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樱木和己先生吧?”
满又重新问了一次。这次樱木好像听懂了,边点头边浮现出亲切的笑容。
“是的,只是最近暂停了演员的工作。”
“你别看他面相这么温柔,他本名可是叫‘刚毅’这么勇猛的名字哦。”
村上从旁边露出脸来插话道。她这个语速,可能就跟平时一样,但和方才相比,快出了不少。
房间里就像开了暖气一样,有些热。满脱下外套,挂在手臂上。麻美在和长谷川打完招呼后,也跟樱木握了握手。或许是因为太久没见,麻美似乎不太自然,但依然面带笑容地聊着。
一旦听力正常者之间开始交流后,满就基本跟不上了。因为不知道该看着谁的脸,而且嘴唇的动作太快,大部分都读不出来。唇语并没有世人想的那么万能。
“我去给你拿个衣架。”
被人拍了拍肩膀,满转过头去一看,长谷川正指着自己的外套说道。满没来得及客套,长谷川就摇晃着他那宽大的身体,上了楼梯。
胖成那样,该不会有什么病吧。和名字相反,十分纤瘦的满忍不住担心起他人的情况来。
“先去放行李吧。”
和樱打完招呼,麻美配合着手语向他说道。
“但是长谷川先生去帮我拿衣架了。”
满让麻美再等等,樱木也说了些什么上了二楼。可能是知道了他是演员,所以他随便走两步的动作,都似乎彰显着存在感。
“他刚刚说什么了?”
“刚毅说也去帮我拿个衣架。”
可能是同事间的昵称,麻美用指语比出了樱木不常使用的本名。而此时的麻美似乎也有些脸上发烫,许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
看着麻美这副表情,满又想起了那种违和感。今天一天,她的反应一直有点不太自然。尽管满没法很好地用语言解释,但总是隐隐有一种不安。麻美的言行,和一直以来有些微妙的区别。
“没关系啦。”
自己的左肘被轻轻顶了一下,满扭过头去。只见村上摇着头说道。她好像误以为自己吃醋了。
“他虽然长得俊美,但心里压根就没瞧得起女性,所以才一直孤家寡人吧。”
虽然绯闻不断,但樱木的确年近五十仍一直未婚。满以为是他可选的对象太多,但似乎村上有着不同的见解。
就在这个时候,长谷川从二楼下来了。比起上楼,他下楼的姿势不禁让人为他捏一把冷汗。随后,樱木也拿着衣架下来了。看来两位的房间应该都在二楼。
“给您,请用吧。”
长谷川把衣架递给满。衣架就是那种干洗店会用的,并不是什么高级货。衣架的材料是铜丝,简单绕一绕就能制成。这种材料除了衣架之外还可以用在其他地方,是简陋之物。
满想着,既然是这种衣架,也就不用客气了,顺势接受了长谷川的小小好意,这个衣架是长谷川的东西,和樱木各用一只。村上好像从未用过。
“要是有这个的话……”
樱木也给了麻美同样的东西。这么说来,满突然想起,樱木不是出演过一部电视剧,里面的凶器就是这种衣架吗。
“美惠子,给你。”
麻美转过头来,把衣架推到了村上手中。面对这一出乎意料的突然举动,村上惊得张大了嘴巴。
而把衣架拿来给麻美的樱木则是一副扑克脸,从表情完全看不出他现在的心情。长谷川也呆住了,小小的眼睛瞪得巨大。
“……那啥,美惠子不是一直没有衣架吗?”
或许是自己也察觉到有点奇怪,麻美赶紧打了个圆场。尽管大家当时都没有出声,但是满从大家的表情、动作或是现场的氛围都能感受到不对劲。
满就像在看网球的连续对打一样,一会儿看看村上,一会儿又转过头看看麻美。但大家都紧闭着双唇,只有村上默默地收下了衣架,缓解了不断紧张化的气氛。
满扫了一眼众人,看有没有人说话。只见长谷川用徐缓的语气,张开了嘴。
“……你是不是想到了刚毅先生出演的电视剧?”
