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血是什么时候沾上的?”
乃里子走进自己的房间,脱掉衬衫,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说:
“我只在国语课脱过上衣……因为太热,大家都脱了。”
她原本皱着眉,继而发现母亲的脸色比自己的还差,慌忙改称:“啊,对了。有个同学午休时受了伤,我扶着那人去保健室来着。当时也没穿外套。”说完,她又悄悄窥视了母亲的表情。
她在猜测母亲是否相信她临时编造的谎言。那句话只可能是谎言。对十五岁的乃里子来说,让母亲知道女儿遭到霸凌,一定比自己忍受霸凌更痛苦。
千津心里很清楚……不,正因为她很清楚,才什么都没说,只能用同情的目光包容了女儿恐惧的眼神。
可是两天后,乃里子主动承认了谎言,并告诉她自五月初的照片一事以来,自己一直在班上遭受霸凌。这一转变的契机,依旧是血。
六月二日,本来这天没有社团活动,乃里子却比平时晚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家。她提着书包走进千津所在的厨房,将其反过来放在餐桌上。
“你打开后面的拉链,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看。”
她对母亲说。
“我不敢碰。妈妈,你帮我拿出来吧。”
接着,乃里子又告诉她,自己直到坐上回家的电车,把书包放到腿上才发现……她拉开拉链,表情顿时扭曲了——里面传出一股腥味。周围还有两三个人也发现了异常。于是乃里子在下一站下了车,独自走回了家。
千津仔细一看,发现书包背面有一块不自然的隆起。
“是活物吗?”
千津正在犹豫,却听见女儿说:“不是活物,但你要小心受伤。”于是千津战战兢兢地拉开拉链,看见里面有一把貌似刀子的物体。她咬咬牙,伸手进去拿了出来……她没抓住刀柄,指尖擦过刀刃,感到一阵疼痛,但此时顾不上许多。战栗伴随疼痛一闪而过,下一个瞬间,她就松开了手。
刀子宛如活物,在桌面上弹跳一下,然后咔哒咔哒地震颤了一会儿,最终静止下来。
那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不普通的地方在于,长约十五厘米的刀刃上覆盖着宛如铁锈的暗红色痕迹。就像前天沾在女儿衣服上的……她一眼看出那是血。
“太过分了,是谁干的……”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反倒是女儿恢复了冷静的表情。
“我大概能猜到,就是那张照片正中央的大田……她爸是医生,可以轻易搞到血。不过……”
“不过什么?”
“欺负我的潮流可能已经扩散到全班了。前天也是大田同学把带血的纸巾传过整个教室,最后传到了我后面那个女生手上,然后她等我脱掉上衣,就……一定是这样。”
她承认了前天的血迹也是被霸凌的结果。接着,乃里子不再隐瞒,把这一个月的经历全都说了出来。
“我就是班上多余的人。”
她用千津上周听到的梦话开了头。那对残留着稚气的唇瓣里吐出了如此愤世嫉俗的话语,让千津感到很不自然。当然,她现在也顾不上想这些。
“你愿意告诉妈妈就好。我本来有点察觉,没想到竟然这么严重……”
乃里子仿佛察觉到了母亲的声音里还残留着震惊,故意放缓了语气。“在昨天之前,我也以为可能是搞错了……不过,现在有了明确的证据,我反而更好应付了。”
千津本来心烦意乱地盯着那把刀,后来又看向乃里子,问道:
“你没对三井老师说吗?那我现在就打电话……明天就去跟她谈谈。”
乃里子摇摇头说:“不用马上打电话给老师……”
“为什么呢?这可是犯罪啊。搞不好这些血真的跟某些犯罪案件有关系。而且开学时我还拜托过三井老师,说乃里子乍一看很老实,容易成为被霸凌的对象,请她帮忙照看一点。”
“可是——”
乃里子正要开口阻止,千津干脆站起身来,走向起居室打电话。
——就这样,第二天放学后,千津跟女儿走进学校的会客室,与班主任相向而坐,先把头一天在电话里提到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千津明显感到自己的表情越来越僵硬。因为昨天在电话中堪称夸张地表达了同情的老师,现在却戴上了空白的面具,极为冷漠地盯着学生名册。
“我找班上的几个人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并不存在霸凌现象,而且我本人也很难相信大田同学竟然会做那种事。”
她推了一下眼镜,隔着镜片缓缓打量她的学生和学生的母亲。
“那张照片是我拍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还有,这把刀也可能是跟学校无关的人在电车里塞进去的。毕竟这段时间有的人会做出比性骚扰还可怕的事情。”
“可是——”
千津想要反驳,但不知如何开口。乃里子突然插嘴道:“妈妈,老师说得对,可能是电车里的人塞的。”
话音刚落,她就站起来,还拉住了迷惑不解的母亲。
“我都说了没什么,妈妈太夸张了。”
乃里子对老师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推着母亲走出了会客室。
“妈妈也发现老师很奇怪了吧。”
走出学校后,乃里子一直不理睬她的疑惑,直到她们在经堂站下车,坐进咖啡店里,她才开了口。
“是啊,可你为什么突然……”
“因为老师也是其中一员。”
“其中一员?老师也联合学生欺负你吗?”
