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这个男人身边最格格不入的就是我……那么,我为何会在这里?
车灯再次闪过,照亮了桌上的匕首,还有握住匕首的手。
皮肤宛如皮革般强韧的、野兽似的手。
悠子反射性地站起来试图逃开……可是,男人的动作更迅捷。他几乎同时站起,下一个瞬间就绕过餐桌,向悠子袭来。两人……两具身体碰撞在一起,一个东西刺进了悠子的下腹部……那东西撕裂了她的身体,深入她的血肉。悠子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血液流出……她只感觉到那东西的尖端撕裂身体,长驱直入,就像这个男人在涩谷的酒店里第一次抱她。这个男人跟她的丈夫不一样,好似踏入泥沼一般深入了悠子的身体……一直侵袭到无止境的幽深。跟那时一样,悠子情不自禁地主动缠住了男人的身体。也跟那时一样,她感到意识渐渐远离……没有一丝疼痛,于是悠子对自己说,所以这只是一场梦。然而纵使这是一场梦,梦中的凶案还是将悠子强行推向了终末。她的意识渐渐蒙眬,身体软倒在地。
她眼前出现了警官的脸——那张被黑暗包裹的脸……
“要小心。这附近会发生杀人案,被害者是女人……”
他的确这样说过……杀人案就在此刻。被杀的女人原来是她……同时,她也清楚回想起了四点四十分之前那个梦境的最后一幕。
在那个梦中,被杀的也是我。所以我才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那张脸。我将在一切开始的四点四十分回到那个梦中的凶案……在那个梦中又一次被杀害……而且在被杀害的瞬间,又一次从餐桌上醒来……再做一遍同样的梦……
悠子的头从男人的肩膀滑落到胸前……她努力睁开眼睛,抬头看着那个男人。
这个人是谁?
她在心中呢喃。
这不是我爱的男人……这是一张陌生的脸。一个陌生人杀死了我。不,我记得这张脸……我得看清楚一些……
可是,那张脸突然消失了。双眼落下了黑色的卷帘。灯又灭了……她用最后的意识这样想道。悠子仿佛站在绞刑台上,脚下忽地洞开,身体落入了无底的深渊……
叫声惊醒了她。
是谁的悲鸣……是我吗?
片刻前的悲鸣已经成了遥远的残响,唯有悸动依旧强烈,仿佛梦境还在持续。
我已经死了……明明是一具尸体,心跳却好似一串惊雷……就像我正半睁着眼注视的挂钟那样。
那个陈旧的六角挂钟没有长针,只有短针……看起来就像死了,钟摆却有规律地摆动着,高唱时间的生命。
可是,就算只有短针,也能想象出时间。
四点四十分。
夜色已经逼近厨房的小窗。她睡着之前……就在不久之前,那扇窗外还充斥着冬日的阳光。对了,今天是冬至日,一年中最长的夜晚已经笼罩了这个房子、这个城市。
那是最后的光,是一天中最后的光……也是我人生最后的光。尸体?人生的最后?……我为何会想这些?我还活着,已经换上了外出的衣服,只是喝红茶时被睡魔征服,趴在餐桌上睡着了。
外出?
我要去哪里?做什么?
越想不起来,她就越焦躁。悸动的残响与不安混合在一起……不用担心。电话铃很快就要响起,一切都将揭晓……
她摇摇头,想甩掉残留的睡意。下一个瞬间,铃声果然响起。一如预期的声音让悠子毛骨悚然,她一时无法起身,只能呆滞地环视这个两房的小套间。在平凡的小区里,跟丈夫和儿子度过的平凡生活……这个电话铃声试图打破这一切。每一次响起,她的生活就一点点破碎……五次、六次……悠子站起来,在第七次铃声响起时拿起了话筒。第七次。这就是打破这间屋子……这段婚姻生活……这个家庭的信号。
“你好……是我,能听见吗?”
