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矢野从死者的颈部剪下绳索,把它装进了塑料袋。然后把这一证据物品,交给还在房间里的鉴定科工作人员,请他们进行化学分析。
“那我就先告辞了。等尸体解剖完毕我再向各位提交鉴定报告书。”
说完,望月验尸官就离开了现场。大槻警部依然有礼地低下头目送他。
然而,尸检结果一下子改变了事件的风向。曾以为只是单纯的自杀案件,现在出现了谋杀的可能。
大槻警部眉头深锁来到桌前,又一次看起打字机的屏幕,看来是想要再次确认里面的内容。
不管读多少次,遗书的内容都不会变。重点有两个,一个是尾羽的儿子因意外事故过世,另一个则是尾羽自己也只剩三个月的生命。假设这两点都是事实,而又有人掌握这一情况的话,那就完全可以伪造遗书了。
因为遗书是保存在软盘里的电子版,也就没有从笔迹下手的必要了。在打字机上输入内容并保存,谁都能做到。而且,只要掌握死者的真实情况,就能轻松写出遗书的内容。要伪造这一份遗书,简直小菜一碟。
刚想到这儿,内田警部补回来了。不知为什么,在房间外调查的小林刑事也跟着他一起。
“事实已确认完毕。我让野崎去核实证言的真伪了。”
内田警部补报告完后,将手里的软盘交给了鉴定科的人员,拜托其对软盘表面的文字进行笔迹鉴定。
大槻警部从打字机屏幕前抬起眼睛转过头来。刚才那深锁的眉头已经舒展开,表情又恢复了平静。
“首先是关于题目栏里这一行文字是不是尾羽麻美写的。”
“确认清楚了吗?”
“是的,尾羽满作证这就是他妻子的笔迹。她的朋友也都认同这一点。”
听了这一报告,矢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思考已经被推翻了。尽管内容任何人部可以伪造,但是软盘表面上的笔迹却是尾羽本人的。“遗书”这两个字和署名,是其他人无法更改的。鉴定的结果暂时还没有出来,但模仿的笔迹想要骗过这么多人,可不是一件易事。
“要模仿那样潦草的笔迹,反而很难吧。”
“是啊。……而且,为什么非要去模仿这个笔迹呢。”
“或许是情况发生了变化。”
大槻警部指着横躺在床上的尸体,然后从尸体检查开始,到现场勘查的结果,事无巨细地向内田警部补做了介绍。
“综上所述,现在这份遗书有伪造的可能。”
“原来如此,这可麻烦了。”
“不过这个字迹虽然很有特点,但欠缺平衡的感觉又难以模仿。真的很微妙啊……”
“这是有原因的。”
这次轮到内田警部补指着死者说道。他缓缓地脱下了死者只有右手才戴着的手套。
“尾羽麻美的右手有轻微的残疾,应该是一次事故的后遗症。她的中指和无名指无法弯曲,不是因为死后身体僵硬,而是生前本就如此。你们看,这里不是还有一些肌肉褶皱的伤痕?”
仔细一看,她的两根手指上的确留有类似烧伤后的疤痕。再加上又是位女性,想要戴手套遮掩的心情并不难理解。
“所以她的字才会写成这样。如果是天生的残疾,那应该从小会用左手写字。所以这应该是一次意外事故导致的。”
听了这番解释,矢野内心涌出一股强烈的悔意。自己真不该冒冒失失地称这个字是“鬼画桃符”。尽管自己没有一丁点歧视的意思,但如果死者还活着,一定会伤害到她吧。虽说无知者无罪,但矢野还是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恶中。
“正因为如此,尾羽不管走到哪儿都随身携带着便携式打字机。毕竟字写成这样,那在工作上打字机就必不可少了。所以用打字机来写遗书,也不难理解。”
“原来如此。然后,为了让大家明白这份遗书确为自己所写,才只在软盘表面留下了‘遗书’和自己的名字吧。”
“除非有其他人伪造,否则就是这样了。”
大槻警部叹了口气。
“那有关遗书里所写的内容呢?就是她儿子的事故和自己的癌症。”
“嗯。她儿子的事故,很轻易地就得到了证实。大家都知道这一事件,似乎没必要伪装。”
内田警部补充满自信地答道。
“你说的‘大家’,是指聚在这里的所有人?”
