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被酒精和烟草侵蚀,听起来有些沙哑,措辞也很随便,但是没有饱经风霜后的冷漠,反倒透出了善良的本性。
虽说来自东京,但她有点淡淡的口音。大岛觉得这人不错,同时也被激发了好奇,然而车子已经穿过了城镇中央流淌的鱼野川。双叶旅馆是沿河开设的几家旅馆之一,短促的对话刚刚结束,车已经开到了门口。
双叶是六日町温泉旅馆中历史最悠久的老店之一,但是在温泉热潮兴起时,被经营者贸然进行了半吊子的现代化改造,反倒成了一家极其普通的旅馆,这两三年生意也不好,还传出了即将破产的传闻。
尽管如此,这里还是竖立着御影石[1]大门,挂着大大的门灯代替招牌。灯光已经亮起,映出“双叶”两个大字和桔梗花纹。
女人似乎察觉到前窗外面就是那两个大字,对大岛说:
“啊,停在门外就好……”
车费是六百四十日元,女人给了他一张千元钞票,说:“不用找了。”
但是,她没有马上下车,而是保持着把钱包放回包里的动作,突然一动不动了。
“您怎么了?”
大岛一开口,女人仿佛下定了决心。“我不下去了,送我回车站吧。车钱我另外再给。”
大岛道了声“好”,正要发动引擎,又被女人叫住了。
“啊,等等,你有写字的东西吗?”
她借了大岛的圆珠笔和写营业日报用的表格,把行李箱当成书桌,在表格反面匆匆写了几个字。接着,她把纸仔细叠好,做成过去那种书信的模样,交给了大岛。
“不好意思,能麻烦你进去问问,看一个叫石田的客人来没来吗?如果来了,再麻烦你把这个交给旅馆的人,让他转交过去。如果没来,你就直接出来吧。”
说完,她又递给大岛一张千元钞票。
“不用了。”
大岛推掉钞票,拿着信下车,走进了旅馆。
两三分钟后,他又拿着信出来了。
“客人,您刚才说的是‘石田’吗?店里倒是有位‘西田’的预约,刚才打电话通知‘要晚点到’。没有叫石田的客人。”
女人有点为难地说:“我说的是西田呀,肯定是你听错了。啊,不过算了,你送我回车站吧。”说着,她接过了大岛还给她的纸条。
大岛觉得自己听到的确实是“石田”,有点难以释怀。但他没说什么,而是按照女人的要求,掉头开了回去。
很快,车子又开上了坂户桥,快要下桥时,女人突然说:“快停车。”大岛听了,慌忙猛踩刹车。
“我要下去一会儿。难得来一趟,就让我看看河景吧。”
女人下了车,往回走到坂户桥中央,靠在扶手上,凝视了一会儿流水。
说是一会儿,其实也不到一分钟。如果换作平时,倒是能看到芦苇在傍晚的微风中摇曳,水鸟在河里嬉戏,夕阳染红了河流的怀旧风景。不过这几天一直下雨,河水涨了不少,水流也很快,夕阳被浑浊的乌云尽数笼罩,毫无风景可言。
尽管如此,当女人回到车上,她还是说:“这条河真好,跟我家乡的河很像。”
那不像是真实感想,反倒像为了安抚等待她的司机。
“您家乡在哪儿啊?”
“北上。”
“北上,是东北的北上川吗?”
“没错。啊,对了,我之所以喜欢这里,就因为它很像家乡啊。我现在才发现……不过我已经二十年没回去了,那里一定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车子开动起来,女人似乎注意到了仪表盘上带照片的姓名牌。
“师傅,你姓大岛?”