那部电视剧讲述的是把铜丝制的衣架掰开,穿过五日元硬币中间的圆孔,然后将人杀害的内容。当时有麻美的翻译而一起看了这部电视剧,所以能联想到此也并不奇怪。
“我也看了。那个凶器啊……”
村上点着头说道,身体在微微发抖。虽说故事内容是常见的悬疑剧,但看来凶器还是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部剧颇有些年头了,还都能让大家记住,也算是制作得很成功了。而且大家似乎还并不是因为有同事樱木出演才记住的。
“我去放行李。”
麻美边打着手语,边用左手把包提了起来。或许是觉得她先去房间回避一下,能缓和这里的气氛吧。
麻美因为以前的一桩意外事故,右手有一点轻微的残障。她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无法弯曲,不能自由活动。外观上也仿佛有烧伤后留下的痕迹,所以她的右手总是戴着黑手套。满用手语回应麻美后,从她手里接过了包。
因为只剩单人房了,满和麻美只好分开住宿。两人的房间都在一楼,互为隔壁。长谷川热情地带他们去各自的房间。这里好像是借用的其他熟人的山庄,除了今天聚集在此的各位以外,并无专人为他们服务。
满把麻美的行李搬到她房间以后,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虽然房间并不豪华,但宽敞的书桌和嵌入式的衣柜等等,颇带质感的家具让满眼前一亮。而其它地方就空荡荡的,没有厕所和浴缸,也并未备有生活用品。麻美的房间好像也是如此,看来这里的房间都是同样的结构。
满把包扔向床边,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尽管这次旅行气氛凝重,但麻美的老朋友都是些好人。对他打手语,慢慢跟他讲话,他也能体会到这些朋友对他的照顾。问题只有一个,麻美的言行举止实在不对劲。
满一边将外套挂在衣架上,一边回忆起今天早上收到传真的时候。最早注意到麻美的表情和举止可疑也就是那个时候。
这封传真,是另一位同年入职的横山典子发来的。她是麻美从前就交往密切的朋友,也是本次山庄聚会的参加者之一。
横山在事务岗的女职员中间被提拔得很快,现在已经是职员培训所的副所长了。因为一直搞人事工作,进入更年期以后身体一下子撑不住了。满不太清楚具体情况,只听说她好像暂时停职休假了。也正是这个时候,横山的母亲找到麻美,希望麻美介绍一位熟识的医生给她。
麻美因为是负责福利事业的职员,又一直在相关部门工作,虽然现任民生局福祉部残障福祉课长,但在一些康复机构或是复健中心仍有挂名。所以,麻美自然在工作上会有接触到医师的机会,也与一些相关人士保持着私人的友好关系。于是,麻美轻轻松松地就介绍了一位值得信赖的女医生给横山。
或许这位医生的确医术高明,横山的身体顺利恢复,得以再次精神抖擞地重返职场。尽管麻美没有具体提过横山得的是什么病,但似乎原因是压力太大。从那之后,横山只要碰着麻美就跟她道谢。自横山痊愈以来虽没多少日子,但满已记不清受到过横山多少次的道谢了。
所以这封传真也只是照常写着感谢麻美介绍的医生,以及非常期待在山庄的聚会。满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然而,麻美却在读到这封传真的那一瞬间,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仿佛看见幽灵一般。
到底是哪句话让麻美感到如此害怕?见麻美表情有变,满又重新读了一遍传真,可不管读几次都只是一封感谢信。横山流利的行文传达着她的温情与亲昵,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恶意。
虽然满并不能将传真逐字逐句都背出来,但现在在脑海中回想一番,也只觉得是一封再普通不过的传真。麻美到底在畏惧什么,满始终想不明白。
不过,如果只是这一桩事,满也不至于对麻美的言行这般敏感。这样的细枝末节,伴随着日常里的鸡毛蒜皮,肯定早就抛在脑后了。能让满如此在意的是,继传真之后,另一件让满感到疑惑不解的事情。是关于一通电话留言。
因为满无法接打电话,所以平日里对它从来不闻不问。但今天早上他却注意到电话的按键在闪。或许是因为今天他刚从酒店回到家里,又因为传真一事而有些起疑吧。告诉了麻美电话按键在闪烁之后,麻美有些心神不宁地听起了留言内容。满虽然听不见留言说了些什么,但因为非常在意,而一直关注着麻美的一举一动。
麻美说好像是她早上洗澡时打来的电话。问她是谁打来的,回答是同年入职的山下健二。联系麻美是为了告诉她自己工作还没做好,可能会晚一点到。山下也和横山一样,是本次山庄聚会的参加者之一。
在同年入职的同事当中,最成功的当属现任财政局财政部长的山下了。听说山下在可谓财源管理之中枢的职场,常奔走于高层人物之间。照这样下去,局长自不必说,当上副市长也只是时间的问题,最后的位置搞不好会是市长。麻美也称他就是如此优秀的人才。
既能做到如此成功,自然也是为繁重的工作拼过命。听说他年轻时都没买过电车的月票,因为下班从来都是晚走,只能打车。满曾经不以为然,觉得公务员哪有这么夸张,但当他亲自经历过麻美不到第二天凌晨回不了家的情况后,他对公务员的认识也改观了。实际上,麻美即使在星期天或是节假日照常工作的例子也不在少数。
所以,这次估计山下也是直接住在单位了。这个时期,正是各部局为新年度制作预算报告,接受财政局听证的时候。麻美也因制作预算而经常发牢骚。连申请的一方都如此繁忙,那审核的一方只会有增无减。所以山下的工作做不完,是一开始就可以预想到的。
既然如此,麻美又怎会因这样的留言而心神不宁呢?她播放磁带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奇怪。录音内容真的只是说明自己会因工作晚到吗?不,说到底这通电话真的是山下打来的吗?