“是的。不止聚在这里的几位,同年入职的同事似乎都知道。是半年前的事了。”
的确,正常情况下,自己儿子去世都会联系通知亲朋好友,单位上也会张帖出讣告,大家也应该都会参加守夜或葬礼。
“那场事故,是在今年春天和她去湖边玩耍时发生的。啊,这个‘她’不是指的麻羽,而是她儿子的女朋友㊟。然后就如遗书所写,他们俩坐上游船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两个人的尸体最后都漂浮在水面上,具体事故经过不明。”
㊟日语里第三人称的“她”和“女朋友”都用一个词表示,即“彼女”。
“和女朋友一起啊。”
“听说是十分令人羡慕的一对。尾羽因此遭到沉重打击,在丧假期间哭了整整一周。不仅如此,尾羽有一个多月除了上班,其余时间就足不出户地把自己关在家里。”
“是独生子吗?”
“正是如此。过了快三个月,尾羽终于开始渐渐出门了。也愿意参加一些同窗会,总算有点恢复到了平时的神态。”
“又偏偏在这时,知道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症?”
大槻警部的话语,仿佛发出沉重的回响。好一会儿大家都没说话。
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告知得了癌症,那可真会考虑自杀了。本就是痛不欲生的日子,病魔又找上门来,也难怪会想要一了百了吧。
“这个,我们还没能核实。”
沉默了一会儿,内田警部补低声答道。
“你指哪一个?是没能核实到得知患病的时间,还是没能核实到她是否患有不治之症?”
“都没能核实。”
内田警部补挠着眉毛回答。
“也就是说,尾羽麻美的生命只剩三个月这件事,连她丈夫都不知道咯?”
“是的。既然她丈夫都不知道,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了。”
大槻警部看着天花板,轻轻吐出一口气。
“也就是说只有她本人知道这件事啊。”
“尾羽在工作上经常和医生打交道,也和一些医生保持着亲密的私人关系,可能是看病的时候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然后自己追问的医生。”
“原来如此。”
虽然和一般医生查出病来告知家人相反,但如果医生是朋友的话也就不难想象了。如果在病情没有严重变化,还能自由活动的情况下,医生会答应朋友瞒着丈夫这一最后请求,也并不奇怪。
“总之,先问出和她关系亲密的医生,再让野崎一一排查。这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
“要不要再调查一下湖面死亡的事故?就让小林去吧。”
内田警部补立马下了命令。一直沉默不语的小林刑事,只答应了一声就冲出了房间。
“不过,竟然连自己丈夫都不知道啊。那看来这封遗书,还真是尾羽本人所写了。”
在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后,矢野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了。
“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她得病这一事实对吧。”
“是的。”
“但至少医生知道啊。”
内田警部补立刻反对。
“如果说这是谋杀的话,凶手就是医生咯?”
矢野突然从旁插嘴道,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
“我可没这么说。”
“那还有可能是什么人?连丈夫都要瞒着,却告诉了这个人?”
“比如说非常亲近的闺蜜啊。不用拜托其每天照顾自己的亲友,不是能更没有心理负担地说出来吗?或者换个思路,也有可能是出轨对象。比如有什么情况是必须瞒着丈夫不想让他知道的。”
这出乎意料的反击,一下子让矢野哑口无言。不愧是长年在搜查科摸爬滚打的内田警部补,想法可没那么欠考量。
“的确可能有偷偷告知的对象,但人数应该并不多。”
大槻警部平静地说道。
“只要排查一下尾羽周围的关系应该就能明白。当然不排除有人会知情不报。”
“是的。”
“不过,问题还是软盘表面写的这几个字。现在我们还在等鉴定结果,一旦确定是本人的笔迹后,那遗书也就是真的了。”
“就是关于这个……我有一个想法。”
大槻警部正说着,客厅的喜多刑事进来了。
“另一边的工作人员已经核实过了留言电话。总之就听到的留言内容来看,暂时没有发现磁带中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和尾羽麻美说的一样。他们会把磁带带回去,请专家用精密仪器进行再次分析。”
“这样啊。”
内田警部补点了点头。报告完毕后,喜多刑事退出了房间。
“他说的那个磁带是怎么回事?”
大槻警部饶有兴趣地缓缓询问道。
“就是我们在询问尾羽满的时候,他说了件挺有意思的事情,我就让手下去调查了。”
“噢?”
“他说从昨天开始就觉得妻子有点不对劲,很可疑。当我们问他具体怎么不对劲时,他就说出了电话和传真两件事。”
“电话和传真?”
