思三个月,每月的收人分别是:1100元,3500元,1700元。
再次回小镇的时候,她脸上倒也没有想象中的沮丧,反正一直处于生活的低谷,已经习惯了。横亘在她面前的,依然是半年前她整天焦虑的两个问题一一一没钱、想离婚。
那些一同长大的小伙伴,王丽在自贡帮忙卖电器,因为妈妈卖饲料,很能赚钱,倒也衣食无忧;表叔的女儿婷婷,被做厂长的爸爸一路“安排",读了川师大,现在在新津县政府里面做管理;瞎子的女儿,在镇上唯一一家服装厂上班;还有张娟,在车站榨油(把菜籽榨成菜油)减轻她妈妈卖凉水、冰粉的负担;掰着手指头算来算去,只有开婚纱影楼的秋子成了女强人,但她经常凌晨起床半夜回家,把自己累得像只丧家之犬,还要被她那个从没有家庭责任感的老公拖累·
想了半天,班上的同学里面,唯一一个走得远的,只有中学的班长,他妈妈是姚坝中学的老师,他读了个什么专业学校,毕业后分到锦州的铁路部门,现在调到沈阳去了。
“都是关系当道,我们(和我年龄相当的)这批人(十几个)没有哪个家里条件有多好,也没有哪个好有出息的,或者说婚姻家庭都不
好的比比皆是“ ·
来找我诉苦的那天,我的视线碰巧越过她的肩膀,看见对面做道士的韩三爷拿起叉棍,把一只猫从房间里赶出去。
一句脏话,“滚出去。”
“畜生!”他咒骂了
那只猫看来吓得不轻,背脊弓起,毛爹起来像个刺猬。想起黄茜第一次和我聊天时就表达过对猫的不以为然,这也是相当一部分当地人对动物的态度。谢大姐有次提起过曾经靠养猫、卖猫赚钱养家,母猫生下的小猫拉得家里到处都是。我当时略有触动,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一直认为猫很脏。
那只猫跳上一个高处,然后像个热水袋一样“啪"的掉落下来,在地上翻滚了一圈,一瘸一拐就逃之夭夭。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那是只橘猫,和隔壁徐九嬗家里丢了很久的那只猫长得大同小异。
“我们这里对待它们(猫)的好,和你们的标准不一样的。”黄茜回过头来微笑着说。
这里并没有人会把猫当作宠物乃至家庭成员,也没有人会寻找一只走失的猫。在她们眼中,大概那也只是一只畜牲吧。
前段时间在包三婆膝下的小狸花猫不见了,换成了一只整天“嗷嗷"的橘猫,一问才知道原来那只小花狸猫被定义成挠家具、上房揭
瓦的坏猫,于是被拿一个麻袋装上,走到很远的地方连麻袋带猫给扔了。“这已经很仁慈了,没弄死它,放了它一条生路
这个镇上有那么多巷道、河流、台阶,他们想当然地认为,生命都自会有它们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