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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个月后,四月最后一天的晚上……
“今天先到此为止吧,赢太多了。”
康子叫来店员帮忙,推着满满当当的弹子走向柜台,不一会儿就拿着漂亮的印花信封走了回来。她开玩笑似的把信封轻轻一抛,让它落在了须崎的上衣口袋里。
“这是啥?”
他从口袋里拿出信封并打开一看,里面竟是酒店的住宿券——白马山峡酒店,大床房。上周他们看到奖品柜台里贴着“可兑换高级温泉旅馆住宿券”的纸张,康子还说过:“最近连这种东西都有啊。”
“你跟夫人去吧。”
她露出了平时那副僵硬的笑脸,勉强弯起眯缝的眼睛,仿佛硬生生折断了用直尺画出的线条。
“可以在结婚纪念日那天去呀……有效期一直到七月底呢。”
“为什么?”
“平时我弹子没了,你都分一半过来。不过这只是弹子店的奖品,房间应该不算很好。”
“不……我是问你为什么知道我的结婚纪念日在有效期内。”
“不是七夕吗?你不记得去年七夕那天在公司跟同事提起过?说什么‘七夕结婚是不是不太好啊,牛郎织女可是每年只有一天能见面’……”
“我说过那种话?”
其实他想起来了,但是不好意思承认,便试图蒙混过去。
“你说过啊,当时的表情跟你现在一样。”
“……”
“你瞧,我可一直在认真关注须崎先生,对不对?”康子说完,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从须崎的台子上拿了一颗弹子,转向游戏台。
“讨厌,今天走运了。”
她的声音被中大奖的音乐盖了过去。“不过最好还是在运气用完之前离开。”
她独自喃喃着,把机器吐出的弹子移到须崎那边,留下一句“再见”,就转过身去。可是,她很快又转回来,对他说:“你可别说是我送的哦。”
康子离开后,须崎犹豫再三,还是将印花信封塞进了公文包深处。他没有告诉妻子,而是等到两天后的星期四,把信封拿到了康子面前。那时他们已经从弹子店出来,坐在了咖啡店的座位上。
“为什么?”
康子坐在对面,把信封推了回来。“你夫人不愿意去吗?”
“不,我没对老婆说。”
“……为什么?”
“如果我说了,她一定很高兴,但接着必然会说,她其实更想跟闺蜜或女儿去……反正到最后都不是夫妻俩去,我觉得不能浪费了你的好意。”
“那也行啊。反正就算还给我,我拿着也没用。”
“不,我不是要还给你。”
连他也知道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小。康子发出疑问的声音,但他迟迟说不出后面的话。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在弹子店漫不经心地说出来。他躲开康子的视线,凝视着被遗弃在桌上的信封。
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时,康子抢占了先机,伸手过来按住了须崎正在揉搓眉梢的手指。
“别紧张啊。”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竟不知不觉动了起来。
“须崎先生,你可能觉得是你在诱惑我,其实反了。是我在诱惑你,而须崎先生你已经上钩了。”
他看着康子光滑、丰满的手,顿时觉得自己的手更显苍老、孤寂……他抬起目光,发现康子似是一脸怒容。
“你还记得我说过自己喜欢赌博吗?把信封交给你也是一种赌博。你好像跟夫人关系不太好,我就赌你不会告诉夫人,要跟我一起去……刚才你就想这么说,对不对?”
须崎跟不上康子的话,只能呆滞地点点头。
“我又赌赢了。这段时间运气一直好得让我害怕……要不再到店里去一趟吧?说不定能赚到去白马的路费。”
说着,她发现须崎还处在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忍不住笑了。
可能他们十分合得来吧。
两人极其自然地从同事变成了一起玩耍的伙伴,继而有了男女关系。这一切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
黄金周结束后,他们装成一对夫妻,用假名住进了白马的酒店。晚上,在一片东京体验不到的无底静寂中,他们抱紧了彼此的身体。虽说一切都显得如此自然,但须崎本是个死板之人,除了妻子没碰过别的女人,因此在出发前很是不安,怀疑自己能否自然而然地触碰女人的身体。他们在餐厅吃过晚餐,回到房间闲聊时,须崎还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变得无比僵硬,甚至有点后悔来到这里。他及时发现自己又抬起手想搓眉毛,便将手放到肩膀上揉搓起来。康子见状问道:
“须崎先生,要是肩膀不舒服,不如我给你按按吧?”
