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挑了个很普通的话题。对于已经会一些手语的人来说,通过对话来教学,更加高效有趣。
“忙,每天都停不下来。”
“下班的时间也很晚吗?”
“不,那倒没有,但是休息日就有点。图书馆是周一闭馆,所以周六周日都要上班。生活节奏跟家人、朋友都合不上,也是吃了不少苦头,比如孩子的运动会也无法参加。”
手语不会的地方,村上就用唇语或指语补充,然后满再仔细地进行教学。或许之前麻美在边上,村上有些客气,其实她的手语相当流利,一定有认真学习过图书馆的讲座。
“我以前在中央图书馆的时候下班很晚。因为中央图书馆要开到晚上九点,上班时间也是分早晚两班倒,身子骨实在是吃不消。睡觉和吃饭都错开了正常的时间段,身体越来越差……”
村上的视线好像飘到了其他地方。顺着她的视线转头看过去,只见玄关的大门被打开,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
那个男人手里拿着报纸,拎着超市的塑料袋。村上向满示意了一下,便站起来,朝玄关走去。
正好打完电话的长谷川,只接过晚报,走了过来。报纸上写着今天的日期十四日,看样子长谷川是要递给自己。
满一点都没心思看报纸。即使长谷川极力劝说,满还是摇了摇头。他正打算丢开,发现有个角落里堆看报纸。最上面的是今天的晨报,还叠放得整整齐齐。既然没有人看,满便把刚到手的晚报也放了上去。
只要一想到上面可能刊载有麻美的报道,满的心里就沉重如山。感觉自己在内心努力消化的东西,一看又会被这些没心没肺的报道所扰乱。
村上抱着超市的口袋回来了。那位陌生男子似乎只是来送东西的,送完就离开山庄了。
“是我之前拜托过山庄主人。刚刚那个人就是他的朋友,就住在本地。”
村上一边解释,一边把沉甸甸的口袋拿进厨房。村上来之前山庄主人约好,一日三餐所需的食材都不需要出门购买,只需打一个电话,就能在第二天送来。报纸好像也是提前约好的。山庄周围什么没有,要在此度过好几天的住客如果不采取这种方法不知道该多麻烦。
再返回客厅时,村上坐在了别的位置。假设这圆桌是正方形的话,那三人就是各自坐了一边。
“你们刚刚在用手语聊天吧。”
长谷川有意夸张地动着嘴巴,向他们搭话道。
“村上刚刚给我聊了聊她的动作。”
满故意用了手语。虽然对长谷川有些抱歉,但在警察问话之后满已经不想再读唇语了。
“这样啊,可是我不会手语……”
或许是领悟到了满的心理,长谷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只靠唇语进行对话,其实是非常受限的。
听力正常者在说话时,首先不会使用眼睛。就算会看着对方的脸,但也很少会一刻不停盯着对方看的。然而在进行唇语对话时,必须保持高度紧张,一直观察对方嘴唇的动作。长时间读手语尚且会疲乏,唇语就更是自不必说了。
反过来,被读取的一方也会厌烦。一直被人盯着看,总会有点不好意思。男女朋友还好,一般来说,要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下聊天,总会在适当的时候稍微转移一下视线。被人一直盯着面孔讲话,大部分人都不习惯。
当然,要在平时,满不会是这个态度。就算再累,他也绝对不会拒绝对话。他从来都认为,要使普通人加深对残障人士的理解,交流是必不可少的。没有交流,就妄图让对方对自己抱有兴趣,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今天情况完全不同。麻美自杀了。警察来了之后,还被莫名其妙地问话,长时间反复折磨。已经不仅仅是“疲倦”了,仿佛自己被四分五裂,已经不是可以照顾到他人心情的状态了。
就在这一瞬间,满想回家了。想尽快回到自己的家。
自己再在这里呆下去,还会像这样伤害到他人,也会更加伤害自己。
满这样想着,刚一站起来,樱木从玄关进来了。樱木摆弄着手里的车钥匙,一看到满,突然停止了这—轻快的动作。
“ATM好像一到六点,就会自动加收手续费呢。”
樱木取下墨镜,有些郁闷地说道。他的表情有些复杂,一副觉得该跟满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
“钥匙就先放我这儿咯。回去也是我来开吧?”
这次,樱木向坐着的长谷川示意了一下车钥匙。或许面对儿子早逝,妻子自杀的男人,实在没有那么多合适的话语。
“好的,那麻烦你了。”
樱木、长谷川和村上,他们三人是一起来的山庄。车虽是长谷川的,但樱木负责驾驶。
“那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看来,想回家的并不止满一人。长谷川边询问着边准备起身。
“……我、我不要。我不会和你们一起回去的。”
只见村上的嘴唇激动地颤抖着。她狠狠地摇了摇头,仿佛整个身体都在表达着拒绝。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这不是明摆着吗。你们二人之中,必有一人是凶手。”
“凶手?”
