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最里面靠墙的桌上摆着一个杯子。
“那边的客人走了吗?”
他向吧台里的酒保询问,得知那位客人刚出去。
“现在追过去应该还能找到。你们约好了吗?”
“没有……那是个女人吗?年近四十,穿的衣服很夸张。”
为了保险起见,他又问了一句。对方点头称是。
“是不是还有个人,年轻女人?”
“那位大约三十分钟前就……”
康行点了一杯兑水威士忌,在最里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发现,那个杯子旁边还有一样先客留下的东西……
一枚旧白金指环。
离开公司时,他还只是半信半疑,可是现在,他只能相信和枝的话。那枚指环虽然连姓名缩写都没有,但无疑是礼子的婚戒。戒面的光泽早已消失,仅剩模糊的七年时光。它静静地躺在他面前……
康行看向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都早已消失……仿佛那七年不曾存在过。
两次都没能把握住同一个女人的手,就男人的标准而言过于纤细,那枚指环说不定能轻松套在小指上。或许,礼子就是因为厌恶丈夫纤细的手指,才离开了他。并且,她今天又用这枚指环,正式向他道别……
酒保向他走来,康行把指环藏进了口袋里。
“那个……刚才坐在这里的女士说,她下次还会来。”
酒保可能感觉康行像个“被甩的男人”,用上了安慰的声音。康行只是应了一声,又喝了两口威士忌,便离开了店铺。
第二天,和枝什么都没问,康行除了工作也没对她多说一句话。那晚的事情就像从未发生过,两人又恢复了单纯的工作关系。
下班后,他又一次在店门前驻足。但这次跟往常不一样,他在犹豫究竟要不要进去。一个星期后,康行犹豫再三,终于打开了门。
店里有两拨客人,但他没找到自己想看见的面孔。此时好像正是咖啡厅变成酒吧的时间,康行在吧台上落座,上周的酒保向他递来了两种菜单。
“你还记得我吗?”
酒保面无表情地回答:“记得。”
康行点了咖啡,又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位女士来过吗?”
“不,一次都没来过……”
“是吗?不过她可能会再来,要是她来了,能劳烦你把这个给她吗?”
说着,他拿出在兜里放了一个星期的指环,放到吧台上。
“可是,她又不一定来……”
酒保有点不情愿地说。
“不,她一定会来。其实她每晚都来,对不对?”
“……”
“我说的那位女士是仓田小姐——仓田和枝。这只是我的猜测。她每天下班都会来这家店里坐坐,对吗?为了见你……”
酒保背对着他制作咖啡,全程一言不发。那天晚上,他相信了和枝打来的电话,可是后来的整整一个星期,他心里一直有疑问。而此刻,年轻酒保的沉默完全肯定了康行的疑问。
那个女公关打扮的人并非他的妻子,那晚店里只有和枝一个人。和枝给他打的电话全是一派胡言……他之所以轻信了和枝的话,是因为酒保的佐证,还有桌上的婚戒。可是,那枚随处可见的指环并非妻子之物。假设这个酒保与仓田和枝关系亲密,只要对方开口,他也有能力陪她演戏……
康行今天走进这里,是为了仔细打量这个上周几乎没有正眼看过的年轻人——纤细柔韧的身体曲线,稚气未脱的目光。就像这家店,眼前这个年轻人也有另一副面孔——正在修行的演员。只不过,他犯了一个错误。上周他承认:“一个打扮夸张的女人刚刚离开这里。”可是在那个空气凝滞的角落,丝毫没有留下那个女人最明显的香水气味。
还有就是,和枝为何拿着这枚戒指?
“你自己给她不就好了。你们不是一个公司的吗?”
酒保给他端来咖啡,一脸不悦地说。
“不,她在公司内外是两个人。我想把指环交给那个公司外面的她。”
康行说完,喝了一口咖啡,又严肃地看着年轻人,继续说道:
“而且,我希望把这枚指环当成订婚戒指交给她。通过你的手。能劳烦你告诉她,我求婚了吗?”
“为什么要我……”
“我是这个意思——假设你对我的求婚不服气,大可以扔掉这枚指环而不交给她,也无须向她转达任何话。”
说着,他又认真打量了年轻人一会儿,随后笑了起来。
“当然,我只是开玩笑而已。我只跟她在公司外面见过一次,而且是听她倾诉你的事情。这件事你知道吧?我有点同情她,所以想打探打探你的心意。”
年轻人一言不发地把指环弹向康行。他的手指格外粗壮,作为男人的手,可谓恰如其分。指环滴溜溜转着,撞上康行的手指,停了下来。
“这是你的,对吧?她说上周在你屋里找到了这东西。”
康行点点头,然后问:“她有没有说是在哪儿找到的?”