她说,父亲虽然对自己很冷漠,但至少直到死前都很欣赏她的按摩手艺,然后主动伸手触碰了他的身体。只要等到按摩结束时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就能顺利走到下一步。
须崎不仅松了口气,甚至感到身心都得到了满足。康子的身体远比他想象的更年轻,还保留着恰到好处的弹性。那不是恨不能将对方弹开的小姑娘的任性弹力,反而温柔包裹了须崎那副行将枯朽的身体。他认为,这不仅仅是因为康子的年龄。两人即使挤在一床被褥里,他也没有感到过去与妻子同床时的憋屈,顿觉他们连身体都如此般配。
然而,他不能一味地高兴。既然已经发生了肉体关系,他的出轨就成了决定性的事实,同时也形成了负担。由于自己老实了一辈子,他生怕沉溺于这个女人的身体,这份不安对须崎的年龄来说不啻为一种重担。他恐怕再也无法以平时那种轻快的心情走进公司和弹子店,甚至在回程的列车中面对比去时更欢快的康子时,生出了一丝厌烦的感觉……然而,在这一点上,两人也极其相似。康子似乎也产生了与须崎类似的感觉,之所以表现得欢快,应该是为了掩饰心中的真实想法。
“我这人缺乏魅力,你可能很快就会厌倦,所以——”
她开了个头,然后说出了那句话:“这种肉体关系只能发生在旅途中哦。”就这样过了一个月,两人的关系只停留在同事和弹子店的玩伴之上。
他甚至感觉,两人在弹子店反倒有了距离感,正在变回最开始的状态。上班时的冷漠也显得很刻意,让他不禁担心康子是不是在第一次旅途中就厌倦了他这个中年男人,已经开始疏远他。所以,那天遇到女客购买白马的车票后,须崎产生了一个想法,若是在弹子店碰见康子,他就主动邀请她去第二次旅行。那天,康子比须崎晚来了三十分钟,她一边用手帕擦拭头发,一边说:
“外面下雨了。看来东京也进入梅雨季节了啊。”
说完,她极其自然地在旁边打起了弹子,侧着脸对他说:“这个时期没什么游客,旅馆应该很便宜。我们再出去一次吧。”
“我想到北边去。”
她说。
“为什么?”
须崎问道。
“因为我讨厌梅雨前线[1],想尽快逃出那个范围。”这个回答说不清是否在开玩笑。十天后,他们踏上第二场旅途时,天气完全背叛了康子的希望。已经进入梅雨季的东京那天阳光灿烂,他们前往的磐梯山却阴云密布。两人在郡山下了新干线,准备换乘磐越西线时下起了雨,到达目的地翁岛车站时,雨势已经很大了。本应能在出租车窗外看到的猪苗代湖和磐梯山都笼罩在阴霾中,没有露出真容。不仅如此,他们在网上订的廉价旅馆房间小,浴室也小,十分扫兴。但正因为如此,两人得以整夜待在房中,沉浸于欢爱。
翌日早晨,须崎比康子早起一些,拉开窗帘,看见磐梯山竟近在咫尺。下了一夜的雨化作氤氲的晨雾,包裹着山脉的强韧轮廓,让小小窗户里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为之震撼。那些轮廓在强韧的同时,又拥有女性般柔软的弧线,更显得山中丰饶美丽。康子的身体也比白马那一夜更丰盈温热,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有了第二次的游刃有余……他如此想着,试图用手指描绘山脉的线条,同时回想起康子昨夜的身体曲线。
康子就裹着凌乱的浴衣睡在旁边,一眼望去,她只是个平凡的职员。但是几个小时前,她雪白的身体在昏暗的夜色中起伏,宛若名山的完美线条,让须崎震撼不已。
回到东京以后,那些线条依旧在须崎身上缠绵。但是这趟旅行,还有一条让他难忘的线。
不是别的,正是铁道线路。
他与康子站在偏远车站的站台上等待回程列车。彼时,康子低头看着铁轨说:
“如果顺着这条线路一直往前走,可以到达稚内呢。不过中间要绕好多路。”
“记得是宗谷岬吧?从东京乘列车到最遥远的海角,要花多长时间?”
“乘坐一大早的新干线,再转特快列车,然后从稚内坐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到达海角也要深夜了吧。”
须崎从长椅上站起来,重云之间洒下的阳光在满是摩擦痕迹的轨道上反射出黯淡的光芒。
“如果安排两晚的行程,应该能到。”
她嘀咕了一句,然后又说:“下次去个更靠北的地方吧。再下次继续往北……最后到最北端,我们就分手吧。”她的声音很小,险些听不清楚,但须崎还是抬起了目光。
康子没有理睬他的目光,笔直地伸开双臂,缓缓走了起来。她还故意晃动手臂,假装自己走在铁轨上……
我们才刚开始,瞎说什么呢。
他很想这样说,但开口之后,话却变成了——
“能走到这么远吗?”