她问。
“对……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张照片不像你,像另一个人似的……刚才那条河,我记得以前好像更窄一些,而且之前也说了,记忆其实会说谎。现在看来,照片也会说谎呢。刚才车站那张照片也是,完全像个陌生人……”
她突然不说话了,转而问道:“这附近有什么吃东西的地方吗?我在车上什么都没吃,肚子有点饿了。”
说完,她又补充道:
“不用到车站也行。”
话虽如此,前面再拐一个弯就是车站。不过,拐角前方正好是大岛常去的酒馆。
大岛在酒馆门前停下车,告诉她:“这里只有咖喱和意大利面,不过味道还可以。”
这座二层木造小楼的楼上是角灯酒馆。女人略显不安地抬头看着通往店门的陈旧木梯。她好像不太喜欢这里。
大岛察觉到她的反应,又隔着背后的车窗,指着道路另一头挂着白色麻布短帘的店铺说:“这里还有半个小时就要打烊了。如果您想多坐一会儿,那边还有家居酒屋……”
“我先在这里吃点吧……谢谢你了。”
她又拿出一张千元钞票,对他说“不用找了”,然后走下车,上了台阶。她的行李箱不算大,但不知装了什么,只见她的背影倾斜得厉害,像在搬动重物。大岛总感觉,她背后散发的疲劳感应该来自今晚将会到达双叶的那个男人。
虽说镇子很小,不过他们应该也不会再碰面。就像忘掉其他客人那样,大岛很快忘了那位女客,一分钟后到达车站。
六点三十二分。
因为是星期五晚上,正好到站的下行列车带来了比平时更多的乘客,可他们都径直穿过了出租车候客点,朝公交车站走去。
积雨云像屋檐一样出现在城镇上空。这雨若干脆下下来,或许还会有客人搭出租车。然而云团虚有其表,迟迟挤不出什么雨滴。大岛下了车,跟同行一起感叹生意不好,同时觉得外面异常闷热,汗水都粘在了皮肤上。
虽说没刻意去想,他心里还是有些惦记,忍不住在车站涌出的人潮中寻找貌似跟女人有约的中年男人……因为他很好奇,到这里来跟那个女人碰头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女人管以前跟她一起到这个温泉小镇来的男人叫“瘟神”。今夜跟她相约的人是否还是那个男人?他有种感觉……应该是。
女人说她十六年没来了,那是否意味着她也与那个男人分别了十六年?不知为何,大岛觉得她就是这个意思。十六年……对,他惦记的就是那个说法。
一般被问到“多少年前”,都会回答个概数,比如“十几年前”或是“超过十年了”。十六年这个精确的答案似乎意味着她与男人的关系特殊,哪怕相差一年也意义巨大。女人手上那个看似沉重的行李箱,莫非装着她与男人十六年的岁月?
尽管没什么凭据,只是茫然的感觉,但是两分钟后,他意识到自己的直觉其实很准。
大岛请同行帮忙看车,叼着香烟走向告示牌。
那个女人刚才究竟在这里研究什么?
她好像在看海报右侧……他走向印了烟花照片的大海报,并且在看到的瞬间皱起了眉。
介绍六日町祭典烟花的海报并没有什么格外吸引人的地方。不是这张。女人看得出神的是海报旁边的人脸照片。
刚才她提到了“车站那张照片”。当时她正好在谈论出租车里的照片,所以她说的应该是“贴在车站的人脸照片”才对。女人说,那张照片也是骗人的……是不是那张照片跟真人完全不一样的意思?
那张比普通海报尺寸还小一圈的纸上印了四张脸。
这些都是犯下重案要案,被全国通缉的人。其中唯有一个男人的脸上带着笑容。那张脸翘着嘴角,露出了整齐健康的牙齿,又是娃娃脸,与其他三人阴沉的面孔截然不同,充满了生气,乍一看是个与犯罪完全无缘的人。
然而,大岛之所以被那张脸吸引,却不是因为那人的长相,而是底下的名字。
石田广史。
所以,他的确没听错“石田”这个名字,那女人说的就是“石田”。她可能不知道,男人预约旅馆时用了“西田”这个假名——
不,大岛无法移开目光,还有另外的原因。
此人涉嫌杀害东京都西池袋黛安酒吧老板夫妻,夺走四十二万日元现金。而吸引了大岛目光的,是照片里的男人作案的日期。海报上记载的日期是大岛成人那一年,因此是十五年前。那年的六月二十六日。而且,今天是六月二十五日,这个案子到今天就整整过了十五年……
积雨云越来越阴沉,第一波雨点已经落到了脖子上,可是大岛几乎没注意到。
女人把这个案子发生的日期当成了重要的纪念日,就像他的成人仪式一样,深深镌刻在了记忆中……她在案发前一年跟这个男人来过小镇,所以才会说十六年前……
而且,她还管这个男人叫“瘟神”,因此才会说这张照片撒谎。因为单看照片,石田广史虽然面容瘦削,却没有脸颊凹陷形成阴影的穷酸相,反倒给人一种清爽的印象。
然而,他其实是个为了区区四十二万现金不惜杀人的暴徒,脸上可能也渗透了那种凶恶罪犯的阴影。
大岛看了一眼手表。
下午六点四十分。
可能是他想多了。一来,他不确定那个女人是否在看这张通缉海报;二来,石田这个姓可能也是巧合。说不定那个女人跟海报上的案子没有任何关系。
只有一点很清楚。