那天过后,他已经意识到这并非前妻的指环,而是自己的那枚。而且他也知道和枝在哪里找到了它……知道和枝利用这枚指环演戏,是为了安慰康行。
“记得她说是在洗手间的架子角落,一个什么瓶子后面……她在你家过夜了?”
康行总算理解了年轻人为何一脸不悦。和枝为了让他配合这场愚蠢的闹剧,把康行的情况都告诉了他,只不过两人上床的事应该没说。然而年轻人心里就在怀疑这个,并且很嫉妒……
“没有,我们不过是对彼此抱怨了两个小时。”
“可是她好像一直挺在意你……每次先下班,她都会坐在那个窗边,看着你回去。”
“是你想多了。”
他笑着回答道。事实绝非如此,因为他已经照她在新宿小巷里说的那样,用身体确认过了。仓田和枝那晚与之温存的并非康行,而是另一个男人……只不过,和枝在洗手间发现了康行的婚戒,认为康行尚对前妻有所留恋,就用一个谎言给上司带来了小小的美梦……让他梦想前妻还对他心怀留恋。他已经察觉到真相,就决定暗中撮合两人作为回礼,看来,是自己说了多余的话。
“洗手间啊。我还以为自己扔掉了,没想到就在附近。”
他自言自语似的喃喃着,抓起指环,站起来道了声“再见”。
他打算在那个路口扔掉指环。
不知为何,他就是想这么做。


第2章 无人车站
西边的天空堆积着厚重的雨云。
平日里总是温柔环抱小镇的越后群山此时却让这里的街巷显得逼仄不堪。
站员高木安雄站在上越线下行站台一角,凝视着西边的天空,不一会儿,他又扭过身子,看向另一侧天空。东边还没有积雨云,山峦闲适的轮廓沐浴在一片天光下,唯独格外雄伟的八海山早早察觉了反方向逼近的层云,似是绷紧了姿势。
天空的脸色就是山的脸色,位于盆地的小镇只能随着它的脸色或忧或喜。高木明年就要退休了,近来愈发喜欢站在傍晚的站台上,通过天空的脸色揣测明日天气。
接着,高木的视线又转向了上行站台栏杆另一头的车站转盘。转盘前方是商店街,这个偏远小镇的小小街道早早察觉到了远方群山的阴沉脸色,此刻见不到半个人影,一切笼罩在静寂中。
新潟县南鱼沼郡六日町。
下午五点五十一分。
越后汤泽车站出发的下行列车准时驶入站台。
“晚上又要下雨啦。”
见熟识的车长从后方窗户探出头来,高木安雄便用这句话代替了问候。
“天气预报说能晴一整天呢……今年的祭典没问题吧?”
车长有点担心半个月后的祭典。
今年的梅雨季节比往年来得迟。连日来,这座山间小镇始终回荡着嘈杂的雨声,仿佛要找补迟到的部分。从江户时代持续至今的六日町祭典,其最大亮点就是收官日的烟花表演。不过照这样下去,祭典之前恐怕出不了梅。
停车时间很短。
汤泽过来的通勤人员和高中生瞬间从六个车门倾泻而出,接着,电车便装载了从这个车站上车的乘客,消失在线路另一端。
通往检票口的台阶吸走所有下车客流后,站台再次变得悄无声息,仿佛末班电车刚刚驶离。
不,还有一个人……
高木打着哈欠准备回办公室,刚走到楼梯口,却看到电车前进方向的站台一角,有个女人坐在长椅上。
她把行李箱放在腿上,手肘支着箱子,手掌托住脸颊。
她刚才还不在那里,可见是刚下车的人。可是她给人的感觉却像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
既然拿着行李箱,应该是旅行的客人。但高木之所以注意到她,并非因为梅雨时节很少见到游客。
女人呆呆地眺望着电车离去的方向,因为隔着一段距离,他看不出那人的目光。所谓“呆呆地”,是因为她身上那件与季节不符的风衣,还有染成茶褐色的头发,都散发着疲劳和倦怠。那个女人看起来就像被电车遗漏的货物。
高木做了个少见的决定。他走过去对女人打了声招呼。
“你怎么了?”
女人好像没有注意到高木走过来,听见声音才回过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从她的装扮来看,高木本以为这是个年轻女人,然而凑近之后,他发现女人脸上有着浓妆艳抹都无法掩饰的岁月痕迹。
“请问您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他猜测女人可能有四十五岁上下,便换上了恭敬的口吻。
见到他身上的站员制服,女人好像松了口气。
“这条线路通到哪里?”
女人问道。他认为她在问电车的行进方向,便回答是从上越线通到长冈,如果乘坐北北线转入北陆本线,可以一直坐到金泽。
“金泽啊……”
女人喃喃着,伸出手上的车票,再次问道:
“这张票能坐到哪里?”
