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千津反问的声音有点颤抖。
“是妈妈指使大田夏美欺负我吗?”
千津摇头否认,但是乃里子比她快上一步,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不对。我给大田同学打电话,只想问清楚那张照片究竟是不是霸凌……而且,我们只是约了明天见面呀。”
“那妈妈刚才去哪儿了?”
“到车站那边……”
“到车站那边的酒店去了,对不对?因为你想用前台的传真机给家里发这个。”
千津更用力地摇起了头。
“那是什么?刚才传真传过来的吗?”
她伸手拿过女儿手上那张纸,接着发出仿佛堵在了喉咙里的尖叫。因为那是一张报纸复印件。
《日本画坛中流砥柱疑强迫妻子殉情》
这个标题赫然刺入眼帘,精神上的冲击化作肉体的尖锐疼痛,传遍千津全身……不过在混乱中,千津的部分思维依旧保持着清醒,并感慨道:果然如她所料,她试图逃离那个事件,最终却一头撞进了事件中。
三十二年前的案子。一月二十一日深夜发生的强迫殉情事件,在二十二日清晨被住在附近的帮工姑娘发现……传真上显示的文章应该来自那一天的晚报或第二天的早报。
二十二日上午五时四十分前后,居住在三鹰市白萩町的野上清子女士(十九岁)前往三鹰站前警察岗亭报案,称自己平时上门帮工的该町二丁目十二番地葛井辽二家主人葛井辽二与其妻须美浑身鲜血倒在家中里屋。
……这是当时轰动了整个东京的案子。业内知名的日本画家无法原谅妻子不忠,抄起菜刀刺向正要出门与情人见面的妻子,然后误以为妻子死亡,继而用同一把菜刀刺向自己的胸口,一命呜呼。这在女性出轨尚不普遍的时代,可谓是各大报纸垂涎欲滴的好故事……而且妻子的出轨对象还是丈夫的挚友,加之妻子并没有死亡,就有人怀疑那是妻子与情人设计的杀夫诡计,更是闹得各大媒体沸沸扬扬。然而,千津作为案件两名主要人物的独生女,还是时隔三十二年才第一次看到了关于案件的报道。不,即使已经过去了三十二年,千津还是本能地排斥那个案子,只匆匆扫了一眼第一行文字,就紧紧闭上了眼睛。因为她不需要看,也无法看到最后。
乃里子坚信母亲就是霸凌她的幕后黑手,扔下一句“我回学校去”,转身就要离开起居室。
千津上前拦住她,飞快地说:“我怎么可能发这种文章给你。因为我在生下你的那一刻,就决心把那件事带进坟墓,永远不告诉你。我虽然不知道是谁干的,但可以肯定,那人把这件事当成了欺负你的材料。你再想想,我为什么要欺负你呢?”
但是乃里子用力摇头,仿佛要甩掉她的话语。
“妈妈小时候不是被排挤过吗?……所以你要反过来排挤我,以报复以前欺负你的人。我在书上看到过,小时候受过虐待的人成为父母后会反过来虐待自己的孩子。”
这回轮到千津摇头甩掉女儿的话了。
“什么排挤?妈妈小时候没有受过欺负。你外婆后来马上改回旧姓,离开了那个家,切断了所有跟案子有关的联系。所以学校里没有人知道我跟那个案子有关……没有人欺负过我,也没有人排挤过我。”
“那为什么妈妈总说梦话,说什么‘我是多余的人……他们都排挤我’?”
“谁说的?”
“就是妈妈你啊。那难道不是梦到以前被霸凌的事情吗?我听你的声音就很像。”
“我说过那种梦话?”
紧绷的空气顿时破裂,她反问的声音显得莫名呆滞。她对此毫无记忆,也从未做过那样的梦……只是乃里子前段时间突然说出“多余的人”时,她很奇怪女儿为何知道这个说法。难道是自己无意中教会了女儿?……
乃里子似乎不想再说话,冷冷地推开母亲,试图走出房间。千津想用身体挡住她,于是两人撞在一块儿,失去平衡倒在了沙发上。倒下的瞬间,千津躲开乃里子的身体,双手掩住面孔。一直以来拼命忍耐……或许已经忍耐了整整三十二年的感情,在她撞到女儿身体的瞬间,就像开了一个大洞似的喷涌而出。然而,她只是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呜咽,下个瞬间就在沙发上坐直身体,用连她自己都害怕的冷静态度说道:“是啊,霸凌的舞台不在学校,而在这座房子里。”
“那你承认是你把水果刀放进书包了?”