今夜零点之后,石田广史的照片将不再有任何意义。无论石田今天潜伏在日本什么地方,到了明天,他就无须再惧怕警察和他人的目光。现在,这个石田可能是全日本最度日如年、心烦意乱的人。大岛当年应该在电视新闻或报纸上看到过这个案子。可是十五年的岁月和期间发生的无数更大的事件已然将它埋没,现在他只能说,自己仿佛第一次得知那件事。案子被一个女人突然带到了小镇上,与大岛的平凡人生发生了短暂的交错。这并非多想……石田的姓也不可能是巧合。那个女人的言行绝对谈不上正常。他亲眼看见了。那个女人把之前叫他传递的像纸条一样的信从桥上扔进了鱼野川……可是,该怎么做?仅凭这点情况,警察会出动吗?若是出动了,最后发现女人与案子没有任何关系……那个人看起来很善良,他不希望给她平添麻烦。然而,如果跟那个女人相约在这里碰头的果真是警方正在通缉的杀人犯……这个凶手可能躲在某个地方,心跳伴随着秒针的节奏,正焦急地等待明天的到来吧。
大岛因为两种完全相反的意义焦躁不安。他有生以来头一次面对如此重要的抉择。去年被裁员固然是人生的一大转折,然而他当时没有选择的余地,尽管心中痛苦,却不需要迷茫。现在,他却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应该报警……还是不用报警?这个迷茫很难找到答案,手表的秒针一刻不停地抹去时间。山间小镇的夜晚随着雨点落下而到来,这是照片上的人花了漫长的十五年,焦灼等待的最后一夜……
他必须立刻做出决断,等到明天就太迟了。如果让一个杀人犯获得自由,大岛将会后悔至死,迷茫一辈子。他会始终惦记着,那天晚上到镇上来跟女人碰头的西田,会不会真的是杀人犯……
距离明天还有五小时二十分……不,五小时十九分。
十五年前,昭和五十×年六月二十六日,第一个在池袋西口繁华街的黛安酒吧发现凶案现场的人,是店里半年前雇佣的酒保——石田广史。
那天凌晨三点多,石田送走最后的客人,接着收拾店铺,三十分钟后走了出去。当时老板夫妇还在店内计算当天的营业额,因为数字对不上,老板和负责招呼客人的妻子发生了争吵。因为这件事,石田只是草草收拾了一下,便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可能因为过于慌张,当他步行将近二十分钟回到巢鸭的住处时,才发现自己把钱包落在了店里,只得步行折返。
夏至刚过,石田四点半左右回到店中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看见店门没锁,猜想老板夫妇还在里面。他开门一看,的确没错,两人真的在里面。只不过两人都变得与一个小时前大不相同——老板向井信二的胸前插着一把菜刀,倒在地上。妈妈桑杉江则俯伏在旁边卡座的沙发上。两人浑身是血,连桌子、吧台和墙壁上都溅满了鲜血。
要走到店里打电话,就不得不跨过两人的尸体。石田实在没有那个勇气,便一口气跑到了车站门口的派出所。五分钟后,他带来一名巡警。
巡警通报后,调查人员马上赶往现场。在此期间,石田对巡警描述了发现惨案的过程。过后回想起来,这是石田试图以第一发现者的身份瞒过警方的视线。
成为第一发现者有一定好处。石田事先准备好衣服,在犯罪现场换下了身上染血的服装,但是他不知如何处理双手和鞋子上的血,以及凶器菜刀上的指纹,所以他这样搪塞道:“我以为老板还活着,就忍不住抓着菜刀,想把它拔出来。”不仅如此,他还自作聪明地对巡警发表了一番推理:“妈妈桑最近跟店里一位客人走得很近,可能老板不高兴,跟妈妈桑吵架后,怒气上头,抓起了菜刀,杀了妈妈桑后又自杀了……”他还补充道,不仅是今晚,老板夫妇关系早有不和,店里的六位女公关都能证明这一点。
他虽然脑子很聪明,但有时会做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蠢事,所以大家都不怎么看得起他——
后来,一位女公关这样评价石田。其实,石田的犯罪过程中也有一个只能称之为愚蠢的失误。在等待池袋警署调查人员赶来,并且记录石田的证词时,巡警发现老板向井还有一点微弱的呼吸。尽管只是奄奄一息,好在马上叫了救护车,向井奇迹般地得救了。三天后,他脱离危险状态,完全恢复意识,并告诉警方“凶手就是石田”。
那天临近月末,石田亲眼看见老板从客人那里收回了很多赊账,手提保险箱里装了不少现金,因此策划了犯罪。首先,他趁老板上厕所时杀害了妈妈桑杉江;接着,他又趁老板出来,吓得目瞪口呆的空当,操起菜刀朝他扑了过去。老板向井信二平时不在店里接客,而是在后面负责运营和后勤。不过他爱好钓鱼,不时亲手处理自己钓上来的鱼,端给客人吃。因此,店里放着一把三十厘米长的刺身菜刀,它成了石田趁手的凶器。
其实没等被害者亲自作证,警方在案发之后就断定了石田是真凶。向井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石田趁乱逃走了。另外,凶器的刀柄上发现了石田的指纹。女公关又证实石田赌马失败,欠了不少钱。店里还接到过疑似暴力团伙的催债电话。
行凶时间是凌晨三点半左右。其后,石田回过一次住处,但那是为了把抢到的钱藏在家中。凌晨四点左右,送报纸的少年目击到石田走进出租屋房门。后来警方展开调查,在石田房间门口发现了被害者的血迹,应该是被印在他的鞋底,从现场带了过去。
向井被救护车接走后,石田意识到计划失败,悄悄离开现场回到住处,带走了四十二万现金和一些随身物品。一名住户目击到石田提着运动包,神色慌张地从出租屋后门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