康子就像在喃喃自语,无论他怎么反驳都没有意义,而且“分手”是两人一开始就默认的结局,就算去不了最北的边界,就算他们在这个车站分开,也毫不奇怪。现在,康子就独自行走在幻想的轨道上。
“是啊,说不定还没越过津轻海峡,须崎先生就厌倦我了。”
她说。
“那很难说。我还觉得你这么年轻,会先厌倦我。”
他说完,又笑着补充道:
“就算我们没有厌倦彼此,也可能在路上遇到事故或大雪,还没到稚内就被迫下车。”
康子闻言,也笑了起来。那本是不久之后乘上列车时就该忘却的玩笑话,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回到东京之后,他也经常回想起来。
他回想起第一次在温泉旅馆触碰的康子的身体,那些线条与他在小站看到的铁轨重叠在一起,唤醒了那句“我们就分手吧”。而且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个声音越来越逼真了。
回到东京几日后,临近七月的末尾,他下午独自坐在窗口,呆呆地回想着康子的话。他在想,康子为何要说那种话?就在那时——
“到磐梯山。”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没有叫磐梯山的车站,倒是有个磐梯町。”
“那就到磐梯町。新干线能一直坐到郡山再转车吧?”
“是的。您要今天的票吗?如果是预约,请在那边填表。”
说着,须崎抬头看到了女人的脸。小巧的五官,平凡的长相——那张脸已经完全从他记忆中消失,但是声音和说话的方式他还有些印象。她的声音总是带着一丝沙哑,仿佛染了风寒。而且,此前他也参与过同样的对话……
“可是……”
女人又不动声色地把右手放在了柜台上。没错,她就是六月买了白马车票的人……此时梅雨季已经过去,城里整日酷热难当,女人也换上了短袖衫。然而,她的右手依旧戴着白色手套。
此时,他还只把这件事当作巧合。因为磐梯山的范围很大,去的地方不同,下车的站点也会不一样,可他嫌麻烦,没有再仔细询问。他打好两张一周后前往磐梯町车站的票,那只白色的手轻轻一晃就拿走了。他慌忙叫住转身就要离开的女人,女人也莫名其妙地停下来看着他,一切都跟上次一样。
须崎告诉她还没给票钱,女人这才反应过来,把手伸进了包里……
很快,发生了跟上次不一样的事情。
女人递给须崎的不是钱,而是一张传单。那座温泉旅馆的名称,以及酷似民宅的简陋外表,他都非常眼熟。尽管如此,他还是一副好像第一次看到这座旅馆的样子。须崎不明就里,呆呆地看着女人的汗水粘附在手套上的痕迹。
女人一言不发。
但是当须崎抬起头,看向她那双宛如黑点般细小的眼睛时,女人缓缓露出了微笑。
康子似乎忘记了上次提到的分手,八月刚过一半,她就提出:“不如下次去仙台吧。七夕祭已经结束了,那边应该没什么人。”他们在仙台的大街小巷穿行,晚上住在被人们称为“奥座敷”的秋保温泉周边,体验到了胜过前两次的快乐。十月,东京总算有了一些秋日的气息,他们去了平泉的中尊寺,还专门泡了花卷温泉。十月末,他们去了盛冈,先行一步享受深秋的风情。
他们的确信守诺言,一点一点往北走,但是看着康子笑谈“我们好像樱花前线一样哦……偷情前线”,他又不禁感觉在宗谷岬分手只是一句玩笑话,是一个太爱做梦的三十多岁女人试图给再平凡不过的男女关系渲染上浪漫色彩。每次踏上旅途,他都会反复回想起那句话,偶尔实在难以迎合康子的笑脸,表情就突然阴沉下来。
“你怎么了,有心事吗?……上次在花卷温泉,你也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他们住在盛冈市西侧那个人造湖畔的旅馆里。须崎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旅馆传单,康子突然在旁边问道。
“你在担心夫人吗?”
“没有……”
他毫不担心妻子。第一次旅行时,他就谎称“公司给我安排了每月一次的夜班”,并一直沿用至今。妻子非但没有怀疑,反倒觉得这样更方便自己和闺蜜出门玩耍,还总是缠着他问:“你这个月怎么还没上夜班?”
“那你在担心钱吗?如果这个旅馆太贵,我可以出一半。”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须崎只负责旅途中的住宿费用。因为康子坚持要“出一半”,所以交通费都由她来负责。
虽说只需出住宿费,但须崎工资不高,两个人的费用也让他感到有点吃力。不过他瞒着妻子存了将近四十万私房钱,总归有办法解决。“我只是有点感冒。东北的秋天真冷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向康子的身体寻求温暖,但是心中暗道:“不,其实就是钱的问题。”
这趟旅行的车费的确是康子支付的。但是回到东京没几天,须崎还是要花掉这笔钱……
自从盛夏的那天以来,只要他们出去旅行,那个女人几天之后必然会出现在窗口,报出同样的地名,购买同一个车站的车票,一分钱也不给就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