女儿用更冷淡的声音反问道。
“我的确是最有机会往你书包里塞东西的人。但是不对……我刚才想说,遭到霸凌的人不是你,而是你的妈妈。不管那个人是谁,在你书包里放水果刀,往家里发传真,都是为了通过你来霸凌我。”
“……”
“在你衬衫上发现血迹的那一刻,我就感觉那些血是向我发出的信息……因为凶手专门挑选了校服换季的前一天。也因为你一直穿着外套,第一个发现血迹的人肯定是你回家后脱下外套时站在你旁边的家人,也就是我……我觉得,这都是凶手刻意为之。你在书包里先后发现刀子和那幅画的复印件时,我已经基本肯定了……我猜,凶手不是你学校的人。那个人利用了学校的老师和学生,表面上对你展开霸凌,实际则一直在威胁我。”
漫长的沉默过后,乃里子问道:“你觉得谁能叫得动高中的老师和学生帮他做事?”她可能还有点怀疑,一直用余光偷看母亲。
千津从里屋拿出那件绸缎和服,又抽出了藏在下摆里的信。
“写信的人想道出事件的真相……他有可能请某个人做了这些事,好把我引诱到新潟的医院去。”
她让女儿看了一会儿信,然后说:
“里面不是提到了一个刑警吗?”
千津说那位退休刑警或许有能力策动老师和学生,可乃里子似乎对和服更感兴趣。
“这就是案发时外婆穿的和服?”
她问了一句,毫不犹豫地摊开了和服。不过在看到伤痕和明显是血迹的黑色印记后,她忍不住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就好像外婆没受伤,是这件和服受伤流血了一样。”
乃里子嘀咕着,继而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伤痕,又问:“外婆被刺了三刀,怎么没有死呀?”
千津告诉她,那里正好是折起和服调节长度的部位。见乃里子不明所以,她又拎起了自己裙子上的皱褶解释道:
“这样一叠,这个部分的面料就会变成三层,对不对?”
“可是只刺了一刀,会流这么多血吗?”
千津告诉她,那不只是外婆身上流的血,还有外公自杀时溅在上面的血。
“外婆为什么要留着这件可怕的和服?”
千津闻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会不会是外婆的遗言呢?她不想告诉妈妈和我事情的真相,但反过来又希望我们知道,于是……”
乃里子这样说道。刚上高中的女儿竟然跟自己有同样的想法,千津感到很惊讶,而且女儿接下来的话又让她陷入了困惑。
“妈妈为什么不去见这个写信的笹野,听他说出真相呢?”
女儿问道。
“还是说,你不需要见笹野先生?”
她又问道。
“为什么?”
“因为妈妈知道真相。”
女儿话音刚落,千津就开始头痛。又是那种疼痛。每次想到案发当天,从家里玻璃门跑出来的母亲,她就会产生脑袋深处被绞紧的剧痛……可是,千津定定地看着女儿说:“不对,我刚才问的是,你怎么知道笹野先生的名字?这封信上没有写寄信人。”
“那是因为……报纸上的文章。”
乃里子的目光在游走。
“不对,这是案发不久后的报道,应该没提到笹野先生……”
为了保险起见,她把文章后半部分也读了一遍,果然没有笹野的名字。
“还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在报道上看到笹野的名字……难道乃里子已经看过那些报道了?”
母女两人沉默地对视了几秒钟,女儿先移开了目光。她突然站起来说:“是梦话。妈妈总是说梦话喊笹野的名字。”
她自暴自弃地说。
“我去躺一会儿。”
乃里子说完,转身离开了。就在那个背影移动到起居室门口时——
“还有一个人。”
千津把她叫住了。“我一直没想起来……还有一个人比我更有机会往你书包里塞刀子和画。”
乃里子的背影猛然停顿了片刻,但很快就无视了母亲的话语,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千津抱着头,不断摇动。染血的和服、笹野的来信、三十二年前的报纸,一切都难以置信。最难以置信的,是在她体内全速窜动,却无法说出口的那句话:“乃里子,是你吗?是你在欺负妈妈吗?”
