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丝绸之路’啊,你忘了?”
“‘丝绸之路’是小区背后……”那是一家位于公路边的家庭餐厅。
“没错。你怎么了?刚才是你打我手机说要马上见面,我才扔下公司的事情赶过来了。也是你叫我到了店里之后马上给你打电话啊。”
以前,他们在涩谷的酒店温存过后,男人都会开车把她送回小区,却不舍得就此离别,每次都要跟她在家庭餐厅再喝一杯咖啡。
记忆稍微恢复了一些。她的确打过电话。
“我知道,这就过去。”
不等对方回应,她就挂断了电话。
她抓起放在桌上的包,关掉电灯……就在指尖离开电灯开关的瞬间,她发现了——
天花板亮着灯。
如果她是黄昏入睡,屋里为何亮着灯……不,难道是有人在她睡着时进来了?
不会是丈夫。这个时间,丈夫应该还在公司,而且先前已经通知她,晚上要陪大客户喝酒,很晚才能回来……莫非儿子雄一今天难得早回家了?
又或者,那不是夕阳,是她在梦境里把刺眼的灯光当成了夕阳?……已经想不起来了。一试图回忆,分不清是脑子还是身体的某个地方就会隐隐作痛……因为那刺眼的光芒,犹如过去的胶片过度曝光,只显现出了一片空白……她茫然思考着,身体自动朝玄关走去。
不足一平方米的地面上摆着一双陌生的女鞋。
不对,这双黑色漆皮鞋是男人在涩谷提出分手后,她买来搭配今天这身西服的……既然他说“你无法舍弃家人”,那就舍弃给他看。于是,她为自己的又一次离家买好了新鞋,一直放在玄关。
刚才跟男人通完电话后,她心想,那一刻终于到来了。
穿鞋时,她无意中看了一眼玄关右手边的房门。那是儿子的房间。门里好像……有点声音。那只是很轻微的响动,缺乏真实感,就像幻听。其实只要打开门就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但是儿子以前对她说过,绝对不可以开他的门,甚至还威胁道:“不管有什么理由,只要不问过我就擅自开门,我马上离开这个家。”几年前,他还突然发起怒来,责怪悠子进了他的房间,拿起一本书砸向坐在起居室的悠子……那本书擦过她的头,打到了墙上的挂钟。古董挂钟落在地上,摔碎了玻璃钟罩,长针也折断了。
悠子穿上鞋,摇了摇头。
就算儿子在里面,现在我也不在乎了。舍弃这个房子,就是舍弃到这一刻为止发生在房子里的一切……舍弃整个过去。
不过,她打开门时,心里还是吃了一惊。因为门把手湿了……就像有人用汗湿的手开过门……难道她打瞌睡时,有人进出过这里?
感觉脚下也有点奇怪。鞋子好像……比购买试穿时大了那么一些。
但这只是感觉……也可能是错觉。悠子摇了摇头,快步穿过了楼房走廊。可是她在电梯门口按下按钮,电梯门很快开启后,她走进去按下一层按钮时……指尖也感觉到了十分轻微的湿滑。如此说来,刚才拿起电话听筒时,好像也有点潮湿……整个小区都分泌着焦躁的汗水……
不,焦躁的人是我才对。必须尽快赶到他身边去……
可是,电梯刚开始下降,很快就停住了——从四层走进来一个头戴黄色棒球帽的少年。
这是个生面孔的送报员。
他从个子上看像个小学生,表情却跟高中生一样拧着……是初中生吗?
少年有点笨拙地耸着肩膀站到门边。悠子犹豫了片刻,随意打了声招呼,然后问:
“你知道名叫‘丝绸之路’的家庭餐厅吧?平时去那里送报纸吗?从这栋楼的后门走上公路,离那家店更近,对吧?”
少年对前一个问题点点头,又对后一个问题摇摇头……与此同时,悠子叫了一声。因为一本貌似图鉴的大开本书籍从少年怀抱的报纸卷里滑了出来。落地的瞬间,书本打开,露出了里面满满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东西极其怪异,过了一瞬,悠子才明白那是什么,接着,她的表情开始扭曲。
那是些裸体照片。而且照片里的女人都把身体扭曲成了怪异的模样……她们刻意藏起面部,突出下半身,让耻部正对着镜头,仿佛那才是自己真正的面孔。
摇摇欲坠的黑色烂熟果实。试图一口吞下猎物的未知猛兽的唇舌——
悠子条件反射地扭开脸。不是为了逃避照片,而是避开弯腰拾起书本的少年的双眼——
少年从帽檐底下窥视着悠子的身体,对她说:“这是你的照片。这些都是你藏在衣服里的东西。”
电梯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巨响后停了下来。那个响声有点像惨叫……悠子使劲拉开正在开启的电梯门,一口气冲到外面。一层电梯旁就是楼梯,背后有一扇铁门,布满了红色的锈迹,似乎很难打开。可她还是一鼓作气抓住把手推了一下。铁门豁然洞开。
黑暗。
外面已经如深夜般黑暗,明明已经离开了建筑物,却伸手不见五指……仿佛被关进了没有一丝光线的密室中。
门在背后关上了。它是自然关闭,还是被人偷偷合上了?随着铁板沉重的响声,有人把她囚禁在了这片黑暗中……是那个少年。
他带着跟刚才一样的浅笑,把我关进了这片黑暗。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阻止她去见那个男人。为此,他还故意弄掉了那本书,用宛如恐吓的照片告诉她:“你去找那个男人,就是为了做这种羞耻之事,对不对?”