他说。
“你在睡?……有点鼻音。”
他又说。
悠子后悔自己接了电话。就算不接,她也知道男人会这样说……还知道他在距离小区步行只需十分钟的丝绸之路餐厅等着她,也知道自己会回答“这就过去”。所以,她只需马上离开这里就好。她不想在这个充斥着不安的房间里多待一秒钟……
“我知道,这就过去。”
她挂掉电话,抓起提包,关掉电灯……那个瞬间,她突然想:“屋里怎么亮灯了?”不过,那也只是一闪而逝的瞬间。下一个瞬间,她就跑到玄关,穿上高跟鞋,打开门走了出去……她心中闪过一些疑问,但很快又消失了……她感到靠近门口的房门背后传出了儿子的气息……不应该存在的气息。
鞋子好像比刚买那时大了一些。门把手上好像沾着汗水……然而,这些反正都不重要。
最大的疑问,就是她事先已经知道了屋里亮着灯,鞋子有点大,门把手的触感有点奇怪。仿佛她有了预知能力,在穿鞋之前,在触碰门把手之前,就已经知道了那些小小的异常。
她以前有过这种感觉……儿子房门背后隐藏的气息。金属门把手好似出了汗一般冰冷,又散发着潮湿的热气。
她乘坐的电梯在四层停下时,门还没开,她就知道了——
门外站着一名少年……
少年抱着沉重的报纸卷,一走进电梯就按了关门键,背对悠子站着。他的脸藏在帽檐底下……预想到的事情一一应验,这比电梯的失重感更让她心慌意乱。
悠子发现少年怀里不只有报纸的瞬间,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与此同时,她听见东西掉落的声音……一本图鉴似的书籍与报纸同时掉落。不,是少年故意失手弄掉了……敞开的页面上赫然印着女人赤裸的下身。他故意让电梯里的悠子看到了那些画面……因为少年在帽檐的掩护下,用剃刀般眯缝的眼睛窥视着悠子的脸,仿佛在期待悠子看到照片的反应……那双眼睛里还带着若隐若现的坏笑。
悠子闭着眼,却看到了一切。不安充斥着她全身,连紧闭的眼睑和睫毛都微微震颤。但那并非因为落在脚下的羞耻照片,而是因为她在书本掉落、少年的目光聚焦在她脸上之前就知道了……种种细节就像拼图碎片一样闪过脑海,几秒钟后就会变成现实的一部分,组成一道光景……为此,她感到无比恐惧。
她是如何走出电梯的?
打开楼梯背后的铁门走到外面时,她也事先知道后院的黑暗中盛开着无数白蔷薇,还闻到了它们散发的香气。接着,她看到宛如纯白的霉菌一样浮现在黑暗中的无数鲜花,顿时感到自己如陷噩梦……此时,她终于想起,刚才在梦中也看到过这些蔷薇。不仅如此,她还想起了刚才趴在餐桌上看到的所有梦境内容。
我在按照梦境行动。
她意识到这一点。梦中看到的场景宛如一盘录像带,在现实中重放……可是,为什么?
四点四十分小睡醒来后记得不太真切的梦境,她已经全部回想起来。没有了长针,仿佛生命只剩下一半的挂钟;男人打来的电话;儿子房门背后传来的气息;鞋子的异样感;潮湿的门把手;在四层走进电梯的送报少年,以及他怀里那本大书……通往后院的铁门,黑暗中盛放的白蔷薇……与眼前这些别无二致的蔷薇。
一切都跟梦境一样。
我在按照梦境行动。
她本以为自己是凭着意志走到了这里。原来,竟是被那场梦操纵了吗?
我要逃离梦境……
她不断对自己说。她不能再按照梦境行动……就算目的地同样是餐厅,也不能走向与梦境相同的结局。为此,她不能像梦里那样错过那家餐厅……正因为走了好久都见不到餐厅,她才会在看到那个男人的瞬间突然爆发,导致最后的结局——她被杀的结局……
所以,不能错过餐厅。她很认真地告诫了自己,然后才走上夜晚的国道……她每次走到十字路口,都要仔细寻找餐厅的灯光。可是无论走多远,她都找不到目标,不得不承认自己走过了头,然后原路折返。悠子想……那场梦把她紧紧束缚着,用了比现实还要强韧的绳索。
为了不遇到梦里的警车,她只需不看车道就好……她知道这个想法很愚蠢,但还是坚持这么做了。然而,还是有一辆警车超过她,在相隔几米的前方急刹车停了下来。她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一名警官从副驾驶下了车,等待悠子靠近。
跟梦里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悠子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这是要去哪儿?”
警官问道。他的脸被黑暗笼罩,就像套了一层深色丝袜。最后,他提醒悠子附近要发生女人被杀的案子,路上小心。
一切都跟梦里一样……只是她已经不再害怕,反倒像在重看已经看过的录像,感到有些无聊。不,另一种不安让她的心跳加快了……时间已晚,她错过得太远了,甚至迷失在梦境中,多走了许多路……
那个人性子急,不会一直等着她。他的性子实在太急了,所以本来可以持续一生的热恋,他只消一年便已厌倦……悠子一心想快点找到餐厅,同时又害怕真的走到那里。因为在餐厅里等待她的不是那个人,而是一起案子……那个人亲手将她杀死的案子。
没错,我正在前往犯罪现场……我就是犯罪现场。刚才的警察说,将要发生女人被杀的案子……
可是,悠子十分焦虑,已经顾不上梦境。她有种近乎妄想的感觉,担心自己将会迎来跟梦境一样的结局。她知道这个想法很愚蠢,耳边还是接连不断地响起“不要去”“不可以”的声音……然而,身体没有理睬那个声音,自动加快脚步往回走。她的心跳进一步加快,连时间的流动也变得湍急,仿佛现实开始快进,用超过梦境的速度卷走时间……悠子很快就跑到了竖立着奇怪三原色招牌的十字路口。
拐过那个弯,就是一道柊树组成的篱笆,篱笆背后清晰可见餐厅的外墙……可是,餐厅就像停止营业一般,停车场和墙脚垫高的店铺都没亮灯……唯独收银台亮着一盏明灯。
跟梦里一样……所以,她刚才还是错过了。
不过,那也太奇怪了。如果在梦中,家庭餐厅这么早就熄灯,倒也不显得有什么问题。可是,现在不是梦,是现实啊……
然而,悠子已经顾不上寻找答案。她的终点就在眼前……只要走上这段台阶,走进玻璃门背后的黑暗,她的行程就结束了。时间就像沙漏里仅存的细沙,开始一口气流淌……但是,在终点等待她的,是跟梦境相同的结局……
那么,我为何不逃走呢?是因为我心里明白,无论怎么努力,一切都是白费吗?因为我不是沿着道路走过来的,而是被那个梦境的传送带运过来的吗?