耳朵听不见的满,没有任何手段可以找到答案。除了留心麻美之后的言行举止以外,满别无他法。
只要一起了疑心,脑子里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之后不管再看到什么都觉得不对劲。一旦觉得麻美奇怪,她的一举手一投足似乎都不太自然。一件小事的违和感会迅速扩大到所有的事情上,总觉得和平时哪里不一样,都是平时没见到过的场景。原来人对无意识的东西,只要明确下意识去关注后,感受就会如此不同。
即使这样,满仍觉得麻美和他平时所熟知的麻美不一样。他既希望自己只是想太多,相反地,又坚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本来在麻美心中,就有一个满看不见的房间。虽然满一直有这样一种感觉,但现在还有一些东西,已经超出了这种感觉可以说明的范围。
“行李还没收好吗?”
窗户上投射出一个人影,满一惊,回头看到麻美正打着手语跟他说道。因为满听不见敲门声,所以这样的经历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现在就出来。”
满从床上站起来,用手语比划道。麻美转身离开了,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满向客厅走去,偷偷地叹了一口气。对来到这座山庄的后悔之情,正渐渐涌上心头。
第二天早上,满来到客厅,只见长谷川把身体缩成一团看着NHK电视台的晨间剧。
想必长谷川在家里也没落下过一集晨间剧吧。满听麻美说过,长谷川即使外出旅游也会坚持这一习惯。长谷川的单位和大家虽然不在同一个区,但他住的地方离西区政府坐公交车只用五分钟。所以就算看完晨间剧八点半出门,也完全赶得及上班时间。
村上站在厨房里,一个人开始准备早饭。因为并没有请佣人,所以一日三餐都得自己做。咖啡的醇香和煎培根还是什么的香气,不断刺激着空空如也的肚皮。而总是早起的麻美,满却还没看见她的身影。
满和两人打完招呼,便去洗脸。因为他们的房间里都没有厕所和洗脸池。
“早上好。”
樱木穿着一身运动服,脖子上挂着毛巾,站在洗脸池旁。胸前的银质项链沐浴着朝阳而熠熠发光。
樱木点了点头回应满的问候。只是他的嘴被毛巾挡住,没看清他说了什么。
随即樱木便旁若无人地开始做起了简单的体操。虽说是暂停了演员工作,但看来对身材的保养可从未怠慢。
满上完厕所,洗手、洗脸,然后刷牙。樱木也在此期间做完晨间体操,回到了客厅。
满一边整理发型,一边想着今天早上可以聊的话题,可基本上想不到该聊什么。昨晚就有点跟不上他们的节奏,完全没聊起来。
当然有一点也是因为他们的会话必须依靠麻美进行手语翻译。会话这个东西,除了语言以外,其实受节奏或者时机的影响也非常大。有时候错过了那个瞬间,笑话也就不好笑了。昨晚就有好几次笑点,只有满不明白,要等麻美翻译后,停顿一阵才笑出来,或是虽然理解了玩笑的内容但已经笑不出来了。
在那之后,自然就出现了尴尬的沉默,话题也一度中断。这是在和不懂手语的众人交谈时,经常出现的情况。这就跟和语言不通的外国人交流十分类似。因为每次都会错过回应的时机,话题无法进展,最后就变成一瘸一拐的对话。
不过,这样的经历满早已经司空见惯了。他本来就有这个思想准备,因为翻译的介入,会话的节奏会被打乱也是没办法的事。
然而昨天晚上,却似乎不是因为这个问题。昨天晚上根本就不是关系亲密的朋友相聚后谈笑风生的氛围。总觉得他们是在强行制造话题聊天,其实个个心里都巴不得早点回屋去。
满觉得可能问题是出在他们夫妇俩身上。大家都知道他们高中生的儿子过世了。时隔许久重聚在一起,似乎也有点为麻美打气的意思在里面。没有任何人提起过这个话题,大家都应该特别小心地在回避吧。失去孩子的悲剧,或许在每个人的心里都留下了阴影,而在不觉间让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当然也有可能就是自己想多了。就像老是怀疑麻美这不对那不对一样,过度分析当时的场景氛围,满也知道这是自己的一种恶习。
“想吃点什么?”
回到客厅后,村上鼓着圆嘟嘟的笑脸问道。满于是做出一个拿看饮料,并送到嘴边的手势。
“请给我一杯咖啡。”
满边用指语,边指了指眼前的杯子。因为麻美还没有起床,结果村上一个人弄好了所有的早餐。
“稍等。”
村上亲切地点点头,开始往杯子里倒咖啡。不仅满的发音,她似乎也能理解指语的内容。虽然昨晚上她说自己是因为在图书馆主办的讲座上有接触过相关内容,但其实应该扎实地学习过。因为比起自己使用手语,理解对方的手语要难太多。特别是指语就更不用说了。
在等咖啡的间隙,满向周围看了看,长谷川正喝着奶茶。估计早上不喝一杯奶茶一天都不痛快吧。看完晨间剧,要平时就该是去上班的时间了,然而现在他似乎无事可做,宽大的身子摊在圆桌旁,两只脚一前一后地来回摇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