不,应该是乃里子刚才说的那句话。“因为妈妈知道真相。”……
雪,应该就是白色的雨吧。
又过了两天,我看着落在后院的雨……给你——乃里子小姐写信时,突然这样想。
你始终无视我三天前的晚上对你说的那句话,这两天又变成了以前那个普通的乃里子跟我说话,我也若无其事地扮演着平时那个普通的母亲……但是在那个表象之下,我们对彼此投掷了无数沉默的话语。
第二天,我调出传真机的通信记录,发现那篇报纸文章是你先用家中的传真机发到了车站前的酒店。我猜测,你发完之后给酒店打了电话,告诉对方你不知道刚才的传真发错了号码,已经把原件撕了,请对方再发回来。如此一来,就能轻易推说这是别人干的,然而你刚收到传真,我就回来了……在此之前,你已经听了大田夏美同学的电话留言,所以才会情急之下指责我是幕后黑手,以求自保。
你说出了本不应该知道的笹野先生的名字,因为这个口误,我又推断出了其他真相。首先,那天你把吉武刑警送来的笹野先生的信全都看完了……我可以想象那位退休刑警后来一直在我们家周围走动,观察家中的情况,于是你认识了吉武刑警,继而根据信上说的三十二年前那个案子,调查了当时的报纸,最终得知了外祖父母的事件。于是,你就利用今年五月起真实发生过的霸凌事件,伪装出自己一直遭到霸凌的样子,试图将我逼向那起发生在过去的案件。当然,我并不认为你做这种事是为了霸凌我。你的目的只是逼迫我对你讲述那个案子吧……包括只有我知道的那个真相。
吉武刑警应该对你说过:“你母亲当时还是孩子,但掌握了那个案子的重要线索。”……这是真的。我知道一个通往事件真相的重要事实,并且一直瞒着警察和周围的人……也一直瞒着我自己。那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但连当时还年幼的我也知道,这件小事拥有足以颠覆那个强迫殉情事件的重要意义。所以这三十二年来,我一直心怀内疚,仿佛自己也是共犯。当然,我并非有意隐瞒那件事,只是每次试图想起来,就会感到头痛欲裂,真相也被那个裂缝吞没了。
我对警察说,案发当时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这是真的。那天,我从笹野家回来之后,就被带到帮工姐姐家睡下了,这么一睡就到了天亮,中途没有醒来,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被送回了家。
所以,我看到的那件事关案件真相的小事,发生在离开笹野家之前。那天,我从学校回来,看到母亲在里屋穿上了艳丽的和服准备出门。可是,与和服的艳丽相反,母亲的背影微微颤抖,散发着愤怒和悲伤……我又感到对面的房间传出了父亲的气息与厚重的沉默,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跑到外面独自玩耍。没过多久,家里传来了父母争吵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母亲拉开玄关的玻璃门跑出来,用力拉着我的手臂,要去笹野家。
问题是当时母亲身上的和服。那天傍晚很冷,母亲披了一件外出的大衣,但是大衣底下露出的并非我之前看到的艳丽和服,而是近乎黑色的藏蓝色朴素款和服。从我走到外面玩到母亲跑出来,顶多只有三四分钟。母亲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边与父亲争吵,一边换上和服呢?当时我感到很不可思议,案发之后也一直纠结着樱色与藏蓝色这两种颜色。不知从何时起,我心里产生了一个想法——穿着藏蓝色和服,打开玻璃门跑出来的的确是母亲,但是几分钟前,穿着艳丽和服坐在镜前的人并不是母亲。
假设那个人不是母亲,其身份就显而易见了。尽管如此,我始终抗拒着那个唯一的答案,躲藏在发现真相时激起的剧烈头痛之后,拒绝思考,拒绝回忆。想象母亲以外的人穿上那件和服,让我的人生留下了比和服和母亲身体上的创伤更丑陋、更阴暗的伤痕……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身体用头痛来掩饰了那个伤痕的疼痛。三十二年来……直到三天前。
三天前的晚上,你离开起居室后,我又感到头痛欲裂。但是,时隔三十二年,我第一次拼尽了勇气,去窥视裂缝里的真相。你离开房间时的背影在我眼中是那么脆弱。那恐怕并非因为你得知了外祖父母的事情,而是我这个母亲平日里一直强调不能对彼此有所隐瞒,却坚持隐瞒了事件的真相……当我鼓起勇气去窥视那个真相,才发现它平平无奇,根本不值得我拼命隐瞒三十二年。其实我只需让那天身穿樱色绸缎和服、对镜而坐的人在记忆中转过头来,并承认那不是女人,而是父亲就好了。有了这个小小的逆转,事件的整个经过就像彼此相连的齿轮,开始缓缓逆行……如果是父亲穿着那件和服,那么穿着它去见笹野的人也是父亲,如此一来,拿着菜刀试图阻止的人就成了母亲。那天以前也一样。父亲外出时,母亲之所以带着我去笹野家,是为了监视父亲是否与笹野见面了。如果两人真的在私会,母亲就要横插一脚,哪怕只能打断两个小时……案发前一天,笹野把那件绸缎和服送给母亲,恐怕是为了表达两个男人联合背叛一个女人的歉意。只是,笹野在那件和服上把自己比作了新潟的土地,把父亲比作了白雪……父亲在和服的色彩中读到了这层深意,第二天就趁妻子外出,高兴地披上了那件和服。虽然那应该是为了让笹野吓一跳的小玩笑……母亲可能只是假装外出,转而从后门回到家中。她看到父亲那副样子时有多么绝望,我可以轻易想象出来。母亲气急之下拿起了厨房的菜刀,闷头朝丈夫撞了过去……换言之,真正的案发时间是傍晚。母亲心慌意乱,用睡衣盖住父亲的尸体,自己则披上外出的大衣遮掩身上的血迹,带着我急匆匆去了代代木。我不知道母亲和笹野说了什么。总之,入夜之后,笹野来到三鹰家中,扮演了与母亲争吵,随后拿起菜刀的丈夫角色。这么做是为了将母亲杀害父亲的事件扭转成父亲企图杀害母亲,争执过后误将自己刺死的事件。而当时,父亲的尸体就倒在旁边的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