那是在越后汤泽买的九百五十日元的乘车券。
“应该能到……小千谷吧。”
可能对“Ojiya”这个地名有点陌生,女人皱了皱眉,接着问:“那里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吗?”
“那里的缩很有名。”
“缩?哦,你是说和服的缩布……这个吗?”
她拖住脸颊的右手掌心握着一条黑白色手帕,虽然褪色严重,但的确是缩布。
“话说回来,这条手帕好像就是很久以前在那里买的。现在东京也能买到了,所以我也说不清……应该是。我记得和服太贵了,不好出手……”
女人自言自语般嘀咕了一会儿,又眯起眼睛朝下行方向看了看,然后动作缓慢地撑起了身子。
“我还是在这儿下吧。”
——这就是高木安雄与那个女人的全部对话。大约三个半小时后,当晚九点半,高木在我打给他的电话里这样说道:
“是的,一开始我以为她在漫无目的地旅行,一时兴起下了车,现在看来并不是。感觉她应该是一开始就想到这里来,专门从东京坐上了新干线,却在越后汤泽改变了主意,或者说感到犹豫了。是吗?她果然是从东京来的啊。嗯,的确有那种感觉。我猜到她是陪酒女郎。因为她外套胸前敞开着,我看见里面是一件很薄的无袖衫……那根本不能叫衣服,跟内衣差不多。于是我就判断,她应该不是普通人。只不过她即使那身打扮,也有种超脱的感觉。没,她没提男人的事情。我看她好像一个人在旅行,没有……不像跟男人约好了在这里碰头的样子……那我就不知道了。刚才也说了,我们只不过聊了两三句。不过……她提到之前到这里来过一次,当时有可能是跟男人一起来的。她说‘和服太贵了,不好出手’,听着好像价格太贵,不好意思让男人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警察会打电话到我家来?”
下一个目击者是当时在车站门口等客的出租车司机大岛成树,三十五岁。
大岛说,他一看到那女人从车站大厅走下来,就猜测她是陪男人到温泉旅馆的卖身女。所以,他发现女人身后没有男人时,心里有点怀疑,但很快就想:可能男人要坐下一班车赶过来,要么就是已经在旅馆了。接着,他又想象那是个连钱包里都装满了赘肉的中年肥胖男子。
大岛原本在新潟县的公司上班,后来遭到裁员,于是回到老家六日町开起了出租车,如今刚过一年多。他对客人的直觉很敏锐,当时也是远远看到那个女人,就知道她会坐自己的车。
然而女人下了楼梯后,没有马上走向乘车点,而是朝出租车停车的地方走了过去,没走两步就停在公告牌前,盯着烟花表演的大海报看了将近一分钟。从大岛的位置看不太清,但她好像……特别关注海报角落的某个东西。
烟花表演被安排在祭典最后一天,大岛猜测她可能在查看日期。
果然,女人坐上了他的车。
“带我到双叶旅馆吧。”
接着,没等大岛发动汽车,她又问了一句:
“祭典是下个月?”
“是的。”
“哦……我上次来也逛过祭典,记得是初秋。怎么,原来是夏天吗?……记忆真不可靠。”
她兀自嘀咕了两句,然后叹息一声,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上次是什么时候呀?”
“十六年前。因为下雨,烟花表演改到了第二天,结果只听了一夜雨声,我就回东京了。我跟漂亮的东西就是没有缘分啊。还记得我跟同伴笑着说,‘不只是今晚,我们的人生总是看不到烟花,只有雨水。’毕竟我们一个是瘟神,一个是雨女……今晚是否也会这样呢?我看外面真的要下雨呢。”
她隔着窗户,凝视天空说。
她肯定约了男人。大岛心里这样想,但这种问题不好对客人提出来,他也没兴趣知道答案。因为她长得并不漂亮,而且大岛跟站员一样,远远一看以为是年轻女性,直到上车了才发现她连化妆都无法掩饰的衰老肌肤。
“车站和镇上的印象都跟我的记忆完全不一样了,感觉就像跑错了地方。”
女人说。
“那不是您记错了。这七八年来,镇上确实变了不少。”
大岛回答道。
“哦,那算是发展起来了吗?”
“也不知道算不算发展……就算表面变新了,里面却都是像我这样被大城市舍弃的人。”
“哦?”
女人似乎对大岛产生了好奇,在后视镜里朝他看了一眼,但很快笑了起来。
“听你的说法,这座小镇好像落叶堆一样呢。我觉得不坏啊,这是个好地方……我挺喜欢的。不过,连我这样的女人也像被大风刮到了这个地方来,所以你说的倒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