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商量好让帮工的姑娘第二天早上过来发现尸体,所以应该能模糊死亡的时间差。但问题在于父亲死时身上穿的和服。母亲想要隐瞒的恐怕不是她杀死了父亲,而是那件和服……与其说那是母亲杀死父亲的证据,不如说它更像是父亲对母亲没有丝毫爱意的可悲证明。她脱下父亲尸体上的和服,换上了事先用菜刀扎过的睡衣,自己则穿上那件绸缎和服。然而此时出现了一个重大问题……父亲穿过的和服上有一道菜刀的伤痕,而且只有一道……和服的伤痕正好在母亲需要折叠在腰间的部分,如果伤痕只有一个,恐怕会被人发现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未经折叠就将和服穿在了身上。于是,他们只能把计划修改为父亲先用菜刀刺伤了母亲,企图强迫殉情。母亲为了那个计划,牺牲了自己的身体,甚至不惜牺牲生命。她让笹野拿着菜刀,对准折叠部位表面的破口刺进去……从三个破口中流出的血液与几个小时前丈夫身上流出的血液混合在一起,母亲意识蒙眬地感知着那个过程,静静等待清晨发现者的来访——乃里子小姐,这就是我时隔三十二年才终于直面的事件真相。这就是你的母亲第一次正视的,你外婆的真实面孔。
你对我说,我常在睡梦中称自己是“多余的人”。那并非我一直隐瞒的心声,而是我母亲的声音。案发前夜,我被父母争吵的声音惊醒,后来一直无法入睡,于是第二天晚上陷入了筋疲力尽的沉睡,没有被任何响动声吵醒。在那段漫长的争吵中,我只记得母亲大声叫喊:“只有我是多余的人吗?”仔细想想,那其实是揭露事件真相的重要话语,所以我才会把那句话连同真相一起深藏在内心阴暗的角落,只在睡梦中将其唤起,传到你的耳中。
小时候,我曾经问:“雪是白色的雨吗?”父亲告诉我,他是雪,笹野是雨。当时我感觉到,雨和雪是同类,紧紧相依着排列在括号中,而母亲仿佛被驱逐到了括号之外。听到你被关在教室外面时,我忍不住将你独自站在走廊的身影重叠在了母亲身上。因为她也曾独自站在那座只容下了笹野和父亲的房子之外。
不知不觉就写了这么多。我即将给你留下这封信,独自前往新潟。其实,我希望你也能一起来,但最终还是决定独自前往。我丝毫不打算从笹野口中听到事件的真相,只想让他在死前明确回答一个问题。
“你和父亲真的都没有爱过母亲吗?”
母亲真的是多余的人吗?我为那天晚上悲痛叫喊的母亲索要一个答案。如果笹野承认了两个男人对母亲的感情,哪怕只是一丝丝爱意,母亲的一生多少也算得到了救赎……刚开始写这封信时下起的雨,在我决心第一次踏上母亲的故乡时,已经反射出了点点白光……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由那件和服的破口流淌出的鲜血被净化成了一抹纯白,从空中静静飘落。
[1] 巴洛克时期欧洲古典音乐的代表性结构与特征,指在一部音乐作品中设置持续低音声部。


第7章 直到尽头
“一张票到白马岳。”
说完,女人马上摇了摇头,左右迟疑了两三秒钟,改口道:
“还是两张吧。两张票到白马岳……”
须崎坐在窗口内侧,说道:
“女士,没有白马岳这个车站。倒是有个白马站。”
他的声音照旧扁平而缺乏感情。须崎是个平平无奇的男人,穿上制服便是日本铁路公司职员,除此之外别无特征。这个工作日午后来到中央线沿线小站绿色窗口前购票的女人,看起来也像是个三十多岁、随处可见的文员。
“那就到白马。在新宿能坐上特快车吧?”
“是的。您要买今天的吗?”
“不,下周的……”
“那请您在那边填一下表。”
他的目光指向玻璃窗另一头的盒子。女人像是回应他的目光,抬起了右手。现在正值六月,女人的手上却戴着手套。乍一看,是几乎要与皮肤相混淆的白色薄手套。她的手腕处露出了绷带……似是要告诉他,自己受伤了,写不了字。
“那您口述吧。”他要女人口头报出时间和日期,正打算输入电脑,突然担心起来。
“您要到白马岳的什么地方?有比较靠近白马的前一站或下一站的地方……”
“嗯……我要去山峡酒店这个地方。”
女人放在柜台上的包里露出了酒店的小册子。白马山峡酒店这几个字吸引了须崎的目光……但那只是一瞬间。“那在白马站下车就行。”他说着,打出车票和特快票,递向窗口。
他报了金额,女人没有理睬。那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悄然一伸,抓住了那两张车票。
下一个瞬间,须崎站了起来。
“喂,女士!”