两人的对话速度太快,满已经眼花缭乱。简直就像在看一场快放的乒乓球赛。
“你也听到警察的问话了,那就是在怀疑谋杀。要不是的话,为什么会揪着钥匙啊软盘的事情问个不停。”
一听到“谋杀”这个词,满的脑袋里“嗡”地一下热血上涌。自己的第六感突然变得敏感异常,仿佛已经超过了肉体的限制。村上的语速应该很快,但这个词就这么不可思议地跳入眼帘。
“密室什么的,只要用用推理小说里的手法,马上就能办到。遗书也是直接用打字机打的,凶手要伪造起来也并不难。”
满第一反应“不是这样的”。遗书内容完全是麻美的风格。整篇遗书都没有提到满,也没有那些多余的顾虑话语,甚至根本就不是写给满看的。可这在麻美和满之间,才是正常的。正因为没有提到他,反倒是放松了满的心情,减轻他的心理负担。
“麻美肯定是在用打字机写小说,而小说的题目就是‘遗书’,所以才在表面写上了书名和自己的名字,这也是有可能的吧。然后凶手正好利用了这一点,把本来写好的小说删掉,再输入遗书的内容。因为麻美的特殊情况,用打字机写遗书也不会奇怪。只要软盘表面上的‘遗书’两个字是本人写的,谁都不会怀疑它的真伪。”
满开始无意识地读取村上的唇部动作,可她口中的内容却是满无法忍受的。
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接受麻美自杀的事实,要查出来是谋杀,自己又该如何面对?竟然是其他人勒死了麻美,再把她吊在天花板上?村上细致地解释着凶手的具体作案手法,但满一点都不想听到这些。
满如坐针毡,小跑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满什么都不愿多想,一心只希望回家。他整理好行李,穿上挂起来的外套。铜丝衣架直接塞进了包里面。
好像有谁走进了房间,满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不看对方,就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坚持一副没注意到别人的样子就能赶紧脱身。满不想看到别人那或怜悯或同情的眼神。自己并非无力接受麻美的死亡,但也无法忍受这些不顾轻重的谈话。
从麻美手里接过的车钥匙,一直放在口袋里。其余的行李,可以之后再拜托人寄来。总之先离开这个地方。满一刻都不想多呆,只想着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满仅提着自己的行李,急急忙忙地快步奔向玄关,避开在场众人的视线,冲出了山庄。
间奏
读完
第一章,樱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份原稿并没有成为能唤起丧失记忆的线索。
这不是笔录或报告书那样的客观性资料,通读一遍的感觉就像小说。信上虽写着这份原稿记述了事实,但这样的内容又谈何保证并非虚构?看来,光靠这份原稿,并不能判定事实是否如此。
不过,关于其中的诸多细节,该原稿却所言非虚。
比如,樱木的本名的确是“刚毅”。这是开剑道场的父亲,希望培养出一个古代武士般的男儿而取的名字。
而改为现在的“和己”,则是在通过电影出道的时候。樱木刚毅这个名字给人一种伟岸的军人感,和樱木本身的形象相去甚远。不仅是发音,还是选字都太粗犷,会破坏掉柔美的印象。公司希望他改名字,樱木才选择了“和己”。
所以,当演员之前的朋友,都称呼樱木为“刚毅”。从同年入职的同事当中听到这个名字,也再正常不过了。
对于各位同事的描述,也和樱木所知的一致。村上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有点像个大妈,喜欢聊天,喜欢照顾别人。长谷川则和他的性格相反,谨小慎微、稳重善良。即使出场不多的尾羽,只有名字的满、山下也和樱木的印象吻合。尽管年岁渐长,但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长谷川因为年纪比大家小一点,所以讲话一定会用敬语,这一点也是事实。只要一有人用“尾羽女士”称呼尾羽,村上也一定会注意道“是在说我吗?”像这些重要的细节,都和过去的事实完全一致,感受不到丝毫虚构的气息。
但是,关于事件本身呢?真的可以称之为绝对忠于显示,没有丝毫添油加醋吗?樱木知道的事实,仅仅是那个山庄发生过连续杀人案而已。而具体情况如何,由于他自己有意屏蔽相关信息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例如,原稿中写到警察进行了现场勘查,但这其中的证据,真的一一实际存在过吗?指向谋杀的勒痕,用打字机打的遗书,可以的语音电话……真的可以断定这些不是为了陷害一无所知的樱木,而故意作假的手段?
樱木想要核实这些内容。想要核实原稿中所描述的这些细节,是否都是事实。
但是查阅过去的报纸,真的能够调查出真相吗?咨询老交情的杂志记者,又真的能够核实这些内容吗?