她想一笑置之,但是笑到一半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因为女儿的目光异常严肃。
“当时拍照的人是老师,她的确能把我从照片上抹去。我的位置在照片边缘,只要用手指挡住镜头,就能把我遮住,让那块黑影融入后面那个人的黑色校服……一定是这样。上回衬衫上沾血时,也正好是三井老师的课。老师当时在学生间来回走动,还叫了我一次……上周上课对考勤时,她跳过了我的名字。她平时特别关照我,所以我以为只是意外,现在想来,那就是故意的。”
“如果你怀疑老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说完,千津就想起昨天乃里子的确想阻止她给老师打电话。
“之前我一直不确定……可是刚才我的位置更靠近老师,看到了她的学生名册。”
“……”
千津用目光催促她说下去。
“老师的名册上,只有我的名字被画了黑线。”
说完,乃里子自己也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然后补充道:“仿佛我退学了……或者是死了。”
回想起老师石膏像一般的侧脸,千津竟无法否定女儿的想法,便建议她先以身体不适为由请假一周,期间找父亲商量该怎么办。但是乃里子说,现在正是期中考试前的重要时期,要是她选择逃避,其他人会觉得很有意思,对她做更过分的事情,因此没有答应。
“而且,我也不确定那是毫无理由的霸凌,还是出于某种目的……我隐约感到,这是某个人出于某种目的策划的事情,但这也要继续静观其变才能肯定。”
下个星期,乃里子以一种比以前更明亮的表情上学去了。
每次听到大门关闭的声音,千津都要担心一个白天……下下个星期五,乃里子也跟平时一样回了家。千津问:“今天也无事发生吗?”意外的是,乃里子摇了摇头。
“这东西被夹在历史教科书里了。可能是昨天夹的,直到今天才被我发现。”
说完,女儿从书包里拿出教科书,把里面折成两半的纸递给了母亲。千津打开一看,白纸上只有一块明信片大小的黑印,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应该是照片或者绘画的复印件。”
听了乃里子的话,千津再次打量那张纸,发现黑印的角落里有一个貌似木屐的影子。
那不是貌似木屐,它就是木屐……千津之所以没有马上认出来,是因为那双木屐好像被随意甩在地上,上下颠倒过来,木齿朝上了。察觉这一点后,千津感到全身血液倒流。
“怎么了?”乃里子问道。
“没什么,我觉得这片黑色有点像血迹,就想到了之前那把刀……”她搪塞了一句。
“可是,用这张纸要怎么霸凌我?”
乃里子就像在玩一场游戏,饶有兴致地说:“这样只会让疑惑变得更深啊。”千津知道乃里子内心强韧,但身为母亲,她一眼就看出女儿是在逞强。这只会让她内心更纠结,然而此时此刻,她实在顾不上女儿。“吃晚饭前我想睡一会儿。”乃里子说完,转身就走向自己的房间。千津坐在佛龛前,眼睛却盯着小小的后院……今天也下雨了……那不是梅雨时节阴沉沉的雨水,而是像收到笹野来信那天一样,微微反射着日光,宛如午后大雨之尾声的白色雨点。眼前的雨恰如遥远记忆中的那场雨……或者说,它就是记忆中的那场雨。她仿佛看到父亲站在外廊的背影……父亲俯视庭院的背影……与画家这一细致工作毫不相衬的高大、健硕的背影……雨点飘落,打湿了他的双足。父亲凝视的是掉落在院子里的母亲的木屐。是父亲在盛怒之下,将它扔在了院子里。因为他知道,母亲穿着那双朱红色鞋带的木屐要去什么地方。
千津当时躲在隔扇背后,目睹了父亲的举动。鞋带的红色和雨的白色,她都记得无比清楚。因为它们不仅刻印在千津的记忆中,还成了父亲的一幅作品,是号称中流砥柱却无甚建树的父亲唯一的代表作,同时也是近代写实主义的代表作品之一,被日本桥的美术馆收藏,直至今日仍不时拿出来展示。它同时也是父亲的遗作,与其说它蕴含了多少艺术性,不如说人们更看中的恐怕是那只被丢弃在庭院里的女式木屐所揭示的那起案件的戏剧性。一直游离在画坛主流之外的父亲最后因为那起案子得以驰名……
案发之后,母亲扔掉了所有跟父亲有关的东西,唯独那幅画,一直保留到自己死期将至……跟母亲一样想遗忘父亲的千津好几次看见过那幅画,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记忆。
画上没有雨,只有打在木屐和石板上的斑点,但是父亲将其命名为《白雨》。评论家纷纷称赞,画作整体的白色氛围让人仿佛看到了反射着微光的雨点。
都说白雨是指夏日午后的雨。
可是,父亲之所以用这两个字为画作命名,并非因为那是夏日午后的雨,而是因为年幼的女儿兀自呢喃的话语。
“雪是白色的雨吗?”