但我没有放弃,于是少年把我关进了黑暗的牢笼。
少年的双眼在黑暗中发着光……不,那是儿子雄一的双眼。她在电梯里碰见的不是陌生少年,而是初中外出送报纸赚零花钱的阿雄……阿雄用打工攒下的钱买了父母不给他买的相机,偷偷拍摄了母亲的身体,直到攒成一本书……所以,他才不允许母亲走进自己的房间。
帽檐下的眼睛,是阿雄的眼睛,是从浴室门和卧室壁橱的缝隙中透过相机镜头窥视我的眼睛。
可是她把过去的一切,包括儿子曾经的面容,全部舍弃在了那个房间,所以才没有马上想起来。
与此同时,她又察觉了这种想法的怪异之处,开始感觉眼前这个并非现实。她在做梦……
刚才我在房间里打瞌睡时,做了个梦。我以为自己在四点四十分从梦中醒来,但其实那个噩梦还在继续……
噩梦?是一个人被杀死的梦……什么人……她想不起来了。之所以想不起来,是因为自己已经从梦中清醒了吗?不知道。她只知道眼前是一片黑暗。黑暗如同牢笼,将她囚禁其中,又像枷锁,让她动弹不得。
不知为何,坚固的钢铁的黑暗里荡漾着一股甜甜的香气。
总算习惯了黑暗的双眼注意到一些白色斑点。原来,铁栅栏上爬满了枝条,盛开着数量惊人的白蔷薇……蔷薇竟在隆冬时节盛开,这未免太不自然,所以她应该还在做梦。悠子伸手去摘花,藏匿在花影间的黑暗竖起利爪向她袭来。那是蔷薇的刺……她感到了疼痛吗?好像没有……如果真的没有,证明这就是梦境。
悠子被梦境特有的时间之流裹挟着,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公路边。可是,无论她怎么向前走,都看不见餐厅的灯光……她可能已经走了几十分钟。
难道走反了?
她的心中突然涌出疑问。公路笔直向前延伸,没有前后左右……所以一定是走错了。悠子拖着疲劳的双腿沿着原路折返。
车灯不断闪过,红色的尾灯接二连三地抛下悠子而去……一辆车跟其他车一样超过悠子,再前进一段距离后,停在了路边。
一名警官从副驾驶走下来,等待悠子靠近。那只是个勉强能看出是男性的人影,装束也不甚清晰,但一定是个警官。因为那是一辆警车。
“你这是要去哪儿?”
悠子径直走过后,背后传来声音。那个声音里也渗透了黑暗,深不见底。悠子回过头。那人逆着警车的灯光,依旧看不清面容。
“我跟朋友约好在前面碰头……”
对方似乎能看见悠子的脸。而她自己暴露在灯光下,却看不清楚对方。这种恐惧近乎拷问。
“不好意思,我要迟到了。”
悠子微微颔首,逃也似的加快了脚步。背后再次传来声音:“要小心。”
接着,他又说:“这附近会发生杀人案,被害者是女人……”
发生了杀人案?……不对,他说的是“会发生”……“这附近会发生杀死女性的凶案”。宛如预言……可是,警官为何能预言即将发生的案子?她或许听错了……必定是的。
悠子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旁边有块红黄蓝三原色的招牌,形状好似哪个国家的国旗……跟那个情人旅馆招牌相隔数米,护道灌木结束之处,就是丝绸之路餐厅。
招牌跟红绿灯颜色相同,就像用只有三色的蜡笔涂抹了夜的黑暗……那过于鲜艳、过于嘈杂的色彩散发着“谎言”的气息。因为这是梦。那个认知再次闪过脑海……只是,无论这是什么样的噩梦,悠子都不想醒来。她非但不想逃离心中的不安,反倒想看看在不安的夜晚彷徨,前方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总而言之,她要继续往前走,直到尽头……
柊树丛背后就是餐厅建筑物。可是,与道路相连的停车场和屋脚垫高的店铺内部都极为昏暗。
唯有门口的收银台有一盏明灯,以及寥寥几处昏蒙的照明,仿佛餐厅已经破产倒闭……而现在分明是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刻。
走上通往餐厅的台阶,悠子又一次在心中喃喃:
这应该是梦。我还在做那个有人被杀的噩梦。但我已经比刚才更清楚了,是梦里发生了杀人案……没错,那个警官说的可能也是那个案子。只不过,警官为何知道我梦里的杀人案……不,他当然知道,因为那个警官也在我的梦里。
可是,谁被杀了……她努力窥视宛如一片黑水的梦境,还是看不清被杀女人的面容。被杀女人?不,警官刚才也说了“女人被杀”……
她发现自己停在了最后一级台阶上,于是走了上去。很快,自动门无声开启,煞风景的店铺冷冰冰地欢迎了悠子。
没有人。
不,右手边最里侧的洗手间留了一条门缝,里面透出黯淡的灯光,还有人的气息。虽然很微弱,但还是能听到貌似说话的声音……莫非店员在里面偷懒吗?