悠子还是做了最后的抵抗,宛如前往绞刑台的囚徒,努力放缓走上台阶的脚步……她不想思考,也无法思考。不,当一只脚踏上第七级台阶时,她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思考。如风暴般混乱失控的大脑中突然出现了台风眼似的平静空洞,让她在台阶上停下了脚步……为什么她在四点四十分醒来后,一直在做跟梦境相同的行动?
那个谜题,已经解开了。
相反。
这才是梦。我正在做梦。
刚才我认为是梦的光景,其实全都是现实……我今天四点四十分醒来,听见电话铃声,走到这家餐厅跟男人见面,像现在这场梦一样踏上台阶走进店内,对坐在最角落里的男人破口大骂,最后被他用匕首刺杀……我的身体滑落在地,仅存的意识让我做了这个梦……不,这不是梦,是最后一点意识正在试图分析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直到这一刻,她的意识究竟分析出了什么?她只知道这是梦,自己原本在家里小睡,傍晚四点四十分醒来,走过了一段宛如旅途的路,绕了好远才来到这家餐厅,然后遭到杀害,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不,这不是梦,而是第一场旅途充满了谜团,让她仿佛身处梦境。为了解开那些谜团,她才会从最开始……从她醒来,抬头看到只有短针的挂钟那个瞬间开始,细细回想整个过程。在她回溯记忆的过程中,那场旅途中“宛如做梦”的遭遇渗透到渐渐模糊的意识中,让她将其与梦混淆……不,这就是梦。如此一来,就能解释夜幕刚刚降临之时,为何家庭餐厅却像深夜一般熄灭了灯火。
但是如此一来,为何最初那场现实之旅中,餐厅也像深夜一般暗淡……我又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停下了脚步。这不是梦……我只是在回溯记忆。最初那段旅途,我也在台阶最后一级心有所感,停下了脚步。我当时并不清楚自己为何停下脚步,但是在记忆中回溯旅途,我终于明白了。
现在是深夜……
我醒来的时刻并非冬天的傍晚,而是冬天的深夜……四点四十分。
缺少了一根指针的可怜挂钟指向的是凌晨四点四十分。
所以,蔷薇的香气才会如此浓郁……因为蔷薇在日出之前,花蕾即将绽放之时,会散发出最浓郁的香气……冬蔷薇——冬季盛开的蔷薇。而那个送报少年正在送早报。那个时间,小区门口堆满了住户头天晚上扔出来的报纸和杂志,少年在其中看到成人写真集,一时兴起就捡了起来。她之所以感到那些裸露耻部的照片上都是自己的身体,是因为她在少年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在这种深夜……黑暗堆积在死胡同尽头,凝聚成一团纯黑的时刻出门幽会的自己,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
儿子已经上大学了,屋里也藏着那样的写真集和杂志。当她偷偷走进房间,在抽屉里发现几乎跟那本书中一样的照片时,心里涌出了恨不得捂住自己眼睛的羞耻……她会想起那个仿佛自己的身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羞耻,又将自己与送报少年和那些照片重叠在了一起。
这下一切都清楚了……鞋子之所以感觉有点大,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傍晚双脚肿胀时,鞋子显得有点挤的感觉。而她在路上走过头,也是因为错把时间当成刚刚入夜,以为餐厅会亮着煌煌灯火……不,还有两个谜团,两个巨大的谜团……
那位警官为何知道我即将被杀害?最大的谜团是,既然我已经被杀害,为何还活着?……我被锋利的刀刃刺中,却没有感觉到痛苦,虽然一度晕倒过去,可后来渐渐恢复了意识,再度回忆起被刺之前的种种经历……难道这就是死亡吗?不对。我的意识已经很清楚了……然而,我还是感觉不到疼痛。刚刚被刺时,也没有一丝疼痛……所以,我才会觉得这是梦……没错,如果那不是梦,这就成了最大的谜团。我已经在现实中被杀害,为何现在还活着,还在追逐这个谜团?