冬季的一天,千津看着落在院子里的雪,这样问道。父亲用分不清玩笑还是认真的表情对她说:“不,雨和雪是不一样的东西。就像笹野和我,同是男人,却完全不同。”彼时,旁边的母亲问道:“那么来自雪国的笹野先生是雪,你是雨吗?”
母亲说完,用小指撩起垂落眉角的发丝,层层卷起,夹到了耳后。不知为何,千津连那个动作都记得很清楚。她还记得平日不苟言笑的父亲奇怪地扭着嘴角,笑着回答:
“我才是雪。别看笹野长得好看,肤色却像灰老鼠一样。我比他白皙多了。千津,你说对不对?”而且,她也记得自己见到父亲难得的笑容,高兴地说:“嗯,笹野叔叔是老鼠色的雨。”
那是距离案发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当时,父亲与笹野还是最好的挚友。即使关系如此亲密,父亲心中还是潜藏着身为男性的竞争意识……千津把雪说成白色雨点的童言稚语不经意间暴露了那种意识。当父亲被妻子和唯一的朋友背叛,画下妻子的木屐时,他是否想起了那句话?是否把歪倒的木屐想象成了妻子的身体?……又将留下点点痕迹的雨滴想象成了笹野这个男人的身体?
对了……
千津想起案发当晚母亲穿在身上的和服,转头看向收纳和服的衣箱。案发前一天,笹野送来了这件和服。如果深浅不一的白色是上越的积雪,灰褐色是积雪下的雪国大地,那么白色是母亲的肌肤,灰褐色则是笹野的肌肤……两人的肌肤彼此交融之处,盛开了灿烂的樱花。
父亲是否用《白雨》回应了笹野?他身为画家,自然看出了笹野在和服花纹上融入的意图,心中的嫉妒也被那些交融的色彩催化成了漆黑的杀意。
千津忍不住把手伸向衣箱抽屉,可是下一个瞬间,她又猛地抽回了手。
那天,她明明已经决定不再去想那件事,可是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却走进了这个房间,还回忆起父亲和母亲……千津轻叹一声,准备回到起居室,同时又把房间仔细打量了一遍,觉得这里实在很像儿时记忆中三鹰的家。那件事情过后,母亲为了忘记父亲和案子,干脆离开了三鹰那座古老而奢华的房子,买了这座截然相反的,崭新而廉价的房子,又在千津结婚时退居最角落的房间,几乎把整座房子让给了千津夫妇和外孙女。这样一来,母亲的喜好就完全凝缩在了这个七平方米的小房间和小小的后院里,不知不觉让这里变成了与三鹰那个家相似,或者说带有强烈的母亲气息的房间。母亲始终在努力忘却那件事,却一辈子纠结于那件事。
她作为母亲的女儿,同样越想忘却,就越纠结……
不,这不怪她。有一股她无法撼动的力量一直将她往那个案子里拖……
千津为了逃避笹野的来信,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女儿的校园霸凌问题上。可是她越逃避,反倒越深陷其中……因为乍一看毫无关系的霸凌问题,竟与那件事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只能这样想。乃里子书包里那把带血的刀子让她想起了案子里的菜刀,今天女儿带回来的复印件无疑就是印在美术馆传单上的父亲的《白雨》。
千津再次摇起了头。她好不容易回到起居室,先走上二层,确定乃里子已经睡着了,继而犹豫片刻,拿起电话,与对方相约翌日下午碰面。最后她离开家门,出去买菜。
三十分钟后,千津回到家,刚走进厨房,就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因为乃里子拿着一张笔记本大小的纸片,莫名脱力地站在屋子里。她跟一个小时前的乃里子判若两人,用冷冷的目光盯着自己的母亲。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因为电话响了……但是很快切换到了语音留言。”
说着,乃里子按下了播放键。
“我是大田夏美。”
听到那个声音,千津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乃里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没有错过任何表情变化。
那个声音继续道:
“请把明天的见面时间改成两点半。刚才你打电话过来时,我忘了两点以前有事。”
乃里子没有理睬接下来的礼貌寒暄,兀自嘀咕道:“原来是妈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