“是的。他说,早上麻美收到一封来自横山典子的传真,吓得脸色铁青。之后又听到留言电话,整个人都心神不宁。”
听到这儿,大槻警部露出一副终于明白了的表情。矢野也明白内田警部补为什么称之为“有意思”了。
“传真先不说,磁带里到底说了什么,尾羽满不是听不见吗?所以他也希望我们赶紧查查录音的内容和妻子所说是否一致。”
“那还真是求之不得了。”
“是的。妻子声称是山下健二打来的,告知会因工作原因迟到。正因为耳朵听不见,所以尤其怀疑内容和来电人都是假的。尾羽满认为自己的妻子在撒谎。”
“的确不奇怪。”
“是的,所以他特别着急,告诉我们家里的钥匙就贴在邮箱后面,让我们随便进去,赶紧先查一下电话。如此顺风顺水的好事,我就派手下立刻去查了电话。”
“而且正好,你们还拿到了钥匙。”
“好像是以前妻子曾弄丢过钥匙。当时丈夫正在房里睡觉,本来耳朵也听不见,所以不管怎么敲门,怎么对着窗户大叫,也没人来帮她开门。那之后,就决定要把钥匙放在那儿了。”
大槻警部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调查留言的结果,就是尾羽麻美所言属实咯?”
“应该是这样的。我之前在想会不会是这通电话让她决定自杀的。”
“不过,还是很令人在意啊。就这种内容不至于那么慌张吧。”
“如果是谋杀的话,这一定会是一个关键点。”
听到内田警部补说出“谋杀”这个词,矢野突然想到了一个还未解决的问题。
“不过谋杀还是不太可能吧。上锁的问题要怎么解决呢?我们调查了一圈房间之后,不是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吗?”
大槻警部缓缓点头同意,脸上仍是一副柔和的表情。
“是啊。所以我们现在只有通过询问在场所有人员来寻找突破口了,多问几次,看看他们的证言有没有矛盾的地方。”
“还有软盘题目栏里的笔迹也是个问题。”
无从下手的矢野有点生气了。
“啊啊,就是。不过那个我打算找找看尾羽麻美有没有写过小说什么的。”
“小说?”
“当然不仅限于小说,随笔啊,诗啊,只要是文学创作什么都可以。”
内田警部补对这番话似乎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然而矢野却在一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我们走吧。”
大槻警部带头走出了房间。矢野凝视着两人的背影,再次意识到自己的不成熟。
村上给单位打了个电话询问了下今天的工作。当上副馆长以后,即使是在休假,也要和单位保持联络。毕竟发生问题的时候,她是主要的负责人。还好今天没什么麻烦事,只是一位职员因为不舒服而早退了……
被人轻轻拍了下肩膀,满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读村上的唇语。自己的感官似乎突然变得很敏锐,平时觉得过快的唇部动作,今天就这么不知不觉间进入了大脑。
“你没事吧?”
长谷川有些担心地问道。他那细长的眼睛眯得快成一条缝了。就算语言所包含的信息不足,但他的表情已将他内心传达了出来。
满点点头,正打算开口,但他的心情漂浮在半空,出不了声。
时针已指向六点,警察的询问在三十分钟前刚结束。虽然想尽早离开这个地方,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整个人精疲力竭。
时间的流逝,麻美死亡带来的打击也逐渐变得淡薄。已经能够自我安慰,只是伸手触碰不到自己本就无力触碰的东西而已。麻美的心里本就有一处紧锁的大门,是满无法踏入的地方。特别是在失去心爱的独生子以后,这一倾向愈发强烈了。他甚至觉得儿子的过世仿佛只有麻美一个人在悲伤而已。
或许就是从那时候起,满在无意识间已预感到了此事的发生。尽管还没有气力振作起来,但现在的他已经能够平静接受麻美的死亡了。
但是,拜警察的询问所赐,身体再次回到了疲惫不堪的状态。只是警察单方面询问,完全是浪费时间。房间上锁的问题问了好几次,还问些麻美有没有搞文学创作之类莫名其妙的问题,完全搞不懂警察在想什么。问他们关于电话留言的问题,也不知道他们真调查没有,就回答和麻美说的一致。尽管警察的态度都很有礼貌,但不能靠手语长时间对话,这只是徒增肉体的疲劳。
打完电话,村上回来了。接下来换长谷川起身,去给单位打电话。区政府的课长肯定比图书馆有更多麻烦事要处理。满也曾对公务员那傲慢冷淡的态度而大为光火过。
樱木借走长谷川的车去银行了,说是要去取钱。警察问话刚结束,采访事件的记者们还没过来。樱木外出的时候为了不被媒体人士认出,还是戴上墨镜什么的遮了一下。尽管现在暂停了演员工作,但杀人事件可足够引起轰动。要知道樱木与此有关,媒体定会来个饿虎扑食。
边想着,这次右臂又被村上拍了下。满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沉没在无边无际的空想中。无所事事真痛苦。手头要有事可做,便可专注于此,将乱七八糟的杂念抛之脑后。虽说是被工作束缚,但现在满倒十分羡慕能给单位打去电话的两人。
“可以教我手语吗?”
村上打着手语问道,或许是想帮助满转移注意力。虽然读唇语太费精力,但满并不讨厌谈话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