不。事件概要还好,这些细节信息,应该是不会刊登在报纸上的,只不过公布在媒体上的信息,当然是有限的。所以,除开与事件有直接关系的人士,不会有谁知道得如此详细。不是实际发现尸体,接受过警察问话的人,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然而,樱木不可能去询问长谷川或是村上。虽然樱木失去了记忆,但确实当时也在现场。要再去询问他俩,自己是不是和他们在一起,一定会被一笑了之。
如果老实告诉对方自己失忆了,又会引起对方诧异。而且,如此一来,也无法轻松随意地打听出这么多的信息。不管怎么说,从长谷川和村上那里得到核实的路径是被堵死了。
另一方面,樱木又没有足够的胆量去咨询警察。搞不好,自己就是凶手,自己可没有勇气去做这种主动跳坑的傻事。
虽说什么都记不得了,但有一幅画面却让樱木非常在意。那就是,在发现尾羽的尸体后,樱木一句话没说,沉默地呆立于吊在天花板的尾羽麻美。
樱木并非记得这个场景。只是,这个场景仿佛唤起了脑海深处些许的记忆。想要拼命回忆起来,但它仿佛天边的云朵,想去抓却又无济于事,这一点让樱木坐立难安,十分在意。
樱木大大地吐出出一口气,甩甩头停止了思考。他翻开 二章的原稿,仔细读了起来。
第二章 第二起事件
这是在山庄迎来的第二个夜晚。黑暗仿佛吞噬了一切声响,整座山庄被恐怖的寂静所笼罩。
村上关上客厅的窗户,回到了类似脚炉设计的圆桌旁。门外清冷的天气,倒是有助于给充血的头脑降降温。
“果然还是不行。家里好像没人,自动转成了电话留言。”
长谷川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放下了听筒。已经不知道是打的第几通电话了,还是没能联系上。
“说是因为工作缘故会晚到两天,但打过去却总没人接。”
村上边叹气,边抱怨着倒霉。和之前的兴奋不同,现在的她心情十分低落。
虽然警察并没有因此封锁山庄,但大家都同意中止这场聚会。要这样疑神疑鬼地捱过漫漫长夜,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可是,还有人因为工作原因没来。总不能让人家毫不知情地跑来,又被莫名其妙地赶回去吧。所以必须有人来说明情况,转告聚会中止。而敦厚老实的长谷川,则接下了这个谁都不愿干的工作。
“又不在呀。”
樱木小声嘟哝着,那表情跟在大银幕上看到的一样。虽然很久没见面,但他和年轻时期相比并无太大变化。
“是的。该不会已经听到风声,知道这里因为发生了杀人事件,中止聚会了吧。”
像这种情况,肯定还是只能直接告知。要是在电话留言中听到同年入职的同事去世的噩耗,一定会很难过吧。而且就算留下讯息,对方到底听没听也无从得知。今晚估计是回去不了了,村上已经做好了一半的心理准备。
“山下那边也联系不上吗?”
樱木用平静的口吻问道。
“我现在再试试看。”
“这已经是打的第几次了?”
“不知道,我也没数……但他一直没接。”
“是因为工作吗?”
“可能吧。那边才是忙到想杀人。”
长谷川边说着,边按下了号码。传来了熟悉的“哗啵叭”的音乐。
今年升为财务部长的山下有专门的办公室,电话也是专用线路。因为电话直接接进办公室,如果本人不在,谁也无法帮忙接听,毕竟当上部长之后,高机密级别的电话也会增加。这是一个小小图书馆副馆长不可能拥有的待遇。
对于成功至上主义者的山下来说,现在正是收获一定成果的阶段,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他的口号就是“即使在工作量最少的一天,也要坐最后一班电车回家”。为了能够坐上管理职位,他还做了工会的执行委员。而在毫无抱负的村上看来,两人的价值观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边也不行”
长谷川举着听筒,夹杂着叹气声说道。
“没人接吗?”
村上的耳朵也听到了轻微的电话呼叫声。
“可能不在办公室吧。”
“或者太忙了没空接。还有可能,他已经往咱们这边来了。”
“已经往我们这边来了……吗……”
长谷川放下了听筒,最后的语气词含混不清。
“要不给第一财务打电话?然后再给他家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村上在提出几个建议后,基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既然联系不上那两人,他们就不能擅自中止这次聚会,打道回府。
“真是没办法了。”
长谷川尝试了各种手段,结果还是没找到山下。他一副放弃的表情,回到了圆桌旁。
“怎么办?”
樱木紧锁着他那修剪整齐的双眉,声音低沉地问道。因年龄渐长而日显严肃的面容,反倒酝造出了一种更深层次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