他的嘴巴里蹦出了少有的喊声。本来担心她不给钱就跑,但是女人很快停下了脚步。
“您还没交钱。”
女人回过身,似乎不理解他说的话,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口另一头的职员的眼睛。
几个空白的瞬间流逝了。须崎又报了两次金额,女人则把票放在嘴边,似是咬着票面一角,成了一幅静止不动的画。不一会儿,她喃喃自语道:“我忘了。”随后,她拿出两万日元,再接过他给的找零,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了。
事情就到此为止。
事实上,当时他也不觉得这算什么事,看到后面还有一位貌似家庭主妇的客人在等候,便在转移注意力的同时,忘却了那个女人。
他只记住了“白马”这个地名,还有女人低声呢喃的“两张票”。
女人犹犹豫豫地买下了第二张车票。它会被交到一个有妇之夫的手上吗?
须崎一边接待后面的客人,一边瞥向身后的办公室。
里面有一名背对他的女职员,正在整理资料。说是办公室,其实只是一个依附在小站边缘,同时充当了绿色窗口的狭窄房间。身着罩衣的女人的背影近在咫尺,但他还是感觉无比遥远……
石冢康子。她已经三十四岁了,但在年近五十的须崎眼中,那个背影依旧充满了年轻的张力,似乎不适合称作女人,而更像女儿。
但是,须崎此时感到的距离并非来自年龄差距,而是一个月前康子说的话。
他与康子一个月前住进白马山峡酒店,第一次发生了性关系。康子在酒店和回程的车厢里露出了工作时绝对见不到的快乐表情,兴高采烈地依附着须崎的身体。可是,在接近东京时,康子说了一句话。
“以后我们每月旅行一次吧。”
等到须崎点头,她又说:
“可是这种肉体关系只能发生在旅途中哦。从离开东京开始,到返回东京为止。”
几分钟后,他们在新宿车站走出特快车厢,康子马上践行了自己的话。
她轻轻推开须崎靠过去的肩膀,留下一句“明天上班见”,独自快步离开了站台。一个月过去了,她始终用冰冷的背影对着须崎。
然而,他们并非下班后完全不见面。
这天他们也约好了。须崎下班后在吉祥寺车站下车,走进了闹市区边缘的弹子店。
店铺开在深巷的转角处,散发着一股偏僻廉价的气息,但还是用艳俗的霓虹灯和厚重的噪声粉饰出了活力。曾经不过是吵闹的东西,如今竟有了活力的感觉。不为其他,单单因为这里是他与石冢康子唯一的约会场所。
他与康子走在一起的机缘,也来自这家店。从两三年前开始,须崎就以每月一两次的频率在下班后光顾这家店,玩上一个小时放松身心。起因是有一回他去看电影,回家路上心血来潮走进去,一把就赢了钱……之后,他发现自己好像跟这家弹子店十分合得来。因为站在这里的游戏台前,他会感到格外放松,运气也比在其他店好。
四月那一天,他的运气也不错,拿着赢来的弹子走向柜台兑换奖品时,他不小心撞到了正在物色游戏台的女人。那人当时胡乱挎着肩包,一副女职员下班后出来打发时间的模样。
女人忙着打量游戏台,顾不上理睬撞到自己的人,倒是须崎一眼就认出来了。不过,这个女人完全卸去了上班时的冷漠。
她相中一台外形好似宇宙船的新游戏台,坐下来开始放弹子。手指的动作和盘腿的姿势都异常娴熟。就在女人从包里掏出香烟叼在嘴里时——
“这台机子得瞄准这里才行。”
须崎弯腰指着一个地方,在她背后说道。
石冢康子惊讶地回过头,发出一声轻呼。烟雾随着声音吐出,径直扑向了须崎的脸。须崎被烟呛到,康子笑了。她可能觉得此时只能用笑声掩饰尴尬,因而笑得十分勉强。但是隔着烟雾,须崎竟觉得她的笑容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刚才我一时没认出你来。”
他坐在隔壁的游戏台前,又打起了弹子。不知不觉,两人说起了话。
“你跟我平时见到的石冢小姐感觉太不一样了,看着很习惯这种玩乐。”
“平时?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啊。如果您说的习惯玩乐意思是看起来不乖,那我上班时也总是偷懒,不抽烟完全是因为公司禁烟,我会趁休息时间在咖啡厅抽。”
“是吗?我看着不像啊。”
康子用目光追逐着弹子,侧脸对着他笑了起来。
“须崎先生恐怕一次都没有正眼看过我吧。”
“……不会……”
“好啦,您就别搪塞了。其实不仅是须崎先生,别的男人也不会正眼看我。我早就知道了……不过可能因为这样,我很喜欢这种地方。”
“这种地方?是指弹子店吗?”