她不在乎店员。悠子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店里的一个人身上。
最角落的座位上——悠子曾经三次与男人相依而坐的座位上,赫然有个人影。店里并非伸手不见五指,而是弥漫着一股幻影般的光雾,让悠子再次认为这果然是梦。不过,是不是梦已经无所谓了。关键在于,座位上的人影显然就是那个男人……他似乎刻意选择了黑暗最浓稠的地方落座。
那个男人努力躲藏在黑暗中,不想让我发现。
他背对着玻璃墙,墙外突然有一道光,如闪电般划过。那道墙几乎正对着马路,因此那道一闪而过的光其实是车灯。又有几辆车陆续驶过,每次都让男人的面孔在光芒中一闪而逝。悠子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那双眸子正对着自己。
那双只专注在我身上的凝滞的眼睛;如同死鱼般空虚,对一切视若无睹的眼睛。没错,这个男人一直藏在面具下的眼睛只会这样看着我。就连他说愿意为我跟妻子离婚时也一样……车流断绝,男人的脸又一次隐入黑暗。可是,无论他与黑暗融合得多么完美,我都能轻易看穿他脸上的表情。
悠子在黑暗中朝着最角落的座位,朝着男人的影子走了过去。男人在抽烟,黑暗中渗透了褐色的气味。
悠子坐在正对男人的椅子上,用力放下手中的提包。那个瞬间,怒火突然从她内心的最深处喷涌而出……与其说是怒火,倒更像是悲伤。那怒火就像眼泪一样涌了出来。
“我知道你叫我来想说什么。但是我别无办法。还是分手吧。”
男人压低声音,这样说道。
“为什么?”
她只问了一句。
“……”
“我在问你为什么要分手。”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无法舍弃丈夫和儿子……继续这段关系只会让我更痛苦。”
“我也说过很多次了。我可以舍弃……而且为了让你相信,我今天离开时,就把一切舍弃在了那个房子里。”
“不,你没有发现自己真正的心意。你爱你的丈夫胜过爱我……”
“不对,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的不是可以舍弃,而是已经舍弃了……真的舍弃了。”
由于压抑了过多感情,她的话语化作尖厉的叫喊,从口中吐出。
“我已经无路可退,只能跟你向前走。我叫你过来,明明是为了商量我们今后该怎么办……你太卑鄙了。你只是自己想分手,却把责任推给我。无法舍弃家庭的是你才对。男人都这样……一到关键时刻就死死抱着自己根本不爱的老婆。分手这句话,你怎么不说给你老婆听?你真正需要的根本不是老婆,而是我。直到不久前,你还很清楚这一点,现在怎么就忘了?”
喉咙泛起好似呕吐瞬间的疼痛,紧接着,泪水就如同混着胃液的残渣喷涌而出,她的眼睛宛如失禁,不受控制地恣意流淌眼泪……
悠子不知道这个男人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叫喊有何想法。近在咫尺的脸笼罩在黑暗中纹丝不动,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反倒是悠子自己对叫喊产生了反应。刚发出第一个声音,悠子的脸就像遭到殴打一般扭曲了。这种声音一旦发出来,就再也无法收回……在疼痛一般强烈的悔恨中,悠子叫喊到了最后。
案件。
悠子深深感觉到了它的气息。方才那歇斯底里的喊声就像枪声一样,击中了可怕的重大案件……没错,案件已经发生了,而她就深陷其中……可是,悠子依旧不知道那是什么案子。案件的真相宛如男人的身体,始终隐藏在黑暗中。尖厉的喊声在耳边回响,悠子又一次被声音吓得毛骨悚然。
车灯再次闪过。灯光斜刺着掠过桌面,映照出好似尖刀的物体,瞬间又消失了。那的确是一把刀,不过并非餐厅厨具,而是不良少年带在身上用来威吓的匕首。那把能够轻易将人刺杀的匕首瞬间吸收了车灯的光芒,得意洋洋地放射出危险的反光。桌子上为何会有这种东西?它又是何时出现的?
那把匕首被放在家庭餐厅的廉价餐桌上,显得格格不入。可是,只要这个男人在场,他身边的一切都会显得格格不入。连最亲近的妻子也跟这个男人毫不相衬,甚至他拥有的奢侈品都像假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