“对,还有赛马场。我去世的父亲很喜欢赌钱,可能也遗传给我了吧。但关键在于,男人在这种地方不会刻意去搜寻女人,对不对?……他们都死命盯着弹子或者马匹,所以就算被无视,我也很自在。”
不知是秘密暴露之后彻底放下了,还是受到弹子店的轻松氛围影响,康子的语气变得很轻快。“我还没对现在这个公司的人说过。”她先提了一句,接着说出了两年前之所以调动过来,是因为之前在新宿站跟上司关系不好。接着,她又说起了自己的家人。她的父亲刚刚去世,家里有个漂亮的姐姐,而父亲只疼爱姐姐,所以她从小就觉得自己没有父亲。她说这些话的节奏就像机台里的银色小球一样轻快。
他一直认为这个女人把自己紧紧封闭在了呆板、冷漠的外壳之中,没想到她竟轻易打破了那层外壳。更让他惊讶的是——
“你说男人从来不正眼看你,其实你也一样吧。”
自己竟也用同样轻快的语气对她说了这样的话。他从来都对女性,比自己年轻的女性,尤其是三十多岁,还沾着一点年轻的边的女性很不知所措,因此这两年里,他从未与康子有过工作以外的交谈。
“这两年来,你不也没有正眼看过我吗?”
“……”
他以为沉默就是默认,可是过了一会儿,康子说道:
“真的吗?倒也不是。我刚才想了想,有没有唯独我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的须崎先生的小秘密呢?然后想到了一个。”
“……”
“就算只有一个,那也是我正眼看了须崎先生的证据。”
“什么小秘密?”
“您一紧张,就会用手指搓两三下眉毛。”
两人对话时,都在注视着自己的游戏台,所以康子依旧侧着脸开口道:
“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是对须崎先生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刚才也说了,我这人从小缺乏父爱,可能比较喜欢须崎先生这个年龄段的人。”
须崎也侧着脸答道:“你好过分啊,刚才不是说你父亲已经七十多了吗?”
“啊,对不起。我是想说您身上也散发着父亲的气息。”
“没什么……那也是彼此彼此。我可能也有点喜欢跟女儿年龄相仿的女性,一直觉得自己在跟女儿打弹子呢。”
“可是您女儿跟我不一样,还是个年轻热辣的小姑娘吧。”
“那可不好说。她今年才参加成人仪式,所以年龄上算是很年轻。但是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好像一点儿干劲都没有,或者说已经厌倦了人生。她也很少主动说话。”
“我觉得那是针对父亲的态度吧。”
“你跟她一样大的时候也这样吗?”
“我现在也还这样……就算想看看爸爸的照片,也刻意不往佛龛那边瞧。”
康子笑着说完,又补充道:“所以如果您不嫌弃,可以把我当成女儿呀。”
那句话也可以理解为表白的话语,但更有可能只是打弹子时漫不经心的玩笑,所以须崎没有当真。
那就是当晚最后的对话。片刻之后,康子看了一眼手表说:
“今天状态不好,还有个想看的电视节目,我先走啦。”
她拿起剩下的一点弹子,全都倒进须崎那台机器的盘子里,留下一句“明天上班见”,就离开了弹子店。须崎看着她的背影,感觉她已经把刚刚碰到公司上司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然而须崎也一样,虽然看到石冢康子让人意外的一面,心里多少有些惊讶,也对她刮目相看,但老实说,他并没有觉得这段时间过得有多快乐。他甚至有点后悔,因为后来离开时,他倒输了五千日元,全都因为刚才留下来陪她玩了。可是回到家后,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女儿可能正如康子所说,带着绝对不会在父亲面前流露的活力表情,忙着跟大学的朋友玩耍。至于妻子,要么跟闺蜜出去玩了,要么在附近的超市打工攒出去玩的钱。
他走向迎接他的黑暗,在冰箱里翻找出一些残羹剩饭给自己做了晚餐,突然感觉石冢康子那句漫不经心的话语就像一盏小灯,或是火柴上微小的火焰,慢慢渗进了这片煞风景的夜色中。
吃完饭,他准备洗澡,目光蓦然停留在更衣间的镜子上。镜中映出的当然是自己的脸,可他抬手搓了搓渐渐稀疏的眉梢,又好像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面孔。须崎时隔不知多少年,第一次仔细打量起镜中的自己,试图在脸上寻找残留的青春痕迹。
康子住在井之头线久我山车站附近,下班换乘时经常光顾那家弹子店。
须崎在那天晚上听她说出这个信息,便在一周后的星期二晚上中途下车,走向了弹子店。上次他们没有约定什么,但是康子坐在同样的地方,并且马上发现了须崎,还抬起了娇小的手,似乎早已经在等待着他……很快,他们就形成了每周星期二和星期四在店里碰面的习惯。铁路公司的工作分早班和晚班,两人只有这两天同上早班,可以六点钟一起下班。
一开始,他们只是各玩各的,玩上一个小时快要回去时,才转移到相邻的位置交谈片刻。没过多久,他们坐在一起打弹子、聊天的时间占去了一大部分,很快,他们甚至配合彼此结束的时间,一起走到附近的咖啡厅,再聊上将近半个小时。彼时,康子已经不再对他使用敬语,而是换成了跟朋友说话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